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驿馆外,车队停下,白衣男子从车上跃下,将手里抓着的人扔给孙重扬,迈步就朝外走,卫岭沉声喝道:“越儿!”
卫子越脚步略停了停,一言不发,再次迈开步伐。
卫岭面色一沉,刚欲再次出声喝斥,旁边一位谋士近前,压低声音道:“相爷,三公子做事向来有分寸,你且让他去吧。”
卫岭眉头紧皱,却到底没有再开口阻拦,目送卫子越大步离去。
一出驿馆,卫子越未作停留,直奔刚才闹事之处——就在他跃出马车的刹那,分明感应到两道与众不同的视线,并非来自那一干炎国官员,而是——
只是隐约猜测到那种可能性,他的心便不由得咚咚地狂跳起来——可能吗?可能吗?
他略略定定神,加快步伐。
街道之上仍然一片狼藉,满地皆是破烂的菜叶和蛋壳,有路人远远瞧见那男子,立即躲开,不敢上前掠其锋芒。
卫子越的目光从街道两旁的建筑物上扫过,近乎疯狂地寻找着一人,但却——杳无踪迹。
旁边一座高楼之上,垂落的纱帘后,女子静默地站立着,看着那男子……斯人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
屹立在长街上,卫子越满脸恍然,唇角缓缓浮起一丝苍凉的笑……宣阳城外,鲜血满地,白骨累累,以她的性情,怎么可能苟存于世?
熟悉的疼痛再次袭来,卫子越脚下一阵踉跄,转身狼狈而去。
茶楼之上,女子身形微动,却到底没有追出——此刻相见,能说什么?说宣阳城破与她无关?还是说有人暗中操纵,欲将苏家连根拔起?
即便是说了,他会信吗?即便是信了,又能改变什么吗?
只怕她一现身,阴谋和追杀便会接踵而至,而他们又能应付得了多少?
就算她丝毫不介意,但是苏家军阵亡的数十万将士,宣阳城无辜死难的百姓们,谁又能为他们讨一个公道?
要她置身事外,偕着他远遁尘世,恐怕她还真做不到。
似乎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这样安静地看着他离去,渐行渐远。
直到男子的身影消失在重重高楼之间,女子方才收回视线,一声叹息。
子越,你我虽能再见,却恍若重生。
横亘在你我之间的,不仅是家国天下,还有生离死别。
垂在身侧的手蓦然攥紧,女子倏地转身,疾步离开了茶楼。
“公子。”
卫子越的身影刚一出现,孙河便迎了上来,满脸的小心翼翼。
“滚开。”卫子越冷喝,孙河吓了一跳,赶紧闪到一旁,看着卫子越迈步进了驿馆。
穿过大厅之后,卫子越随意寻了间客房,便关好门窗,脱衣上榻,孤枕而眠。
从她离去那日起,自己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醉生梦死,游离世间,纵然元京城繁华如斯,却与他何干?他想要的那个人,终究已经离他而去。
就在他似睡非睡之际,一个略带几分怯意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进:“公子……”
卫子越起身,打开门看时,却见自己的贴身小厮云枫正站在门外,脸上满是惶恐,看见他出来,整个人的神情更是变得无比地古怪。
“怎么了?”
“公子……”云枫双唇轻轻蠕动着,想说什么,却又似乎不敢开口。
卫子越眉梢一挑,面色微微变得有些不悦:“你向来说话不是如此,到底怎么回事?”
“公子。”云枫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到底怎么了?要是无话可说,那就走。”
“小的只是想跟着公子。”云枫可怜巴巴地道,“公子不知道,自从你离府之后,府里的下人都欺负小的,还有那些侍卫。”
云枫说完,挽起衣袖,只见两条胳膊上东一块西一块,全是青色的淤斑。
卫子越的脸色瞬间阴沉:“谁干的?”
“他们……”云枫垂下眼眸,似乎并不愿直说。
卫子越并没有言语,一则他自己心绪烦乱,二则,他也无法护云枫一世周全。
“云枫。”他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云枫,“你有没有想过,离开卫府?”
“离开卫府?”云枫顿时有些傻眼,喃喃道,“可是,可是离开卫府,小的,小的能去哪?”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
云枫满脸苦意,不由得急切道:“公子是打算不要小的了吗?还是小的做错了什么?”
“云枫。”卫子越闻言,不由得一声叹息,“你我虽是主仆,但主仆之间,也并非一生一世的缘分啊。”
云枫闻言不由得瞪大双眼,不解其意。
“总而言之,你可以好好地想想,想好了再来告诉我,我会尽我所能帮你……如果在卫府过得不快乐,为什么不离开呢?为什么不开始新的生活?”
“新生活?”云枫却是完全被自家公子这一番话给弄懵了——为什么自从苏将军去后,公子说话做事,越来越不按常理?
“我不想跟你多说。”卫子越摆手,正准备回房,一道人影忽然渐行渐近。
“三公子。”
“禇师傅。”一见这人,卫子越立即毕恭毕敬地行礼。
“在下寻三公子多时,不想却在此处相见,实是难得,不知三公子可愿手谈一局?”
“现在么?”
“看三公子心情。”对方微微一笑,说话却大有玄机。
“那么,走吧。”卫子越难得地洒然一笑,两人联袂而去,在城中随意寻了处酒舍,两人要了一桌菜,两坛酒,相对坐在桌边,禇师傅从怀中抽出一张精巧的棋盘,置于桌上,便与卫子越捉对厮杀起来。
数个回合过去,卫子越看着盘上的棋子,大感不解:“禇师傅,这似乎,不合您的棋风。”
禇师傅微微一笑:“那依三公子看来,在下的棋风该当如何?”
卫子越怔愣,一时竟无话可答。
“来,喝酒。”禇师傅又取了一只碗,倒满醇香的美酒递与卫子越,卫子越接过酒碗,喝了一大口,正要细品,却听禇师傅又道,“这酒如何?”
“这酒吗?”卫子越看了一眼手中的酒碗,仔细回想了一下适才的味道,“刚猛有余,后韵不足。”
“刚猛有余,后韵不足。”禇师傅摸了一把自己的胡子,又伸手指了指桌上的棋盘,“那这盘棋呢?”
卫子越没有言语,侧头看了一眼棋盘,脸色随即大变,却见不知何时,自己的黑棋已经被白棋团团围住,只要再有数个回合,便会被悉数灭杀。
咧了咧嘴,卫子越倒吸口寒气,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人生也有如棋局,有时候一叶障目,反不见乾坤。”
卫子越苦笑:“先生是在说我么?”
“算是在下的一点感慨吧。”
“先生请赐教。”卫子越站起身来,再次敛袖行礼。
“苏府之事,对你而言定然打击甚大,可有一事,你却疏忽了。”
“何事?”
“宣阳一战后,世间皆传言,大将军苏雪澜已经殉国,可又有谁,见过她的遗容?”
卫子越浑身一震,眸中顿时亮光灼灼:“先生的意思是——澜儿,澜儿她——”
“在下没什么意思。”禇先生摆手,“人生在世,心之所想,意之所至,持之便能达也。”
禇先生一番话虽然说得云里雾里,但听在卫子越耳中,却有如醍醐灌顶,如梦方醒。
再联想起日间街头那一幕,更是让他生出异样之感——
她一定还在!
只要她还在,纵然千山阻隔,横亘天渊,他又有何惧?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卫三公子!
见卫子越已然意动,禇先生知此行目的已达,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洒然而去。
卫子越却仍旧端坐原处,神情恍然,不由得想起当日在苏府花园,他责问她何时方能完婚,她却始终沉默不言,问得急了,她却突兀抛出来一句话:“子越,京中女子千万,你何苦……”
但后面的话,她却没有说完,显然,她懂他的心意,却难有回应。
那一刻他真地不懂。
苏家与卫家,门当户对,为何不能联姻?
直到宣阳城破那日,他亲眼目睹城外的惨景,方才警醒,恐怕当日她已有预感,所以才提出退婚。
卫子越脸色惨白。
他想要复仇,却不知道手中的三尺青锋该指向谁。
他也曾经心存侥幸地想过,或许她没有死,或许她能活下来,可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以她的性情,又是否能够忍下这样的奇耻大辱。
倘若她没死,又为何,到现在都不肯来见自己?又或者,是有别的情由?
越是想,卫子越心中越乱,他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被困在笼中的野马,想要拼命地挣脱缰绳,那绳子反而拴得越来越紧,让他无法呼吸。
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昏暗,卫子越方才站起身来,慨然长叹一声,迈步离去。
沿着清冷长街回到驿馆,卫子越却惊奇地发现,馆前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马车虽简陋,但驾车的辕马却十分地精壮,车边还站着四名护卫,一看便知身手不凡。
卫子越双眼微微眯起——难不成,今日有访客到来?
他略一思索,抬步迈进驿馆,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刚行至廊下,却见卫岭的房间里有人影晃动,卫子越心中一动,迈步走过去,尚未靠近房门,孙河便从暗处闪了出来,将他拦下:“三公子,相爷有令,今夜不见任何人。”
“不见任何人么?”卫子越眉梢一挑,“那此刻在房里的那人又是谁?”
“这——”孙河的脸色有些难堪,但仍然不肯松口,“公子,还请不要为难小的。”
“我不为难你。”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卫子越再次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