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上海公子 默认卷 三、谢家裘家

其实故事在十三年之前就开始了。

因为后来证明,后来的一切不正常,后来朝着谁都没有想到的方面发展,都与谢公馆早年发生的事情有太大的关系,和相关的几家都有太大的关系。

谢壮吾祖籍是绍兴府府治所在地会稽县,明清两朝,绍兴府领山阴、会稽、上虞、萧山、嵊县、新昌、诸暨、余姚八县。直到民国二年,即1913年废府,山阴、会稽合并为绍兴县。谢富光一直称自己是会稽人,其原因之一,是他十五岁那年取得了会稽县童生资格。爷爷后来多次描述过当时的情景,如何在早春2月,四名本村长老和一名秀才保举,自己参加了由知县主持的五场连考,分别考八股文、试帖诗、经论、律赋、策论等,中间被一一搜身,具结交保,如何又在阴雨4月,参加了知府主持的士子连考。

“通过县试、府试的便可以称为童生。”

但谢富光没有参加省学政主持的院试,也就是取得秀才功名的资格考试,止步于童生。谢富光非普通人可比,他预感到世界发生变化了。之后有一天,他如数家珍地给双胞胎孙子算了一笔账:清朝院试三年两试,一个称岁试,一个称科试。逢寅、申、巳、亥年举行科试,逢丑、未、戌、辰年举行岁试。童生可在三年内参加一次科试和一次岁试。录取者即可进入所在地、府、州、县学为生员,俗称秀才,算是有了功名,进入士大夫阶层;有免除差徭、见知县不跪、不能随便用刑等权利。

“那为何不考呢?”

“博取功名是要耗一辈子的。”

光绪二十年,即1894年,岁在甲午,这年夏天,谢富光和同县生员听到清军在朝鲜败于日军,上书声援朝中主战君臣,遭到斥责。痛定思痛,谢富光主动放弃了次年2月的院试,来到上海,图谋实业发展道路。4月中旬,上海各大报纸登出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清廷迫于日本军事压力,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作为谢富光心中最大的块垒,后来他对双胞胎孙子启蒙的第一课不是《三字经》,也不是《千字文》,而是讲《马关条约》,并一款一款背给他们听,解说给他们听,当然说的重点,是要求他们记住割让台湾岛及所有附属岛屿、澎湖列岛和辽东半岛给日本这一条,记住《马关条约》是继《南京条约》以来最严重的不平等条约,记住它给中国带来的严重危害。

等到双胞胎孙子长大,认的字越多,理解越深,谢富光也就慢慢不讲了,也不要求他们每一条都记下来,刻在心里就行,说:“当年我没有白用心。”

这事是唯一让外人看不明白的地方,因为把功名利禄留在绍兴的谢富光,仍然在过问天下之事。他到上海不久,并没有彻底安下神来,主要经营绍兴黄酒以及腐乳酱菜生意,很快开办谢记食品公司,成为上海滩的酒酱大王,但他挂在嘴边的仍然是“中国迟早要打败日本”之类的话,甚至还在《申报》上发表鼓吹变法救国的言论。

只是到了三年之后的戊戌年,谢富光遭遇变故,从此真正像换了一个人。

俞理事罕见的一次酒后兴起,给双胞胎兄弟讲了其中的原因。一开始俞理事讲起戊戌变法经过,双胞胎兄弟听到光绪帝颁布诏书,实施变法部分,为之拍手称快。听到慈禧太后从颐和园赶回紫禁城,直入光绪皇帝寝宫,将其囚禁于中南海瀛台,发布训政诏书,废除新法,在北京菜市口将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林旭、杨深秀、康广仁六人杀害的结局,不禁沉痛惋惜。

俞理事自己也抹了一把泪水,说:“你们像你们的爷爷。”

俞理事说,因为谢富光同情、支持变法,遭到牵连,也因此与妻子一家翻脸。

第一次,双胞胎兄弟为此产生了惊愕、疑惑和不解,是呀,他们应该有奶奶的,但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从来没有人跟他们提起过,而且,他们竟然从来没有追问过。

俞理事因为失言,被爷爷扇了一个耳光。

谢富光严肃地告诉两个孙子,说:“以后长大了,你们会知道的。”

他们后来问过父亲,父亲只是沉默,说:“以后再讲,以后再讲。”

父亲谢启元性情沉默,不闻于人,别人只知道他是谢富光的儿子,但不知其却是经商的料。民国十年,即1921年接任公司经理,因经营得当,谢氏酒品公司成为上海最大的黄酒酱菜企业之一。谢启元娶浙江嵊县富户女屠氏,于民国十一年(1922)生下一对双胞胎,谢壮吾前半夜出生,为哥哥,晚一个小时后半夜出生的是弟弟谢壮尔。因当时双胞胎极其少见,谢家的满月酒足足办了三天,上海各报专门登了消息。兄弟俩上幼稚园时,著名的《良友》画报还登了他们的照片,一时间名噪上海滩。为此,谢富光专门叫来俞理事,让他为双胞胎孙子算了一卦。

俞理事得出卦算,壬戌年属狗五行属水,称为水狗,是大海水命,属相为顾家黑犬,为人乐善好施,救助穷人;诚信可佳,贵人提拔;早年平常,离祖出家,外乡求谋,自成家业,动变多能。

谢富光沉吟半天,没有让俞理事解译,说:“命运由自己左右。”

也就是这一年,谢家在福开森路购买了一座法国文艺复兴式的花园洋房。

福开森路以美国传教士约翰·福开森命名,由上海法租界公董局修筑于光绪三十三年,即1907年,后来成为上海城区最具欧陆风情街区之一。谢公馆铁门高墙,由前后一大一小,一主一辅两座由走廊连接的建筑组成。占地将近一公顷的后花园辟出一块地,专门建造了几间封闭式马房,五六株树木已经成林,高过主楼。原主人是一个瑞士商人,也是跑马场股东,因为家庭变故急于回国,以并不高的价格出售给谢家,不想中间杀出徽商程老板,愿意出一倍价格,以全额一次性付款为条件,购买公馆。

瑞士商人左右为难,但为了讲信誉,也以示公平,租下了已经停业的跑马场,以私下赌马决定。

谢富光不赌,更不懂马,但他志在必得,而且在十匹马中,选了第七号。因为七是他的吉利数字,他是会稽东山谢公第七房的四十七代孙,他母亲在十七岁那年生下了他,他十七岁那年,身上带着七元钱,走了七天的路程到了上海,在十里洋场拼搏到第七个年头,发了财,站稳了脚跟,他的双胞胎孙子已经七个月了。

七号马赢了徽商程老板选中的第二号马。

瑞士商人离开之前,谢富光送了他全家每人一张头等舱船票和两坛四十年古法绍兴陈酿。

古法酿酒师傅已经故去多年,生前并无弟子,技法失传,存世共有五坛古法绍兴陈酿,已成绝唱,是当年谢富光从绍兴带到上海的镇宅之宝。如今既去两坛,还剩下三坛,谢富光宣布,其中一坛将来在双胞胎孙子成年之后大家共饮,其余两坛等到他们结婚酒席上,开封启坛。

经过粉刷装饰,谢公馆焕然一新,至于仅存的三坛古法绍兴陈酿珍藏何处,乃是谢家秘密,这个秘密只有谢富光一人知道。

谢家兄弟在谢公馆渐渐长大,后来裘家到上海,裘家宝贝儿子裘宝儿,也在谢公馆度过了十余年时光。

裘宝儿的母亲屠媚娘,也是谢家双胞胎兄弟的奶妈,与谢壮吾母亲谢屠氏是嵊县同村同宗的亲戚。

屠媚娘早年曾在上海唱绍兴文戏,因为突然倒嗓,离开戏班回到了老家,嫁给了本县崇仁镇的裘继祖。谢屠氏因生下双胞胎后奶水不足,就从老家请来体态丰满的屠媚娘当奶妈,谢氏双胞胎兄弟由屠媚娘和谢屠氏分别哺育。当时屠媚娘刚育下一子裘宝儿,早早断了奶,留在嵊县老家由丈夫裘继祖带养。

可以说,裘宝儿与谢壮吾虽然不是一母同胞,却是同哺于一母。

其时,屠媚娘几次有言在先,流着泪,郑重其事地告诉谢家,说:“我乡下的儿子,以后绝不能亏待他,欠他的债,要补偿的。”

过了一年多,1923年,即民国十二年,谢屠氏又生下女儿谢赛娇,恰好屠媚娘又有生育,也是一女,谢家就继续雇请她为乳娘。

裘继祖长着特别显眼的宽嘴唇,个子高力气大,从嵊县乡下到上海谢家与屠媚娘团聚时,已有些发胖,行动也显得迟缓,但拳路仍然拙实,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极其凶狠。

随同前来的还有准备到上海读小学的裘宝儿。

屠媚娘对自己从小有些疏离的儿子特别在意,时常写信叮嘱丈夫,一定要自小教儿子识字,诵诗诵文,并寄去包括唐诗宋词等许多开蒙课本,希望如戏文中所说的,今后出人头地,拜将入相,或者财运亨通。

那是一个微风吹拂的中午,裘氏父子一进门,屠媚娘就把丈夫晾在一旁,先炫耀起自己的亲生儿子,拨弄着裘宝儿的小嘴唇,说:“你们看看,不像他阿爹阔鼻方嘴,像我,薄薄柔柔的,但又有棱又有角。”

大家注意到裘宝儿的嘴巴,果然不像父亲裘继祖那样又宽又厚,而是像母亲屠媚娘那样嘴角微微翘起,双唇鲜红透亮,明显是个会说话的人。

屠媚娘接着展示儿子的长处,说:“宝儿是哪里人呢?”

裘宝儿虽然乡下长大,却不怕生,他端正身体,嘴唇轻轻一动,拖着嵊县戏腔,说:“剡——人。”

屠媚娘仿佛水袖在身,一挥一挥,继续诱导儿子,说:“为何叫剡人呢?”

于是,裘宝儿站在炎热的阳光下,对着房荫下的谢家众人,一字不差背完了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到此,没有一个人不诧异、不鼓掌的。

但谢富光却问了一句,说:“知道这谢公是何人吗?”

双胞胎兄弟显然早已经知道,齐声回答,说:“是我们的先祖。”

谢富光自豪地和双胞胎孙子一起向裘氏父子回顾了谢家先祖的辉煌事迹。也是8月,但那是一千五百四十多年前,也就是公元383年的8月,前秦苻坚亲自率领八十七万大军从长安出发进攻东晋。这个消息传到建康,晋孝武帝和京城的文武官员都着了慌。晋朝军民都不愿让江南陷落在前秦手里,大家都盼望宰相谢安拿主意。谢安虽然是河南人,出身士族,但经常在会稽东山游览山水,吟诗谈文,名望很大,天下谁都知道他是个能干的人。但是他宁愿隐居在东山,不愿做官。国家有难,他临危受命,一举打败强大的前秦大军。淝水之战晋军取得大胜,前线飞马报捷。正跟客人在家下棋的谢安看完捷报不动声色,送走客人后,兴奋的心情再也按捺不住,跨过门槛的时候,踉踉跄跄的,把木屐底上的屐齿也碰断了。

谢富光讲完,意犹未尽,说:“谢公屐很有名。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裘宝儿侧脸看到父亲有些生气,说:“谢公屐跟你家有什么关系?”

双胞胎其时当然看不出裘氏父子是在和爷爷怄气,其中一个连忙解释,说:“因为谢公隐居在东山,我们是东山谢公的后人。”

另外一个作了补充,说:“后来把他重新出来做官称为东山再起。”

见裘继祖脸色难看,谢富光把话说了回来,告诉在场的人,其实崇仁裘氏也不简单,先祖裘睿做过西晋大司马,后随晋元帝南渡,迁居会稽,后世评价世廑耕桑,守以仁义,凡十几年,聚族六百,人不异居,家不分炊,循规蹈矩,尽绳家法。宋代之初,皇帝敕旌表其号为义门裘氏。因此崇仁义门裘氏始于宋代,由于历代家室兴盛,裘氏成为崇仁镇第一旺族,多受朝廷圣旨、诏书、诰命等,先后出进士、文武举人、秀才数百人。义门裘氏崇尚仁义为本,崇仁镇即由此而得名。

裘继祖愣了半天,后悔自己虽然知道这些事迹,但因为小小年纪就离开了崇仁,后来很少回去,这中间从来没有认真去听过,去记过,更没有向别人炫耀过,因为这些东西,对他来说都是断断续续、远远近近、似有非有的,跟自己没有多大关系。

此时,让谢富光这么一说,他感到自己像一个不会打拳的人,有力气,没有套路,不知从哪里下手,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将目光移向妻子,似有求助之意。

屠媚娘表情比丈夫平淡多了,说:“我自姓屠,不姓裘,你们再显赫也不是我们屠家的祖宗。”

这话一说,让大家安静了很久。接下去,一直笑嫣嫣的屠媚娘笑着提示儿子,说:“宝儿,你是不是还读过一首《乌衣巷》的诗呀。”

裘家显然是有备而来,裘宝儿眼睛不眨一下,就高声朗诵起来: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又是一阵寂静。

谢富光沉默了一会儿,一个人先离开了,也没有回头,之后很快又转回来,突然伸了伸大拇指,像是在称赞谁,然后也不说话。

后来双胞胎兄弟回忆起来,爷爷涨红了脸,对还是幼年的裘宝儿过于计较,听起来谢富光是在称赞裘宝儿,说:“有女孩一样鲜红的嘴唇,果然伶俐。”

裘继祖不高兴了,为了出人意料,他让儿子演习了一套拳路。

裘宝儿略微运气,有模有样地打完,收起拳,扎好马步,一动不动。裘继祖猛地上前,用力推了他一把。

裘宝儿涨红着脸,纹丝不动。

裘继祖收起身体,神情得意,说:“内家拳,马步是基本功。”

谢壮吾跟弟弟谢壮尔喝着汽水,怔怔地不敢发出饱嗝声。

还扎着马步的裘宝儿喉咙有些干了,盯着双胞胎兄弟手中的汽水瓶子,说:“我渴了。”

谢富光即刻叫人给裘宝儿开了一瓶汽水,说:“正广和。嵊县没有这个。”

裘宝儿张开嘴,一口气就喝干了一瓶。

现场沉寂片刻,裘宝儿还想再喝,因为谢壮尔已经抢先喝完,瓶子是空的,于是眼睛只盯着谢壮吾手中的汽水瓶子。

谢壮吾把自己喝了半瓶的汽水递给裘宝儿。

裘宝儿一直看着双胞胎兄弟,努力分清两个人的区别,看到谢壮吾递给他汽水,不禁对他流露出友好的神情,随后犹豫着,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又一口气喝了下去。

之后,裘家父子在谢公馆住了下来,与一对绍兴籍母女寓客都住在辅楼。年轻母亲是个叫陶文的南方国民革命军团长太太,带着一个与谢赛娇年纪相仿的女儿,住在楼上。每天早晚这个名叫陶含玉的女孩咿呀咿呀地背唐诗,引得双胞胎兄弟在窗户下面偷听。谢富光虽然天赋经商,但因为生员出身,也崇尚文化,知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的道理,要求两个孙子向陶含玉学习,也要背会几首唐诗宋词。

裘家四口则住楼下,对背唐诗的陶含玉不以为然。屠媚娘用唱戏把楼上的声音盖了过去,同时还夸赞儿子,说:“我家儿子早就会背唐诗了。”

到了第二年早春,裘宝儿与双胞胎兄弟发生了冲突。起因是裘宝儿对着楼上正在背诗的陶含玉扔小石子,谢壮尔看见,对裘宝儿扔了石子,裘宝儿不甘心吃亏,就把谢壮尔推倒了。谢壮吾为帮助弟弟,与裘宝儿打了第一架,两人不分输赢。但在裘继祖看来,是两个人打他儿子一个,儿子明显是吃了亏。

楼上的绍兴籍母女作证是一对一,先是谢家少爷吃亏,后来就是旗鼓相当,谁都没有把谁打倒。

几天后,谢富光叫人把马房改造成一排平房,接上电灯,放上床铺和桌椅、炊具,让裘家住了过去。

自此楼上再也没有背唐诗的声音,双胞胎兄弟好奇,悄悄上去看了看,发现陶含玉已经改成描红写字了,当然内容还是诗,只不过都是陶家先人陶渊明的诗。陶夫人解释,陶先生就要来上海了,他除了考女儿的唐诗,还一定会检查女儿的毛笔字,因此不练不行,不然会受惩罚。

裘宝儿其时已经与双胞胎兄弟和好,而且开始玩在一起,因此不太愿意离开舒适的房间,还责问父母为啥要他们住到马住的地方?

裘继祖也很不快,去问谢富光,为什么不是那对母女搬过去,难道就是因为小孩子打架吗?

谢富光哼了哼,解释小孩子打架的事已经过去了,原因是绍兴籍太太的丈夫马上要来上海了,说:“我还想请他们一家住主楼呢。”

后来裘继祖夫妇得知谢家有意与陶文结成儿女亲家,认为谢家是为了巴结陶文权势,对从中作梗的俞理事更是责怪,自己家女儿跟陶家女儿生辰年月都一样,都是属猪,说:“难道两个都不行?”

俞理事为难,表示也算过了,虽然属猪,但生辰八字是土命,土水相克,因此谢家双胞胎孙子哪个都不配。

裘家与谢家的姻亲之事因此失败,但裘家心有不甘,后来看到***得天下之后,陶文却无所事事,整天关在屋里对双胞胎兄弟讲什么故事。裘继祖瞧出苗头,感到这个革命军团长可能失势,后来陶文果然不辞而别,悄悄离开了上海。

由于对与谢家结亲一直心存奢望,裘继祖夫妇一路憋着气、鼓着劲,倾其所有,甚至举债,让儿子读上了坐落在英租界的育才中学,以不逊色于双胞胎兄弟就读的南洋模范中学。

民国二十年(1931)初春,因为《良友》画报追踪双胞胎兄弟的后续情况,到谢公馆采访,照相师给双胞胎兄弟拍电影。裘继祖的儿子裘宝儿也想挤到镜头前面。照相师搞清楚他的身份后,将他拉了出来。裘继祖看到儿子受到委屈,请求照相师单独给儿子拍一段,照相师以胶片昂贵为由,当场拒绝。此事连谢赛娇都觉得欺负人,在一位天主教嬷嬷的指导下,她给裘宝儿画了一张他本人的肖像送给他,画很像真人,几乎跟照片一样。裘家看到画之后,平了一口气。当然谢赛娇显示出的绘画天赋受到赞扬,谢公馆上下鼓励她从此专心学画。

爷爷谢富光又叫俞理事帮忙,给孙女找上海最好的工笔画师当师傅,说:“要学好中国古人的画。”

风波并没有过去,次月《良友》画报登出双胞胎兄弟照片之后,电影院里又放映了展现兄弟俩生活的短片,里面却没有裘宝儿的一个镜头,原来照相师根本没拍过他。裘宝儿从电影院回来,生气不止,裘继祖更恼恨谢家小气,一怒之下,又提出要辞工回嵊县老家。

接着屠媚娘替儿子委屈,在谢富光面前抹了很久眼泪,说:“我对不起宝儿,把他一个人扔在乡下,生了他,却未曾养育他,这一生的债,我还不起也要还。”

谢家想想觉得惭愧,为了弥补,专门请来画报社的照相师,为裘宝儿拍了一张照片,并登在后面一期的《良友》画报上,还答应以后再给他拍电影。

屠媚娘感激涕零,约了先前一些要好的姐妹,如此时已经唱红的名角姚水娟等人,在谢公馆唱了一整夜的堂会。

1939年夏天,谢壮吾由上海地下党沪新中学支部开具介绍信,沿江而上到达皖东,参加了刚刚完成整编、准备开往扬中的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

临行前,谢壮吾把这个计划悄悄告诉了谢壮尔,说:“我们不能不如杨慧敏。”

有几样东西他是准备带走的。一样是爷爷给他的拳击手套,几年过去了,依然鲜红,像是新的一样。一张是全家福,照片中他们兄弟周岁,父母很年轻,尤其是母亲怀着即将临产的妹妹,因此还挺着大肚子。还有一样就是陶文给他书写的条幅。条幅已经微微泛黄,但依然没有斑痕,他把它从墙壁上揭下来,卷起,放进皮制的笔筒里,准备带到身边。

谢壮吾本来是找爷爷告别的,但爷爷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爷爷拿出一张纸,上面是一段他自己用毛笔写的字,说:“这是你们出生那年,俞理事的卦算。”

谢壮吾接过纸,读了一遍,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富光拉住他的手,说:“爷爷还在,你们能离祖出家啊?”

他劝爷爷,说:“那是封建迷信。”

“我也不会相信。”

“爷爷不信命,才走到今天。”

谢富光也很自信,说:“这个时候,我的孙子是不是离开上海,离开谢公馆?”

谢壮吾内心早已决定,只是不知道爷爷的态度,一时没有回答。

谢富光把他拉到跟前,问他还记不记得启蒙课,说:“就是《马关条约》。”

气氛凝重了许多,谢富光突然变成一个诵经文的生员,仰着脸大声背起来:“大清帝国大皇帝陛下及大日本帝国大皇帝陛下为订立和约,俾两国及其臣民重修和平,共享幸福,且杜绝将来纷纭之端,大清帝国大皇帝陛下特简大清帝国钦差头等全权大臣太子太傅文华殿大学士北洋通商大臣直隶总督一等肃毅伯爵李鸿章、大清帝国钦差全权大臣二品顶戴前出使大臣李经方、大日本帝国大皇帝陛下特简大日本帝国全权办理大臣内阁总理大臣从二位勋一等伯爵伊藤博文、大日本帝国全权办理大臣外务大臣从二位勋一等子爵陆奥宗光为全权大臣,彼此校阅所奉谕旨,认明均属妥实无阙。会同议定各条款,开列于左。”

稍一停顿,谢富光伸出手指,断断续续,一条条地数了起来,说:“条约共十一款,其中有几款永不能忘:第一款,朝鲜国独立;第二款,割让台湾全岛及所有附属各岛屿及澎湖列岛;第四款,中国将库平银二万万两交与日本,作为赔偿军费;第六款,湖北省荆州府沙市、四川省重庆府、江苏省苏州府、浙江省杭州府行船通商;第八款,听允日本军队暂占守山东省威海卫。”

谢壮吾感到爷爷激动得难以控制自己,连忙扶住他,说:“我们都记得!”

谢富光意犹未尽,说:“自本约奉大清帝国大皇帝陛下及大日本帝国大皇帝陛下批准之后,定于光绪二十一年四月十四日,即日本明治二十八年五月初八日在烟台互换。”

接着,谢富光与孙子道了别,说:“你去吧。”

谢壮尔没忍住,把哥哥要走的消息告诉了裘宝儿。裘宝儿一直送谢壮吾到长江边,谢壮吾长吁了一口气,突然想到忘了带走那三样东西,尤其是陶文给他写的条幅,轻声说:“为民族独立解放,为人民解除苦难。”

道理虽大,但令人振奋。裘宝儿受到感动,不禁流泪,吟了两句改造过的唐诗,而且也是李白的。他的嘴唇已经丰厚了许多,声音也浑厚了许多,用嵊县腔一字一句说:“长江浑水深千尺,不及我送阿吾情。”

其时谢壮吾内心充满豪壮之气,如有诗歌,应该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句,不想裘宝儿想起的仍然是唐诗,仍然是李白,仍然是充满阴柔之美的嵊县方言。

谢壮吾点点头,多半是对裘宝儿营造的意境表示附和,说:“宝儿,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上船去也。”

出乎意料的是,裘宝儿的妹妹裘小越突然出现在码头上,扑上前来,拦住正要跳上船的谢壮吾,把一支钢笔塞到他手里,说:“不要忘记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