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公元前六世纪至四世纪，希腊文化在文学、哲学、政治、科学和艺术等诸领域的成就令人叹为观止。彼时的希腊人，往往不会顾及道德或者宗教赋予“正确的性行为”观念的法律强制。古典希腊的道德与法律关注的并非性的罪恶，而是个人行为是否对他人造成损害。对古代希腊人而言，性爱是对人生有全方位影响的原动力。

希腊众神自由地沉溺在性快乐之中。在希腊神话中，宙斯为了诱奸凡人，常常化身公牛或天鹅，甚至还变成雨水。阿弗洛狄忒是主司爱、美和性狂喜的女神。性是“ta aphrodisia”——“阿弗洛狄忒之事”。据说，在赞颂阿弗洛狄忒的节日中，作为礼拜仪式，她的女祭司们要与陌生人发生性行为。

希腊人看待人体时，从不会觉得裸体是羞耻的。恰恰相反，阴茎是繁殖力的有力象征，而繁殖力又是希腊宗教的核心主题。雅典城几乎每家每户的前门上，都立着一根头顶赫尔墨斯头盔的柱子，上面装饰有傲然挺立的阴茎。瓶罐与陶瓦上也描绘着性交、手淫和口交的清晰场景。

而且，希腊人并没有“淫秽”的概念，要到两千年以后，这个法律概念才会出现在西方文化之中。例如，希腊喜剧往往非常色情。公元前四世纪的剧作家阿里斯托芬描写了各种形式的性行为。在《骑士》这部作品中，他描写了手淫、口交和男人之间的肛交（拉丁语：coitus in ano）。一名角色自夸“在城市公共会堂之上吸吮阴茎”，另一名角色则吹嘘自己出售的不仅仅是香肠，偶尔也出卖“屁股”。希腊文学还玩笑般地描写女性的手淫，作品中的人物，用手或者能够派上用场的器具加以辅助。希腊人称这些器具为baubon或者olisbos。

在赫隆达斯的《两位好友》（又名为《私语》）中，两名年轻女子激动地聊着这些olisboi。剧终时，尚未拥有此物的那名女子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这样一款“宝贝”。在阿里斯托芬的《吕西斯忒拉忒》中，一名女子为痛失皮制olisboi而伤心不已，那可是米利都女人精心制造的。希腊瓶罐也清晰描绘了每一种可能的olisboi使用方法、体位及其组合。

希腊的男人们一般都能自由地追求婚前与婚外的性快乐，但这项自由却没有扩展到女人们——至少没有扩展到上层社会的女人们身上。已婚女子的作用，是为丈夫生育继承人并管理家务。男人的性愉悦主要在婚姻之外得到满足。公元前四世纪前叶的希腊史学家色诺芬评论道，“到处都有能够满足男人性欲的对象，还有妓院，你当然不会认为，是性欲促使男人走入婚姻”。

确实，卖淫不但常见，而且合法。高等妓女（hetaerae）【1】受过良好教育，富有教养。较为普通的从业者男女都有，人数众多。公元前四世纪，希腊诗人塞那耳科斯惊讶于雅典“妓院中面容姣好的年轻人”的数量，他们公然“晒着太阳，为行事方便而袒胸露乳”。

希腊人采用各种方法来避孕，包括服用草药、事后清洗和体外射精等。堕胎也十分常见。公元前五世纪，希波克拉底所著的《女性的疾病》就推荐了多种堕胎药，包括药草和阴道栓。柏拉图十分赞赏这些方法，认为这对确保人口数量的稳定十分重要。亚里士多德也支持首次胎动之前的堕胎。

希腊人的性传统之中有一个特殊的项目就是“男孩之爱”（pederasty）。无论是否已婚，成年男性常常与未成年男孩保持性关系。希腊人理想中的美，最完美地体现在了少年男子的身上。诗人、立法者梭伦写道：爱慕“一位少年，花一般的青春，着迷于那修长双腿，还有甜蜜的唇”。奥林匹斯山上自宙斯以降，法力无边的众神也都拥有这种情感，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亚西比德、品达等人也莫不如此。

没有人教导希腊的男孩们，在异性恋与同性恋之间只能非此即彼，在此后将近两千年里，这种区分也并不存在。与此相反，希腊文化承认，在同一个人身上，自然地并存着对同性与异性的性欲，只是程度有别而已，就如同今天的我们或许会觉得，不同的个体因为欲望的差异，有的人会比其他人更为频繁地发生性行为。对希腊人而言，同性之间的性，也仅仅是性而已，不能以之定义某种类型的人。

希腊的“男孩之爱”一般发生在两情相悦的感情基础之上。柏拉图评论道，此种关系中的成年男性会为“心爱之人”做“情人之间会做的所有事情”，以礼物、诗歌、关切和爱慕来表现情意。还有一种方式，是成年男性会指引这些年轻人，带他们进行社交活动，在贵族阶层中尤其如此。色诺芬证实道，在此种关系中，年龄较长的男子“煞费苦心地训练这名弟子兼‘爱人’的性格，倾囊相授”。

许多希腊人接受了此种习俗，而且还称之为一种特别值得赞美的人际关系。希腊的诗人与作家将之与爱情、正直、荣誉和勇气联系在一起，希腊人相信，这样的联系是性爱的唯一表现形式，它产生的是纯洁、长久和神圣的爱情。这也多少是因为当时的主流观点认为，女性较为低等，不适合成为完美感情的对象。想要得到真正的爱情，男人应爱慕其他男子。

除了“男孩之爱”外，希腊人往往对其他各种同性性行为存在矛盾心态。人们不太认同成年男子之间发生同性性行为，因为，这会将其中一名成年男子（而不是少年）在性关系中置于屈从的地位。大多数希腊人觉得这有违自然。困扰希腊人的是被另一名男子进入身体的行为，而不是同性之间发生性行为的事实。而且，希腊人无法容忍娘娘腔，他们讥之为与男人身为城邦守护者的身份毫不相容。

与男性相比，女性之间的同性性行为较少公之于众。但在希腊的瓶罐和陶瓦上出现了描绘女子发生性关系的图案，根据普鲁塔克的说法，此种关系在斯巴达非常普遍。古希腊最杰出的女诗人萨福的诗歌，常常被认为是对女同性恋的颂歌。公元前612年，萨福出生于莱斯博斯岛，有人认为，希腊文学应将她称为“古往今来，人类声音发出过的最难忘的爱之倾诉”。

总而言之，古希腊人一般将性快乐视为人生中自然和健康的一部分，它能丰富人生的体验。尽管他们在一切事物中倡导适度，也明白不加节制的性爱会对社会稳定产生威胁，但还是没有从道德或宗教权威中接受或者发展出抑制性欲的要求。古希腊人从未有过性罪恶的概念。

【1】古希腊的高等妓女拥有良好的教育和很高的社会地位，在一些城邦中，高等妓女的塑像与功勋卓著的将军和政治家的塑像并排放置。详细介绍参见[德]利奇德：《古希腊风化史》，海豚出版社2012年版，第361-386页。——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