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暖阁,郭罗洛桑钥忍不住深吸口气,凉凉的,极是沁人心脾。
轻声细语地对侍候皇太妃的太监宫女详细地叮咛了一番抬腿离去,门口一平平齐齐的宫女探头进来,在她耳际低声喃语,听得郭罗洛桑钥松垂的眼睛睁得极大?眉线一弯,愁云瞬间爬上心头。
屋檐斜雨潺霖,瓦声清泠,郭罗洛不过略一迟疑,将那宫女拉到角落细细嘱咐一番。
凉风送爽,郭罗洛更加疑惑:恭郡王昨夜如何会坐等沈清妍?他们关系何时如此亲密?
传闻李三郎也与她关系暧昧,看来“茯苓”的话是很有道理的。
紫禁城内油雨阴阴,梧桐婆娑。
清宁宫历来是皇贵妃的寝所,只是年久失修,庭院荒芜,若非纯宜皇贵妃住在此处,怕是很容易被人误解为冷宫偏殿,与南面凤柱鸾瓦的坤宁宫形成了一冷一暖、一疏一密的对比。
幸而皇贵妃胸襟宽广、仁爱和善,并且几次以内库不盈为由拒绝了皇帝修缮的要求,很受妃嫔的尊敬。只是圣母皇太后却奇怪地对她微有嫌隙,引得内宫外朝猜测不已。
纯宜皇贵妃正与女官在庆圆阁处理选秀事宜,清宁宫修仪适时端上甜汤侍候。
一碗甜汤下肚,皇贵妃微眯双眼正待小憩半响,忽觉胃部一酸就待吐起来,慌得修仪女官扔下瓷碗,却见皇贵妃摁住喉咙半天也不见秽物,心中惊疑,待她呼吸平缓下来,修仪充满希冀:
“娘娘,这月月信可曾来过?”
皇贵妃见她一脸激动岂有不解,但自己的身体她是非常清楚的……思及此处,她不觉愤懑欲哭,抓住修仪的指甲苍白有力。
“娘娘!”修仪以为她干呕又袭,倒是更加肯定。
倒是让她想起了最近皇贵妃的饮食改变,嗜酸、腻荤、干呕、清减、易倦、好睡,若是月信……
皇贵妃眉头一皱,半是回忆半是怀疑:“好像已经有一个月没来了……”
这下只等御医确脉了!修仪动作更加小心谨慎:“臣婢先恭喜娘娘了!”
皇贵妃眼光陡然犀利:不可能。一年前太医院明明确诊自己再无生育可能,如今……
事发诡异,她不得不小心留意。
“你暗暗去把宫侍典医女找来,一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明白了吗!”皇贵妃脸色阴沉,皇帝除了两个月前临幸过外,一直不曾在清宁宫注意过,这暗孕……
目光看着阁门缓缓合上,她不禁有些疲乏,一阵睡意袭来反而让她清醒了一些。
“既然今日娘娘身体倦乏,臣妾先行告退。”辅弼皇贵妃的淑媛他他拉?书娣说道。
皇贵妃也不答允,静默斜倚,仿佛是进入梦乡。
他他拉淑媛只得合上书册,躬身欲退,皇贵妃的声音回荡在细巧的庆圆阁内,回忆的流水慢慢流淌进她的脑中—
“我阿玛与我额娘只得我一个女儿,妾室接连生下五个弟弟。本来额娘以为她和我这辈子都无望,谁道阿玛不仅不怎么待见五个弟弟,还对我特别钟爱,还说将来定要将我培养成大虞的女状元……”
虞朝女子或憧憬皇宫后妃,或企冀贵族诰命,或希望女官伴读,但最热心的莫过于女科,并且有朝一日可以金殿侍君,成为御书媛或是从政。当年皇贵妃虽不是状元,却也名列三甲,特赐女探花。心怀天下的她本已志得意满,誓言横扫牛鬼蛇神,怎料父亲临终遗本,从此红妆宫殿老,辜负了卿卿韶光。
皇贵妃还欲继续,修仪领着宫侍典医女蹑手蹑脚。
“娘娘请赐脉!”
皇贵妃也不迟疑,无力地伸出左手,眼睛仍是闭着。
片刻以后,典医女轻声道:“请娘娘换脉!”
这次修仪也有点耐不住了,想开口质问又担心扰了皇贵妃心神,只得静待医女脉信。
“恭喜娘娘,已有一月身孕!”
“什么?”
“什么!”
修仪与皇贵妃惊呼大叫,他他拉淑媛也是费解怀疑。
沈清妍觉得,这个早晨一时心软答允了用心凶险的西林奕彬所谓赔礼道歉的请求,根本就是荒谬。仅仅出于对脂粉胭脂的反感,沈清妍站在芸香居前第三次深深后悔,尤其是一路上妖精一直抓着她的手不松,几次横眉怒目无果后,沈清妍决定不跟自己找罪受,反正自己就当他不存在,可是……
可是……再怎么荒唐不拘,怎么能把一位清清白白的女子带到青楼呢?!
甭说是街道边的围观者,就是随侍商女的低等奴婢乍看到沈清妍,先是愣怔小刻,然后匆匆忙忙地确认一下自己呆的是何处,最后的眼神一下子从娇美的章亲王身上全部粘在她身上,暧昧的、好奇的、诡异的、惊叹的、震惊的、皱眉的,更多是叹惋可惜的。
“唉都说红颜薄命,这么神仙似的小姐竟然还被丈夫休了卖到青楼来,世风日下……”
沈清妍只能不做什么表情,既来之则安之。只是行动呼吸之间,浓香厚粉、媚声甜语都快让她的眼睛睁不开了,脚步稍稍顿住片刻,自己就被章亲王拖进了三楼雅阁。
心绪在他松手关门的刹那喷薄倾泻—
“章亲王,你今天最好给我一个十足的理由!”咬前三个字几乎可以将铁石咬碎,略略调整了情绪才勉强把话说完。
西林奕彬心中得意,嘴上很是委屈:“在下不过是想为当年的事赔礼道歉罢了,绝无不轨之心!”
学者文人墨客的姿势又是抱拳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弯腰,身板柔得胜似二月柳条,沈清妍内心嘀咕:不过蒲柳之姿!
“只是马上还请沈女侠能伸出侠客之手。”说着又是一个大礼弯了下去,盖住了极是得意的狐狸微笑。
刚刚顺畅的眉眼立时纠葛起来,许是呼吸过猛过疾,青楼中特意用来营造欲望的薰香滚滚而入,呛得她头脑沉沉、喉咙发痒,开口便是气喘咳嗽。
西林奕彬忙收了玩笑,连拉都不再勇敢,直接搂过她的肩膀抚拍顺气,又腾出另一只手抖动推出。
一线劲风驶过,香炉懒烟云散风消,无声无痕。
“倒是在下的不是了,女侠消气!”
三分钟后,沈清妍已经在桌前正襟危坐,自斟自饮,显然适应了馥郁沉闷的雅阁,两颊粉潮似退非退,偏偏表情一幅安闲淡雅,仿佛是在听西林奕彬说话,又仿佛在品尝翠茗鲜茶,偶尔也会不痛不痒地应两声,悬的西林奕彬摸不透她到底是在生气还是真的气消了,东西南北迷蒙,知道安全前行并无大碍,偏偏无力前行。
沈清妍眼光所扫及之处,俱是装饰精致,器皿摆放有韵。她虽并不精通诗词艺术,也不甚熟悉家具贵贱,但凭借阅历和直觉,这个雅间确实是独具匠心,只是,脂粉焚香太过厌腻庸俗,就像……
沈清妍瞥了眼喋喋不休的男子,嘴角抽动:可惜一幅好的皮囊。
忘事钻涌,沈清妍叹息:兔爷都比他正经!
紫禁城,御书房。
皇帝,楚叔洵,御书媛三人正埋头奏折,随侍御书媛的淑容向蘩头转了几圈,终于因为被对面的楚叔洵看了一眼而慌慌张张地附耳对御书媛低语了一番。
御书媛抬头扫了眼刻漏,行礼道:“皇上……”
即使轻柔,楚叔洵手还是被惊了,刚刚拟好的纸书结尾被墨晕化。
敬成帝西林奕暄习惯性地一边搁笔一边闭目养神。
“摆架昭惠轩。”
御书房木门打开,雨息撩人,吻动几张细纸。
昭惠轩,毗邻御花园,极近清宁宫,亦是沈清妍住所。
根据御书媛建议,皇帝与她亲临昭惠轩,接触一下她再做他想。
“回皇上,今日一早神医就被和硕章亲王拉出宫了,尚未回来。”
杨得清垂立一边,心头难解:神医如何与五王爷这么熟识了?
西林奕暄有点阴了,总算还能和气:“老五不是陪着恭郡王的,怎么这么闲暇?”
御书媛正想开口开围,小宫女很是“好心”:“额驸昨夜在这里等了一个多时辰微染风症,所以王爷才能得暇。”
众人齐怔,朝鲜恭密大君如何也认识了神医?!
西林奕暄神色阴冷:“回宫!”
皇帝心情不佳,杨得清愈发紧张起来,倒是御书媛临走之际若有所思,双目幽远。
小宫女回屋关门,院子里喜鹊高鸣,紫薇好开。
芸香居三楼雅阁,半柱香过去,西林奕彬倒是比沈清妍更加怡然自得,一张贵妃榻,曲中柔扶柳。
若是单从外貌,西林奕彬是特有的倾国倾城,绝世独立,甚至完全够得上再赋《洛神》。房间三盏绛台金烛,高光一搦一搦,盈盈可握地投射雅间此角彼落,却终究没有越过那张贵妃柳座。偏偏他浅眉可照,朱唇可明,花月难比的容颜更是晶莹剔透,一室洞亮,不能辨别烛照室亮还是人灿室亮!
门外衣服窸窸,沈清妍挪开目光,皱眉嫌恶。
“易公子,越棠姑娘到了!”
小丫鬟口气三分骄傲,可见姑娘定不是普通凡人,沈清妍似乎有点明白狐狸的脚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