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越沉默,尽管他也很想宽慰自己的父亲,却不得不承认,卫岭自己所言,俱是事实。
卫岭闭了闭眼,接着又道:“还有苏家……苏家的事,确实是为父对不起苏将军,对不起雪澜,也对不起你,只是此事太过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卫子越仍然沉默,眉头紧皱——如今北安国局势混乱,而他自小又在丞相府中长大,对于很多事情,也都有自己的看法。
至于离开丞相府,他很早以前就已经想过,尤其是在他与苏雪澜退婚之后,他越来越无法忍受元京城中那种腐败萎靡的气息,还有当今朝廷面对强敌委屈求全的怯懦,这与他向往沙场征战的血性与刚强相去甚远。
就连这次随卫岭返回元京,也更多的只是为了探听一些内幕。
他想知道为什么威名远扬的苏家军竟然会兵败如山倒,他想知道皇帝的态度为何会如此地暖昧,他想知道苏家的事父亲是否有份参与。
可是现在看来,似乎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还在,天下便在。
纵然北安国不复存在,他的英雄豪情,也只是因为她。
“孩儿可以离开卫府,离开元京。”思忖良久,卫岭终于缓缓开口。
见他答应下来,卫岭眼中浮起一丝欣慰。
“但是孩儿在临去之际,想去苏府一趟。”
“什么?”卫岭瞪大双眼,继而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卫子越赶紧上前,一把将他扶住。
“父亲应当知道,自从见到雪澜的那一刻起,孩儿便已经视她为一生相守之人,无论苏家如何,北安如何,孩儿绝不会违背自己心中的誓言,请父亲见谅。”
卫岭闻言,并未动怒,只是怅然长叹:“为父这一生,所受束缚太多,倘若你可鹰击长空,龙腾九霄,或可光耀我卫氏门楣,只是那一天,爹爹怕是看不到了……”
卫岭说完,侧身躺回枕上,两行泪水沿着面庞缓缓滚落。
卫子越屏息站在榻前,默然良久,终究再没有说什么,而是转头离去。
苏府。
曾经,这里是令无数北安国士兵向往的胜地,因为这里住的,是他们心中的神祇。
大将军苏定国。
对整个北安国而言,是神话,更是传奇。
自他创建苏家军以来,近二十年时间,再无外寇敢踏足,而北安国也因此,有了二十年的繁荣与兴盛。
站在苏府门外,看着那断垣残壁,卫子越心中生出无尽的悲凉,每踏出一步,都感觉像有千钧之重。
“子越,看我惊鸿一剑!”
“子越,你就是个大笨蛋,师傅都教了这么多次了,你还不会。”
“子越……”
洗剑池、问剑阁、墨剑楼……一切的一切,似乎和从前一样,又似乎,完全不一样了。
风吹过,似乎夹杂着一声叹息,卫子越心中一动,不由得迈步追了出去,万分惊喜地大叫:“澜儿……”
回答他的,却是低咽的风声。
“萧王爷,这就是苏府。”就在卫子越深陷于无尽思念之时,一阵喧哗忽然传来,卫子越目光一凛,继而转头看去,却见一大群人簇拥着一名身材高大,穿着蟒袍,头戴金冠的男子,正大步走了进来。
那男子一面走一面看,眉宇之间却俱是不屑之意:“啧啧,这就是传说中的苏府啊,实在不怎么样啊,依本王看来,倒不如一把火烧了,还可以建个跑马场。”
“王爷说得是。”边上众人纷纷附和。
一阵热血蓦地涌上心头,卫岭不假思索,冲了上去,冷眉倒竖,断然喝道:“什么人?竟敢在此大放獗辞?苏将军也是你这等人能随便议论的?”
那帮人先是一怔,继而十分奇怪地看着他,其中一人认出他来,脸上浮起一丝冷笑,不屑地撇撇嘴:“哟,原来是被苏府退过婚的卫三公子啊,皇上早已下令,不准任何人随意出入苏府,卫三公子为何在此?”
卫子越双眸冰冷:“本公子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废话,倒是你们,现在立即给本公子滚出去!”
“卫三公子?”那名被羞辱的侍从还未答言,为首的金冠男子已然微微眯缝起双眼,上下扫视卫子越一番:“你就是那个在章华台上仗剑伤人的卫三公子?”
卫子越先是一愣,眼中继而迸射出冷厉寒光:“你又是谁?”
“呵呵。”对方笑了一声,踏前两步,“本王乃是炎国的武王萧毅!”
“萧毅?”乍闻此言,卫子越先是一怔,继而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浓浓的煞气,继而拔出剑来,直指萧毅的面孔,不假思索地道,“你,给我滚出去!”
什么?
萧毅尚未发难,其他人却已经变颜变色,站在萧毅身边的另一名侍从立即跳了起来,大声叫嚣道:“卫子越你好大的胆子,我等可是奉了皇命,陪武王爷游幸元京……”
“奉旨?游幸?就他也配?”那侍从话未说完,已经被卫子越冷冷打断。
侍从呆呆地站在那里,大张着嘴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场面一时冷寂下来。
“啪,啪,啪。”萧毅轻轻拍掌,“早闻卫三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不过今日你既然对本王不敬,自然要给点教训,萧秦,去吧。”
萧毅刚一说完,一名脸色冰冷的男子随即从他身后闪出,双臂一伸,直扑向卫子越。
卫子越侧身闪开,随即抬手拔出腰间长剑,直刺向萧秦的前胸,孰料萧秦不避不让,竟然伸手握住了锋利的剑刃。
随行的侍从早已吓得变颜变色,纷纷退到一旁观望,这才发现那萧秦的手上竟然戴着一双奇特的黑色手套,根本不惧剑锋。
“好身法。”卫子越双眼微眯,“不过仍然要死!”
说完,他竟然松了剑柄,改用右手两指,径直袭向萧秦的右眼。
萧秦口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身形再度鬼魅般闪开,突然伸出右腿,直踢向卫子越的双膝,眼见卫子越就要被扫中,一丝风声突兀传来,直取萧秦的要穴,萧秦大惊,骤然后撤,继而抬头朝后方看去。
葱茏树荫之间,唯有几只飞鹊掠过。
萧秦收回视线,满脸阴骛地看了卫子越一眼,到底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退回萧毅身边。
萧毅也非等闲之人,自然瞧出异样,却并未说出口,反而冷哼一声,拂袖而去,那一众陪同的侍从赶紧跟上,小心翼翼地赔着不是。
卫子越根本没有心思理会他们,而是低头仔细寻找,终于在草丛里找到一枚小小的螺形镖。
“澜儿!”他浑身一哆嗦,立即朝斜前方奔去,到得树下抬头一看,却只瞧见稀疏碧叶间,几缕淡薄的流云。
可是卫子越丝毫没有气馁,反而十分确定,这枚螺形镖必然是苏雪澜所发,可是澜儿,你既然有心助我,为何又不肯相见?
在苏府中徘徊良久,终无所获,卫子越这才满怀失落地离去。
待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一道倩影方才从问剑阁中飞出,轻轻落在院中。
她轻纱覆面,身姿婀娜,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冷冽如冰霜般的气息。
“子越……”轻轻一声喟叹,女子终究是快步离去,而苏府则再度变得宁静。
恒武殿。
萧毅一脸冷骛,缓缓踱着步子,良久方才停下,抬头看向垂手立于一旁的萧秦:“能否一击毙命?”
萧秦沉默许久,方才开口道:“要八人。”
“八人?”萧毅眉梢一挑,“区区丞相府三公子,竟然需要八名秘卫?”
“是。”
萧毅不再言语,眼里闪过丝狠色——他此次来元京,目的只是给北安国皇帝龙华施加压力,迫使他交出洛西十城,是以对其他的事,萧毅原不想深究,但是今日在苏府,卫子越的所言所行,却让他察觉到一丝危机,是以欲下手除去,但是,他还并不想因为一个小小的丞相府公子,动用炎国密卫。
默然半晌,萧毅只得道:“且由他去。”
“王爷。”另一名随行的谋士却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道,“若真想除掉卫子越,其实也不必王爷亲自动手。”
萧毅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所言何意?”
那谋士从容一笑,拈了拈胡须:“小人今日观那卫子越,血气方刚,又听说他对北安国大将军苏雪澜用情颇深,王爷只需向北安国皇帝提出,邀卫氏父子共同赴宴,在宴席上故意羞辱苏家,卫子越必不能忍,他若敢在宴席上有任何动作,王爷完全可以借北安帝君之手除去之。”
萧毅听罢久久不语,沉吟片刻方道:“果然是君子易防,小人难测!”
那谋士脸色变了变,神情有些讪然,却听萧毅又道:“那便这样。”
曜华殿。
龙华脸上始终带着一层淡淡的笑意:“萧王爷这就要走么?”
“当然。”萧毅双手负于身后,一脸傲气,“此间事了,本王自当归国复命。”
“既如此,朕明日便命人备下御宴,为武王爷饯行。”
“多谢贵君。”萧毅直视龙华,脸上并没有半分敬意,“不过本王听闻卫丞相近日染病,实在关心得紧,不知贵君是否能够传旨,宣卫家父子一同赴宴啊?”
龙华微愕,显然不太明白萧毅此言何意,但是略一犹豫之后便点头答应:“并无不可,既是王爷之意,明日朕便下旨,宣卫家父子入宫赴宴便是。”
萧毅这才哈哈一笑,也不作辞,转身昂首阔步走出大殿。
侍立在龙华身旁的王大监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皇上,这武王爷……”
“杀之犹不能解朕恨!”龙华咬牙良久,仰面长叹,“可惜满朝文武,能打仗的,不能为朕所用,为朕所用的,尽是阿谀之人!要是真刀真枪,他们只怕早就吓得丢盔弃甲了!”
王大监仔细想了想,终是忍不住道:“皇上,其实奴才看那个卫子越,倒是可造之才。”
“卫子越么?”龙华目光闪了闪,却未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