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定地眯了一眼,沈清妍再看两街胜景时,惊喜了一既熟悉又陌生的酒肆:物语楼。
熙熙攘攘,往往来来,偏偏此处极是清静,门庭又是那样苍朴,颇显得突兀。楚叔洵也算是才过五车,委实不明此楼是为何意,倒是神医显得兴致勃勃,难道……
“看这楼面,不像是天朝的风土人情,不知是哪国装饰?”
沈清妍略略迟疑:“这楼……应该是瀛洲大和人开的……”
瀛洲,古名扶桑、倭国,又名日本,本国人自称大和,乃渤海之上的岛国。前朝雍朝二百零四年、雍元宗泰越二十三年曾发生雍和海战,又称渤海之战,大和王朝太子被掳,倭帝病逝。为求和平,大和主动献上皇室公主,雍朝也改瀛洲民为倭人以示贱视。虞朝代雍,广修外交,太祖亲下诏令,改倭人为和人,允许和人自由经商、定居、婚配。传言当今御书媛令国皇昭仪母亲即为和人女子。
“神医可是去过瀛洲大和?传说瀛洲‘玉膏如酒味,名曰玉酒,饮数升则醉,令人长生。’是有其事?”
沈清妍知道他活跃气氛,偏偏一功成名就的书生出口便是怪力乱神之语,一时戏谑:
“玉酒我是无缘得尝,倒是‘罗浮银是殿,瀛洲玉作堂’难得一见!”
记得小时候随师父云游天下,甫入倭岛,就遇上地震火山,猩红沸腾的岩浆在狭长的平原间缓缓蠕动,四周尽是焚味焦气,吓得她一个劲对师父发脾气:哪有什么神仙和不死之药,全是灰尘和地震…
天地灰败,山原隆霆,世间一派摇晃,师父不为所动,朗朗抚慰着小清妍:神仙们见咱们的小清妍来了,惶悚避之不及,这是他们慌不择路的后果!
难道我很可怕吗?小清妍不懂,她一向很受长辈和师兄师姐们的宠爱的呀?!
梁熙零抱着因为揪脸而更加粉妆玉琢的小清妍,毫无师长的严肃模样,摇头否认:
“那是因为咱们的小清妍太美丽太高贵了,他们哪敢冲撞你啊……”
楚叔洵随沈清妍入楼,一股幽暖,一股清明,就涤荡掉了满身风华,非是一般楼肆可以望颈的。
“神医博学多才,在下佩服!”楚叔洵真心实意一赞,沈清妍不过淡然一笑,疏远客套,倒让楚叔洵隐隐不舒服,再怎么不恃才傲物,文人总还会有那么点骄傲自尊的。
正寻思之际,沈清妍已抬步进去了,楚叔洵略略放下波澜心思打量起日本客栈来。
“*#……#~”正感叹客店清雅幽静,楼上明显传来一阵闹腾,突兀嘈杂,让周围人群颇为皱眉—虞朝社会风气澄明,不喜倚势非为,尤其是这种酒肆店铺,更是将那些纨袴行为视为禁忌。
楼上又闹腾了半响,分明是妙龄娇女,只是揣摩话语,又是外邦别民。
楚叔洵虽是博古通今,到底是尚在弱冠,又深处宫禁,人情风物自是不足,却不知神医能否通晓!
果见沈清妍眉间轻蹙,眼波涌动,许是那位异邦少女语气言辞过分了,连一向稳心静性的神医都不免动气。
物语楼的店小二上前招待,循循有礼地直接问楚叔洵,临走时不仅向他道了安,也向不言不语的沈清妍行了礼—温冷有度,很是舒心。
两人挑了一处更为僻静的地方,周遭幽而不阴,凉而不寒,桌椅间隙虽然狭窄,但胜在空挡之间地面纹理曲折伸长,凸显开朗宽敞。
环境幽雅,心境亦悄然空旷,心思更易翻转。
“不知神医如何断三县主的病逝的?”
贝勒府前神医莫名的叹息,街上神医对二公子婚事的关心,都让楚叔洵对三县主的健康更加忐忑。十几年前端弘福晋已经痛失一长女,致使贝勒夫妇卧床就是半年,万一三县主一病不起……
果然沈清妍眉隙更紧,字斟句酌地隐秘起几番头绪:
“显脉与隐脉俱是心病之兆,猜是思虑极多、抑闷难解吧!”
思量千千万万,更无胆一诉衷情,加之闺阁小姐心胸弱不禁风,难保不入红颜薄命司之名册。若是单纯心病,沈清妍没有十足也有七成把握,但三县主的病症……郁结想消无从消。
谁道自古多情伤离别,同檐共梁,凄凉怎诉?
楚叔洵何等聪明,知道她话里有话不能说,脸上一笑而过,心里麻绳却更拧。
“**××**……”
物语楼一层极是空阔幽静,被楼上突然这么一阵喧哗,原本的宁静遽然被撕碎,客人们纷露嫌恶,看样子很少遇到如此煞风景的事情。
老板、店小二哈腰赔礼,万分赔小心,异邦女子显然得理不饶人,硬是叽哩哇啦哝哝不止,再轻灵的音质,丧失了尊礼重仪之气,流成了噪响。
楚叔洵也是纳罕,天朝向来尊商重贾,严禁在酒楼茶肆等地蓄意挑衅,邻国番邦更是多为称道并晓谕各自臣民谨奉恪守,今日怎会有如此野蛮之事发生?!
正寻思是否帮老板解围,楚叔洵却瞥见沈清妍已经对在柜台张望焦灼的小二如此怎般交待一番,提笔写了一张字条,那小二虽一脸不可置信与犹疑,终结三步并两步地跑了上去,引得围观者们又是指指点点。
“原来神医如此神通,只是不知,在下能否有幸得知神医施的什么妙计良策抚平楼上客人!”
楚叔洵稍稍将前因后果整理考量,也能猜着几分:眼前的神医年纪虽小,看似柔柔弱弱,估计阅历较自己更为丰富。他倒有些好奇楼上那位究竟说了什么令神医“大动干戈”。更重要的是,胆敢藐视圣威,在天子脚下大肆蛮横,其人身份绝对特殊!
风闻南趾天福公主阮荇玉生性骄横,谁人不怕,无人敢管,加上又是一副好身手,跋扈妄为是司空见惯的事。
莫非还真的是那位被喻为“美女蛇”的天福公主?!
“谁那么大胆敢对本小姐不敬?”风波的主人公闪电般矗立在楼梯口,纤脚将木板踩得“咯吱咯吱”作响。
楚叔洵视线陡乱:果然如南趾进贡的画像如出一辙,的的确确是南趾天福公主!
紧随其后的男子刚毅深邃,尤其生的风华近仙,与天福公主一人为琼液一人为瑶草。最令人醒目的是他左眉尖端的纹身—南趾传说中象征十七块大陆的蓝莲芙蓉,此花一日七色,以象征守护十七块陆地的七位神灵。
楚叔洵暗暗钦佩他的风采时与他目光相接,不期然地露出了友善致意的微笑,瞬间就感觉天旋地转。传言南趾国王第十二王子宣王年少有为,因成功平息户部亏空腐败案而受到举国热爱。其父本也有意培养他成储君太子,偏偏孝顺有德的十二王子在婚配之前闹出了“龙阳风波”,与前朝丞相幼子相爱。一石激起千层浪,举朝震惊,弹劾之章如漫天大雪飞进皇宫,而且京城内外舆论汹汹,丞相之子不堪家人与朝廷皇室压力,更不想拖他下水而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于家中溺水自尽。宣王痛不欲生,幸亏得神医开解才渐渐振作起来。时至今日已有一年多时间,毋说王妃,府中连低等侍妾也没有。文人墨客最是感情用事,事过境迁又为二人的感情所感,文林之间美其名为“龙阳王”,并为逝去的丞相之子建了“龙阳妃冢”。
楚叔洵虽对龙阳断袖颇不以为然,但也感动其痴情有终,情绪滚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灵华姐!”
围观者被少女这么一阵惊嚷,眉头更皱。
看清少女的五官形貌,沈清妍又仔细地打量了她身旁男子眉梢精腻欲出的纹身,惊喜的笑靥顷刻间就弥漫了俏脸,语气吹皱了一池春波:“原来竟是你们来了燕京,尉元还好吗?”
天福公主一向喜形于色,急急燎燎地抓起宣王阮尉珉的手就奔下楼梯,想挣开兄长的手准备好好拥抱一下,脑海赫然想起灵华姐的性子,难为情了好一会儿便又拉住沈清妍,絮絮叨叨,双眸顾盼神飞,褪尽刚刚的凶戾乖狠,庐山显水始得露。
楚叔洵即使不通南趾语言,但见阮荇玉高谈阔语、笑靥飞花,沈清妍更是明丽照人,心境也不觉豁然舒畅,嘴隙抿笑候待。
阮尉珉与沈清妍从前惺惺相惜,友谊深笃,经年相逢,其激动溢于言表;也因着当年洪范赟自尽一事,阮尉珉从此视她为世间唯一知他的高山流水,丛林曲断,河口聚雅。
三人客地再逢,当年无论愉快的,还是绝望的的记忆都纷至沓来。沈清妍当年流连海外,心情空落无依,又因年少难以介怀一些忘事,是故羁旅“也无风雨花却老”;但是,阮尉珉兄妹的真性情、直胸臆,却成了阴雨之后的一场繁锦阳光,那是一段至今意犹未尽的蝴蝶与阳光的回忆,忘事的最后,是蝴蝶因为阳光而五彩斑斓,阳光因为蝴蝶而翩翩起舞。
楼梯处,两男两女,言笑晏晏,星光璀璨;三千青丝,俊雅描摹,直下心湖。后在街坊邻里传为物语楼“四仙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