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管子》書號稱難讀,經歷年代久遠,古寫本已不可復見[1]。簡篇錯亂,文字奪誤,不易董理。
唐中宗神龍年間國子博士尹知章曾為之注(見《新唐書·藝文志》丙部及《宋史·藝文志》四),有篳路藍縷之功。其《注》亦有存佚,《文獻通考》引《崇文總目》云“按吳競《書目》凡三十卷,今存十九卷,自《形勢解篇》而下十一卷,亡”。(今本《崇文總目》無此語。)今考諸《解》均無《注》,其《輕重篇》之偶有《注》者,蓋幸存者也。《注》文奪誤甚多,且每被人竄改。其最受人詬病者,如《大匡篇》“兄與我齊國之政”,“兄”本讀為況,而《注》乃謂“召忽稱管仲為兄”。然據劉績《補注》引“別本《注》”,則並無此語[2]。藉此可知今存尹《注》已非尹氏之舊。
顧尹氏之不幸尚不僅此,以其姓名不著,“尹知章”三字自唐以來已被坊間竄改為“房玄齡”矣。晁公武《郡齊讀書志》云“杜佑《管氏指要序》云‘唐房玄齡注’。其書載管仲將沒對桓公之語,疑后人續之。而《注》頗淺陋,恐非玄齡。或云尹知章也”。王應麟《玉海》卷五十三亦云“唐杜佑抄《管子》書為《指略》,《序》稱房喬所注,而舊錄皆作尹知章,文句無復小異”。《唐志》及吳競《書目》均有尹《注》而燕房《注》,則或說得之。
杜佑有《管氏指略》十篇,見《新唐書》及《宋史·藝文志》。丁度亦曾為《管子要略》五篇,見《宋史·藝文志》及王應麟《玉海》。二書均已失傅。然杜佑《指略》既系“抄《管子》書”而成,則丁度《要略》殆亦出於抄纂耳。
(二)
《管子》板本,今所能見者,以宋楊忱本為最古。此書原本今藏北京圖書館,有前清光緒五年張瑛影刻本及涵芬樓影印本傅世。然影刻、影印均不免時有訛誤,蓋前者出於摹寫之誤,而后者則出於修飾之誤也。
宋刻另有墨寶堂蔡潛道本者,清代學者,如孫星衍、黃丕烈、戴望均曾見之,其書已不知去向。
楊忱本載有張嵲《讀管子》,文中有“紹興己未”,卽宋高宗紹興九年(公元一一三九年),而楊忱《序》題記“大宋甲申”。考紹興己未之后,宋孝宗隆興二年(公元一一六四年)為甲申,宋寧宗嘉定十七年(公元一二二四年)為甲申,再次一甲申則為元世祖二十一年,南宋之亡已五年矣。此只題“大宋”而不題年號,當為元世祖二十一年之“甲申”無疑。《序》中特重尊王攘夷之義,正寓有亡國之痛。書蓋開刻於宋亡之前,而序則草成於宋亡之后,仍目為“宋本”,固無不可。
(三)
劉績《補注》,趙用賢稱為“簡明貫穿,多所發明”,頗為公允。然關於劉之年代則大有問題。明刻《管子》,如朱東光“中都四子”本,注者姓名“蘆泉劉績”與“臨菑房玄齡”並列,以為唐人。卷首《管子題辭》云“唐房氏有《注》,劉績為之補;自宋人削去,鮮有刻本”。趙用賢《管韓合刻》,其《管子凡例》亦云“《管子注》出房玄齡,或云出唐國子博士尹知章。蘆泉劉氏績問為補定,第宋本俱不載”。視此可知朱趙均以劉為宋以前人。
考劉績此名,於史可考者共有四人。一在劉宋時,自不在此限。一為遼人,遼圣宗開泰元年,卽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公元一〇一二年)曾官吏部尚書(見《遼史·百官志》)。一為元、明間人,著有《霏雪錄》,《河南通志》(卷六十五)以為元洛陽人,《浙江通志》(卷一百九十三)引《列朝詩集傅》則以為“明山陰人,字孟熙,教授田里,不干仕進,家貧轉徙無常,所至榜賣文榜於門,人稱西江先生”。又其一為明弘治三年進士,為江夏人,其所著《春秋左傅類解》刊於嘉靖年間,書中言明作於弘治年代,然亦標署“蘆泉劉績”。清代學者多認為卽著《管子補注》之劉績,與明人所見不同。
考朱東光《中都四子》本刊行於明神宗萬歷七年己卯(公元一五七九年),上距明孝宗最末一年弘治十八年(公元一五〇五年)相隔僅七十四年。趙用賢《管韓合刻》本刊行於萬歷十年壬午(公元一五八二年),相隔亦僅七十七年。劉績為弘治進士,不必卽死於弘治年間,劉、朱、趙並可能並世。年代如此接近,朱、趙何至如彼無知,竟誤以本朝弘治進士為宋以前人,乃至唐人耶?
又考朱熹《儀禮經傅通解》所收《弟子職》一篇,自言“此《管子》之全篇,今分章句,參以眾說,補其注文”,其所補注文卻往往雜引尹《注》、劉《注》而混合之。荘述祖《弟子職集解序》有見及此,言“朱子所採舊注,間有與世所傅劉績《補注》同者,不能剔出”。如補注《管子》之劉績果為明弘治間人,則南宋之朱熹何由采及其《補注》?由此可見,劉績之注如非剿襲前人,則此一劉績必非弘治年間之彼一劉績。參以朱、趙之說,宜以后解為近是。
余謂補注《管子》者當卽遼人劉績[3]。然所可異者,今所見明刻劉績《補注》本及朱東光《中都四子》本均標署“蘆泉劉績”,趙用賢亦云然,與弘治年間著《春秋左傳類解》者之標署“蘆泉劉績”者全同。蘆泉當是地名,無可考。(《四庫提要》以“蘆泉”為弘治劉績之號,蓋出以臆斷。)弘治劉績為江夏人,則《春秋左傳類解》亦署為“蘆泉劉績”者,蓋出於坊間書賈之誤,誤以遼人劉績籍貫為弘治劉績籍貫也。
日本寬政年間(當前清嘉慶年代)學者豬飼彥博著《管子補正》亦認劉績為明人。其說云“檢唐、宋書目不見劉績增注,近得劉績補注《淮南子》,注中有山東青州府、順天府昌平縣等地名,乃知劉績是明人”。此劉績補注之《淮南子》余所未見,但劉績既有數人,大都能著書立說,則此補注《淮南子》者與補注《管子》者不必卽是一人。
(四)
劉績《補注》,北京圖書館藏有一部,乃海源閣舊藏,經清代陸貽典據楊忱本反復勘校,又經黃丕烈據蔡潛道本覆校。陸校朱書,黃校墨書,唯黃校未竣事,僅畢第五卷而止。此書頗可寶貴,唯惜書前無序錄,不知其刊刻年代。前人或以為“宋本”(書中多有“宋本”二字小形橢圓印章),或以焉元板(見《持靜齊書目》),或以為明成化刊本(見丁丙《善本書室藏書志》及《皕宋樓藏書志》)。書用黃棉紙印,刻印頗粗率,多用簡筆字[4],顯系幾經翻刻,字頗走樣。北京圖書館別藏明抄本劉績《管子補注》一部,卽據黃棉紙本抄錄,原刻錯字間加改正,而書前亦無序錄。據余推測,此黃棉紙本斷非劉氏原刻,蓋如為劉氏原刻,則劉氏著書不致毫無序記。書中有遼諱、金諱、宋諱[5],蓋因遼人著書入金翻刻,金本入宋再被翻刻,金人或宋人翻刻時出於敵氣而剔去其序記耳。其遼諱、金諱之幸存者當是回改未盡。
朱東光《中都四子》本所根據者卽為黃棉紙劉績《補注》本,其字句奪誤幾於全同。最可注意者,如《心術下篇》“節怒莫若樂”句,“節”字劉本誤刻為小字,混入上句注文,而朱本亦如是。
余曾得一無注古本,半葉十行,行二十一字,卷首有缺,無題記目錄,不知何時刊印。舉與安井衡《管子纂詁》所據日本昌平學所藏無注古本相校,内容不異。紙質頗佳,乃所謂“麻紙”。莫友芝《宋元舊本經眼錄》有“《管子》無注本,半葉十行,行二十一字,似元、明間刻”,當卽此本之見諸著錄者。
上海市歷史文獻圖書館藏安正書堂《管子》[6],乃此本之翻刻,其第二十四卷末葉有“太歲癸巳孟春安正書堂重刊”十二字木牌墨記。舉以相校,僅字畫較細為異。第一卷第五葉中縫下有一“謝”字乃原板刻工姓氏,亦復存在。唯古本有奪字待刻未補,而遺留墨印處,在安正書堂本則為空白,示於刻板中已剜去其字位而無待刻之意,卽此已可見板之先后。
上舉安正書堂本有冒廣生跋語,據云“安正書堂為劉宗器書林之堂名,其家所刻書見箸錄者,最早為弘治甲子之《針灸資生經》七卷,最晚為萬歷辛亥之《新編事文類聚翰墨大全》一百二十五卷,蓋世其業者百余年矣。癸巳為嘉靖十二年,前一年壬辰,有安正堂刻劉可達編《璧水羣英待問會元選要》八十二卷。萬歷二十一年亦為癸巳,前一年壬辰,有安正堂刻秦觀《淮海集》四十卷,《后集》六卷。此‘癸巳’不知為嘉靖,為萬歷”。
冒氏對安正書堂之考察頗為詳核。然此“癸巳”尚無法斷言其非弘治前明憲宗成化九年(公元一四七三)之癸巳。(萬歷后之癸巳已為清世祖順治十年,自當除外。)安正書堂既以無墨記本為底本而“重刊”,則此底本在當時必已視為難得之古本,莫友芝以為“似元、明間刻”,不為無據。經仔細校對,發現此本與朱東光本均同出於劉本。三本奪誤既幾於全同,如上舉“節怒莫若樂”句,在此本則“節”字奪去。蓋因削去《注》文,故此誤竄入《注》文中之“節”字亦被削去也。此例尚多,凡劉本中正文誤同《注》文之小字,在此本中均被削去。以此無注本之古樸,亦足證黃棉紙劉績本或其底本不當出於弘治或其后。
要之,此劉本、無注古本、朱本為一系統,所出母本與楊忱本不同。精審處雖不如楊本(楊本乃經張嵲校正者),然亦有所存字句較楊本為優者。
(五)
趙用賢《管韓合刻》本《管子》部分則以楊忱本為其母本者也。其自序云“余行求古善本,庶幾遇之者幾二十年,始得之友人秦汝立氏,其大章謹完整,而句字復多糺錯,乃為正其脫誤者逾三萬言,而闕其疑不可考者尚十之二”。趙刻確較精核,在明刻本中最為完善。余所搜集明刻本除上述數種外,尚有十余種,均以趙本為其母本。清刻本亦如是。
趙本有清光緒二年浙江書局校刻本,於文字有所改正,此為坊間最通行之本。故楊、趙及其他明刻,又另為一系統。
大抵勘校《管子》,在目前當以上述五本篇不可或缺之底本,卽宋楊忱本、劉績《補注》本,朱東光《中都四子》本、十行無注古本及趙用賢《管韓合刻》本是也。
(六)
《管子》書在漢初頗被重視,其后卽遭閒卻,以宋代為特甚。
宋代言《管子》者以張嵲《讀管子》一文最見功力,其文雖不足四百字,而詁訓精確,洞見閫奧。文中言“讀者累月,始頗窺其義訓。然舛脫甚眾,其所未解尚十二三。用上下文義及參以經史刑政,頗為改正其訛謬。疑者表而出之,其所未解者置之,不敢以意穿鑿也。……將得善本而卒業焉”。楊忱本末卽附張嵲此文,可知張所“改正”者楊必已照錄,故楊本特精善,則張嵲可謂《管子》之功臣。
晁公武於《管子》書亦曾有所校釋,其《郡齊讀書志》云“因為是正其文字而辨其音訓”。晁氏作《讀書志》卽由校讎井憲孟藏書而成,其於《尹文子》云“謬誤殆不可讀,因為是正其甚者”,於《曾子》云“文字繆誤,乃以《大戴禮》參校之”。惜晁氏所校《管子》失傅,其所是正之文字及所辨之音訓已無可考見矣。
明人嗜好《管子》,但大抵重視其文藻,不脫高頭講章式之惡習,且喜為刪節移易,而於校釋之業甚疎。清人則偏重校釋,如孫星衍、洪頤煊、王念孫、王引之、陳奐、丁士涵、張文虎、俞樾、戴望等,均各有專業,闡發特多。戴望著《管子校正》,曾將諸家業績匯萃於一書,頗便讀者。近年坊間鉛印本,多於《管子》書后附印《管子校正》,誠為善舉。戴望而后,續作者尚不乏人,如孫詒讓、何如璋、張佩綸、陶鴻慶、姚永概、劉師培、章炳麟等,其較著者也。
(七)
日本學者豬飼彥博字文卿,所為《管子補正》刊行於“寬政十年”,卽清嘉慶三年(公元一七九八年),較洪頤煊、王念孫諸氏著述之問世為早[7],頗能揭發疑竇而予以解答。說解雖甚簡略,時有可取之處。王氏父子及丁士涵之說每有與之不約而同者。以海外學者而能此,殊覺可貴[8]。
豬飼之后,有安井衡字仲平者箸《管子纂詁》,刊行於“元治元年”,卽清同治三年(公元一八六四年),后於豬飼之書六十有六年。然豬飼之與安井其識見有上下床之別。安井書雖亦征引豬飼說,但僅其一小部分,且有拾芥遺珠之嫌。安井說多為戴望《管子校正》所采錄,足征《纂詁》一書早已輸入中國。豬飼之《管子補正》是否為清代學者所曾見,則頗為疑問。
又安井衡《管子纂詁》后附有應寶時長序一篇[9],署年為同治六年(公元一八六七年),官銜為“江蘇蘇淞太兵備道”。序中於《管子》書有所論列,以關於《侈靡篇》者為多,然其所言與俞樾說全同,有時甚且一字不異。考俞樾《諸子平議》始刻於同治六年,刻成於同治九年,問世較后,初頗致疑。其后考知應與俞同年成進士,且同籍浙江,而同治《上海縣志》卽同治五年應任兵備道時所“為之設局、延禮名賢、分門編纂”而成者,其總纂之一人卽為俞樾。藉此可知,應、俞關系密切,俞書稿本當為應及其幕僚所曾見。應《序》中尚提及一人,謂“嘗舉以質同學生尹鋆惪(子銘),再三商榷,似無以易之”,余疑尹或為應《序》之代肇者。是則剽竊俞說者,如非應寶時本人,則必為此“同學生”也。此一公案不可不為剖白,故附述之於此。
(八)
《管子集校》為已故許維適教授所著手纂集,原名《管子校釋》。許氏以戴望《管子校正》為基礎,而加以擴充。凡在戴望以后諸家校釋為許氏所見及者均為抄錄,戴望以前者亦間有補遺。原稿共十九冊,約四十萬字。稿本均經謄錄,有三四人手筆。許氏所用方法與戴氏無多殊,臚列諸家校釋后,時或以己見評騭增損,亦有諸家未及而己見獨到者,均以案語出之。唯於摘取原文標目時,則每依校釋而逕加改竄,其不同處以注文明之,其增補處以方格限之,此為特異。
稿本三分之一業經聞一多教授參校,卽自《牧民》至《幼官圖》最初九篇及自《匡乘馬》至《輕重己》最后十六篇。聞校於許所遺漏者均親筆錄入,字跡異常工整。聞亦時加案語,對於許說亦每提出不同意見。自《匡乘馬》以下十六篇又曾經孫毓棠氏參校,亦時有案語附列。凡經聞氏參校部分,別有正文錄本,其文字業經校訂,其意殆擬將正文與校釋一並印行也。
稿本眉端,許氏復有所抄補。其所新增資料,凡有成書者則只記“某某人云”數字以待助手補抄,凡無成書者則親筆入錄。唯許氏似喜用破筆焦墨,字跡草率,頗難辨認。稿本系用中國普通土紙,保存狀態不甚良好,有三四冊頗為糜爛,甚至有一二葉糜爛至僅殘存少許文字者。
許氏撰述計劃,其后已有改變,故對此項稿本似不甚重視。許氏另一計劃系就《管子》原書全體施注,曾以光緒五年影刻宋楊忱本為底本而加以剪貼,以諸家校釋及本人案語分注於有關辭句之下,但僅翦貼至《侈靡篇》首,而許氏已於三年前逝世,全書尚未及半。
(九)
許氏余所不識,聞氏生前則曾兩次見面,並曾有文字往還。二氏同系清華大學教授,二氏之合作,其時在抗日戰爭期間,其地在昆明。為物質條件所限,二氏所參考之書籍不多。以《管子》板本而言,除光緒五年影刻宋楊忱本外,陸貽典校劉績《補注》本、十行無注本、明刻朱東光《中都四子》本、明刻趙用賢《管韓合刻》本,均所未見。許所見趙本乃清刻浙江書局本耳。
此一物質限制,卽清代學者亦未能免。博洽如王念孫,宋之楊本在所未見。又如戴望,其所著《管子校正》每引列“中立本”文字異同,卻幾於全部錯誤。蓋“中立本”卽《中都四子》本,亦卽朱東光本,中立乃府名,其故治在今安徽鳳陽縣東,明初設置,后改為鳳陽府。明代定此地為“中都”,故又稱中都。所謂“中都四子”者乃老子、荘子、管子、淮南子,以四子鄉土在此區域,故朱東光與張登云、郭相奎等集而為一業刊。戴望所引“中立本”文字多與朱長春《管子榷》及朱養和花齊本符合,足證戴氏並未見《中都四子》本。戴氏誤文在許氏兩種遺稿中均照錄而未校正。
諸家原書或未刊稿本及民國以來各種述作,許、聞二氏亦多未及見,故其征錄未能該遍,而其案語亦往往已為前人所道。纂述體例不甚嚴密,征引舊說漫無時代先后,因之說解之發展無從追尋,而孰為因襲,孰為雷同,亦無從辨別。標點符號甚不一致,如“某某人云”下原用雙重引號(『』),而“某某案”下則無,因而文中引號便頗參差。又如人名、地名、書名,均無標識,如照樣印行,讀者將大感不便。征引羣書而未經嚴密核對,稿中奪誤,所在多有。
凡上所述,乃原稿之面目及其缺陷。原稿乃一初步草案,離完成階段甚遠,加以整理,頗為困難。整理工夫曾經歷兩個階段。第一步系就原稿之糜爛處加以整補,其征引舊說未錄全文者加以補錄,盡可能翻閱羣書,核對原文,糾正錯誤,其標點符號之參差錯亂者亦為之統一更正。經過第一階段整理之后,原稿非重經謄錄不可,中國科學院編譯局工作同志曾任此勞役。於是又進入第二階段。謄錄后之原稿,曾請許、聞二氏舊友馮友蘭、余冠英、孫毓棠、范寧、馬漢麟諸氏分別校閱其一小部分,余復從而總校。
校閱時凡《侈靡篇》以前諸篇均曾參照許氏翦貼本。翦貼本之撰述較后,所引舊說有所補充或翦裁,后案亦多所修改或刪削,凡此均改從翦貼本。翦貼本談板本文字異同頗詳,以此列為第一項,而《校釋》稿本則甚略,絕大部分甚至一字未提。為求統一,必須增補。此事極瑣碎,雖增加不少麻煩,然亦增加不少知識。為使此項工作能以完備,余曾廣泛收集各種板本,並四處調閱各種稿本,北京、上海、武漠、長沙各地圖書館或專家學者均曾予以協助,而以北京圖書館之協助為最多。此種物質條件為前人所不能具備者,非居今日殊不可得。於是第二階段之整理乃費時更久。
凡在整理過程中,對《管子》原書不能不返復通讀,於諸家校釋亦不能不返復校量,故於原文疑難處之通曉亦得時有弋獲。因此使整理后之稿本增至一百三十萬字以上,比許、聞原稿已增加三倍。
(十)
整理工作費時凡十閱月,中因出國,曾中輟者兩月,其余則大抵集中力量而為之。在工作中,如前所述,曾獲得公私協助,當在此致謝。科學出版社及歷史研究所第一所張德鈞、任林圃同志,北京圖書館戚志芬同志,曾協助檢閱羣書,出力頗多。王廷芳同志曾為征集各種板本稿本,於技術工作上有所協助,如《幼官圓》(《玄宮圓》)之復原翦貼卽出自王手。
此項工作,驟視之實覺亢贅,然欲研究中國古史,非先事資料之整理,卽無從入手。《管子》書乃戰國、秦、漢時代文字之總匯,其中多有關於哲學史、經濟學說史之資料。道家者言、儒家者言、法家者言、名家者言、陰陽家者言、農家者言、輕重家者言,雜盛於一籃,而文字復舛誤歧出,如不加以整理,則此大批資料聽其作為化石而埋沒,殊為可惜。前人已費去不少功力,多所校釋,但復散見羣書,如不為摘要匯集,讀者亦難周覽。有見及此,故不惜時力而為此宂贅之舉。
此乃研究《管子》之初步工作,且此初步工作亦未盡善。如依聞氏計劃,將經校《管子》正文與《集校》一並印行,此一法也。如依許氏計劃,翦貼諸家校說,就《管子》全書施行注釋,此又一法也。如此,似均於讀者較便。聞法尚易為,許法則頗為費事,如有有志者愿促成其事,自亦有益。
然而整理古籍,匯集校釋,非為一般讀者,乃以便於從事研究工作者之獺祭,則不附刊原文,不隨文施注,當亦無妨於事。研究工作有如登山探險,披荊斬棘者縱盡全功,拾級登臨者仍須自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知勤勞,焉能享受?關於《管子》全書之進一步研究,將尚有待。
郭沬若 一九五四年九月廿六日
[1]許國霖《敦煌雜錄》收有北京圖書館藏敦煌殘卷“羽字四〇號”《為政箴言(擬)》二則。其第一則為“審飾小經以示民,時言大事以動上,遠交以越羣,假爵以臨朝,明主之禁也”。其第二則為“野無吏則無畜積,官無常則下訕上,器械不冶則朝無定,賞罰不明則薄其產”。下書“天復二年寫生索奇記”。天復乃唐昭宗年號,二年為公元九〇二年,距今一〇五二年前。此二則均出《管子》。第一則出《法禁篇》,楊忱本“經”作“節”,“越”作“踰”,“臨朝”下有“者”字。第二則出《兵法篇》,楊忱本此處適缺,后補。茲據劉績本檢校,“訕”作“怨”、“冶”作“巧”,“薄”作“輕”。許國霖擬為《為政箴言》,實誤。《管子》文見此鈔錄,至可寶貴。又“冶”字原文頗異,疑是“治”字之誤。又《鳴沙石室佚書》有唐人寫本敦煌殘卷北齊《修文殿御覽》引《管子·霸形篇》文,乃節錄,詳見本書該篇。——作者注
[2]《大匡篇》“兄與我齊國之政也,受君令而不改,奉所立而不濟,是吾義也”。尹《注》“召忽稱管仲為兄。‘與我齊國之政’謂使知政也。今受君令而立子糾,不改所奉,更有所立。不濟而死,是為臣之義也”。別本《注》“雖許我齊國之政,然受君令而立子糾,若不濟,以死繼之,是為臣之義”。二《注》大相懸殊。——作者注
[3]《地員篇》“赤壤嶅山十七施”。劉績《補注》云“續按:嶅(原誤作施),吾高切,《廣韻》俊健也”。考《廣韻》乃宋代依《切韻》、《集韻》、《唐韻》等所纂修,刊行於宋景德四年,大中祥符元年定名為《大宋重修廣韻》。劉既引及《廣韻》,則說劉為遼圣宗時人似有問題。然查《廣韻》,並無“嶅,吾高切,俊健也”之文。遼人《龍龕手鑒》卷三力部“嶅音毫,俊健也”。音義與此同。《龍龕手鑒》成書於遼統和十五年,宋太宗至道三年(九九七年),在《廣韻》成書定名之前。劉績《補注》之《廣韻》當為《唐韻》之誤。《龍龕手鑒》亦根據《唐韻》立說者也。——作者注
[4]劉績本所用簡筆字(避諱者除外),據余初步統計,有五十四字之多。如以余為余,以谷為谷,以尤為猶,以未為味,號省作號,糴省作糴,聲省作聲,遷省作遷,攝省作挕,聽省作聽等所在皆是。正規書用簡筆字如此多,實所罕見。——作者注
[5]詳見本書附錄任林圃輯《劉績〈管子補注〉本中所見遼金宋諱考》。——作者注
[6]此書之存在,蒙葉玉華同志提示,並蒙上海市歷史文獻圖書館寄閱,俾得解決一重要公案,特此志謝。安正書堂本經借閱后,余曾題記其上,認為重刊本木牌墨記價值連城,自信語非夸誕。——作者注
[7]洪頤煊《管子義證》刻成於嘉慶十七年(公元一八一二年)。王念孫《讀書雜志》脫稿於道光十年(公元一八三〇年),開刻尚在其后。——作者注
[8]豬飼為日本近江(今為滋賀縣)人,別號敬所。余近得其《論孟考文》、《讀禮四考》、《太史公律、歷、天官三書管窺》等著,頗有見地。第三種書中引及錢大昕說。日人稱其年八十余,耳目失靈,猶勤學不倦云。——作者注
[9]應寶時《序》當為安井衡所求,序中云“安井君字仲平者……撰《管子纂詁》以向貽來喆,介其國昌平學儒員中村君以書相示。……故樂為之序”。序至日本在書刻成之后,安井並未重視,僅以附於書末。其自序云“庚午(同治九年)正月清人應寶時《纂詁》之序傅自上海”,並云“應《序》所論取其是而駁其非又十有八”,於應直書姓名而無若何之敬稱,足征安井為人之倨傲。又於應《序》“以向貽來喆”句加一眉批云“向字當在喆下”,適足表曝安井之淺陋,所謂妄作解人者也。——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