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这历史背景,楚叔洵不明南趾朝局,沉吟斟酌道:“怕是不太可能。去年八月云南路上书关闭西南疆户以来,不仅蒲国、暹罗、寮江遣使朝靓,就连天竺也是坐立不安。”虞朝周边小国林立,与契辽、西域汗国关系也极其和洽,互市贸易较炎朝、雍朝更为兴隆,仅赋税一项,就占到了全年财政的三成,隐约有赶超农赋之势。去年八月,云南路、广西左路与南疆诸国界发生多起民众冲突,干乱了当地驻防八旗的军事生产,引得官军积怨深重。后经中书省决定,皇帝下诏暂时关闭南国互市,驻防八旗严守禁令。“但是他们却心疼边界互市,甘蔗、茶叶、椰果本非特产,所以从今年三月开始纷纷上递国书,再商开市一事。不过皇上三月十二万寿节,如此一来,南趾此行,目的还真有点暧昧。”西林奕文娓娓道来,不落一字,不顿一音,倒令在座的三人吃惊。
按住心头的叹咏,西林奕彬举酒下口,脸上挂了一抹奇异的笑容,凑近七弟,声音很洪亮:“七弟跟端弘贝勒学得很有门道,呵呵!”
眼见兄弟俩举止浮薄,西林奕彬更是浪洒脱放、不屑礼俗,楚叔洵只是淡淡一笑,接着说道:“七爷也算是端弘府的门生,怎么没听说你和他三女的婚事?”说起婚事,七皇子没了闲性,笑颜也懒散晕开,无奈地:“也不知谁在传我和她郎才女貌,明明落花无意,流水无情!”灌了几口清茶,西林奕彬兴致上来两分,睛仁清明,扫过一桌菜肴,努嘴说道:“怎么回事?菜都没动几口,赶紧吃呀!这可是闻名天下的‘邓厨鬼’做的,十年一遇!”三人瞧他年少兴奋样,知他借口掩饰与端弘府三县主婚说,心中洞雪昭然,俱不点破,拣夹几筷,初觉齿舌间气味素薄,并不夺人舌鼻;待第二口入嘴时,先前蛰伏隐匿的滋味附着刚刚进门的热气,顿时“云从龙,风从虎”,气势汹汹,动似雷雨,“刚柔分,动而明,雷电合而章”。四人围桌而坐,一扫片刻之前的谈笑风生。
再下第三筷时,那刚柔相济的酥滑又云卷雾散,取而代之的是闲庭曲槛,馀雪消尽;空山流水,落霞初随。
吃过大半,茶销酒阑,四人一脸享受醇迷,赵淳额颔间隐显惜恋之色。
回味着口齿依依缱绻的美味,楚叔洵诗兴上涌至灵台天明,温唇拨动:“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七皇子与西林奕彬相视不语,赵淳也是怔愣出神,待得暖香熏止、柔霭缥缈之际,西林奕文合手迫掌,不住夸喊:“妙,太妙了!亏元崇哥想出这句诗来点缀‘齿留余香’。”
赵淳稍微木讷,但听懂七皇子的话意后,附和道:“在八旗士林学子中,‘勇果章仲由,文赋润楚材’可是流传甚广,他是当你的状元郎!”说到自己仰慕的五哥,西林奕文劲头十足、精神爽约地靠向西林奕彬:“五哥十四岁起便跟随三皇叔南征北战、风来雨去的,军功累累。”不经意眼角余光瞄到五哥肩头上的一抹细尘,西林奕文下意识地掸去灰尘,换换语气又不失豪情崇敬:“三皇叔私下对五哥很是不吝赞美
之词,称他风流潇洒堪比‘千金骏马换小妾’,勇猛起来不输‘老罴当道踞津门’。”二楼雅间,玳筵凝转,薄帘渐掀,舒朗笑语,充萦不散。
三人正说到赵淳木头一根,楚叔洵随身内侍传来宫中旨意,皇帝召集诸内阁大臣、中书省、外务部、礼部、太学、国子监,齐聚上书房。时隔一上午,莫非宫中出事了?!
西林奕彬与楚叔洵均肃然而视,一路上行色匆忙,内心猜度思疑。踏进上书房,两人不明所以地接过御书媛手里的南趾国书。
国书下经翻书处,所有人都犯难--无人通晓南趾文。翻书处一面上奏内阁大臣,一面行文外务部、礼部。内阁大臣还在商讨,中书省先个个面露尴尬。不懂国书,寻不到南趾文译官,不明他们此次朝贡的意图,上书房内王公大臣自觉脸上无光,一改旧日高傲官腔,垂头丧脑,愁苦忧灼。
翻译不出南趾文,大虞威严何在?又如何震慑诸边邻国?
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正是花梢弄阴、宿鸟飞腾。锁在屋里一昼天,沈清妍贪恋起夜幕下临来的清冷,犹豫再三,关了皓魄,冷了短灯,淅了天风,收了心绪,盖上寂衾,刚阖住眼眸,元赋的高低眉目、深浅鼻唇,乱纷纷地袭冲过来,蹂躏着她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根神经--虽没有“睡不着如翻掌,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倒枕槌床”。左右睡不了,清妍也断了再深躺下去的念头,移过浅被,盯着门缝帘隙处的淡云笼月华、良夜迢迢影,起身开门,前方黑影闪烁,近身方才识得是西林奕暄身边的杨忠秀。
“沈神医,端弘贝勒府三县主出事了!”杨公公喘吁吁偏偏焦虑地,“太医们束手无策,皇上请您过去瞧瞧!”偷偷眯视沈清妍,老太监借着月光薄转,看清楚了那惊世容颜,猛地倒抽气,连着刚才心喘气疲,老太监
呼吸更急促。
沈清妍没留神他的异常,晚风细暖,压下昏乱的忆绪,沉住口气:“公公稍候,我换件衣服。”不再理睬,回身顺手拉上房门。吱!
杨忠秀乍震,顿时清醒,对上紧闭的房门,带点苦笑,神医还真是冷淡。
溶溶风清月朗照,冰轮亏盈,京城夜空疏星暗暗,槐木影影。皇城通明街上,端弘贝勒府前灯高门深,不时地家丁小厮左探右盼,围着石狮团团直转,冷寂的街道,隐约有马蹄车碾声,咚咚,碌碌。齐齐偏转身首,看清马车华丽之处,一中年家丁抖擞精神朝门内奔去,嘴里呼叫的调子激动而殷切:贝勒爷,神医过来了!引得府中大小人物鱼贯出房,聚向正厅。
府外家丁们喜滋滋地跑来牵马,伺候神医下车。
马车内一阵轻响,沈清妍素颜站定,围过来的小厮甫一撞见神医仙姿,愣在当步,心跳漏拍,眼睛濡热,尤其是神医青衫猎猎,流苏飘飘,一身风韵,万籁难噤。“沈神医,老奴恭候!”随车而来的杨忠秀下马看见男仆们痴迷不醒,怕耽误了三县主病情,也怕这些猴子野兔的冒犯神医,便趁言提醒。
清妍向杨忠秀微微颔首,疏离有礼地对呆怔的小厮说道:“有劳诸位带我进府吧。”
左手离她最近的小厮先恍过神,挠头讪笑着,摆手导引神医进门,其他的颇为留恋地走向杨公公,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尚且跨过门槛,迎面就有一群人逼近,脚步乱糟沉重。沈清妍稳定身体,杨忠秀见状略前半步,一一向她介绍。
除了端弘贝勒夫妇,章亲王、显贝勒,连端弘贝勒的长女、二公子、李远都来门口。
看到传闻中的女主人、朝鲜公主,清妍有点说不清楚的模糊反感,下意识,却被她清晰的捕获。再过去,憨厚地尴尬的,脸颊躲躲闪闪,是李远……心绪酸麻,喉头哽噎。
缓神匀气不去看他,对端弘一家、显贝勒惊叹的神色也不牵记心上,只是--
西林奕彬看戏调侃的流氓气,偏偏理所当然的,清妍眉梢扭动,着恼,想发作,却又不想发作。在去小姐闺房的路上,端弘福晋、长女淌眼抹泪了良久,感染得贝勒也是哀伤低息,介绍起女儿的病来更是时断时续。
二公子董鄂昭源不忍父母长姊悲泣,接过话头讲了下去。
从端府出来时,费了好大功夫才勉强止住了他们的馈赠,唇焦舌弊,比起三县主的病来还要难上几分--清妍实在对客套来客套去不胜反感。
她没说的是,三县主的病,更多的是心病。
三县主因为逃避隐忍太过,终于撑不住了。
上了马车刚坐定,后脚西林奕彬竟然堂而皇之地大摇大摆坐进来,青眉不着痕迹地锁扣,隐隐有起身的趋势:“这是何意?”章亲王三番两次地调戏自己,再怎么适闲旷达,清妍也有些惊愕与恼恨,习惯使然她不太喜欢表露,但他也太随便无礼了吧!
自以为是风流不羁地朝她微笑,自然地将健硕令修的身体凑近清妍的冰雪容颜,声音低沉而诱惑:“姑娘见了小王,难道没有‘坐又不安,睡又不稳,我欲待登临又不快,闲行又闷,每日价情思睡昏昏’(1)的感觉吗?”乐见清妍眉眼紧锁,西林奕彬耐住笑意,更加肆无忌惮道:“小王见了姑娘,可是整日做着‘手执定指尖儿’(2)……”边说边在她耳鬓似喘非喘,分明荡子侈时纵情,暧昧得清妍忍不住变色。勾唇笑吟吟地凝视着那张清淡却风华绝代的脸庞,西林奕彬静候她勃然大怒,然后拳脚相加……想到素雅冠绝的淑女变成泼辣跋扈的泼妇,绚烂的笑容刹那间变成樱雪摇舞,香云腻漫。
可是--
清妍默念“幽梦游仙诀”(3),神态又转为清凉如水,斜扫无赖,老僧入定地:“今早慈宁宫尚觉王爷公务繁重不能探视皇太后,为何晚间却有闲暇访病佳女?”话音刚如滴雨落在沉寂华丽的马车内,清妍就有点后悔了。清清嗓子,朝车外唤声:“回去吧。”
看到清妍慌乱的神情,西林奕彬唇角收敛了一小会,显得出人意料,脑筋一转,撩开车帘若无其事道:“三郎,你不是也要回宫吗?一起吧!”
沈清妍、李远尚愣住未作任何反应,杨忠秀赔笑道:“王爷,神医毕竟是女的,怕是不妥吧!”沈清妍心思澄亮,怎会不明白眼前这位风流王爷的“凶险用心”?既不反驳,也不揭穿,更不动怒,气定神闲:“既然王爷这么喜欢这辆马车,草民不好夺人所美。王爷宽坐,草民徒步回宫吧!”
“姑娘不会是怕见某人吧!”西林奕彬仍不死心。从慈宁宫出来,清妍就一直避开思考有关元赋、或是李远的话题,与元赋一模一样的李远不能给自己任何答案,又何必去钻牛角尖?但逃避不代表精神、脑海、心绪中就没有他们两人混乱的痕迹。
换作一般人,两年前元赋神秘消失,早就“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觅了,沈清妍没有。她不是不想找,也不是没有勇气找,只是,她不知道她该怎么找,找到了该怎么办。于是,她等了两年。
车外响起了小厮的动静:“王爷,大人说他骑马回宫就行!”
车内西林奕彬掩嘴直笑,俊逸又闲散,一扫沉闷尴尬。笑过之后西林奕彬拍击额首晃至清妍身侧,欺近她薄耳鬓,温哑的声音拨撩清妍的敏感听觉:桑下三宿(4)终风(5)郎,人在咫尺,蓬山更比天涯远。惧惮她突然出手回击,西林奕彬疾步后退数尺背靠桌椅,悠然舒服地朝车外吁声:“神医回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