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只有一个脑袋,或者只有一口锅,你就只好考虑做个大杂烩了。很多前维京人【1】只有一口锅,所以他们把豌豆放在一种叫作阿索巴【2】的大杂烩里,里面还有玉米、芝麻、谷子和罂粟。阿索巴提升了豌豆的档次,任何配料都会让这种过时的豆子——散发着一股霉味又软得没骨头,很适合填满储藏室或拨浪鼓——提升档次。
然而在17世纪以前,豌豆就像代尔夫特陶器【3】那样珍贵。很多现在已悄无声息的荷兰种子商当时一度非常关注豌豆的品质。他们让那些拨浪鼓豌豆都变得像奶油般鲜美多汁。豌豆不再只是充饥食物了:吃豌豆变成一种狂热。新鲜嫩绿的豌豆是哪怕错过舞会也要品尝的点心。午夜时,豌豆从厨房的橱柜里被偷走,装在口袋里私运进教堂享用,它被认为是生活中最美好的事物之一:这通常是压缩饼干才享有的待遇。
起初豌豆看着并不像是会引起狂热的样子。小时候的豌豆藤,勤奋又守时,每四天半长出两片一模一样的小叶子。如果在星期二早上长出两片叶来,她便会在星期六晚上又长出两片,在星期四早上再长出两片。某个来帮忙的——修士或蜜蜂——可能会顺便看看她们,但豌豆藤就像蘑菇一样自律,像时钟一样尽责。
不过后来事实证明,这像蘑菇一样的自律精神其实只是顽固缺点的假象。豌豆从时钟一样的孩子变成了傻瓜一样的大人。一旦她们有了纤长的肢体,就开始摇摇欲坠,因为她们的体重超出了自身的承受范围。接着,豌豆会疯了似的长出长长的卷须,在空中摸索格子架——就像摇晃的提线木偶会长出木偶绳在空中摸索提线人。渴求催生渴求:豌豆藤渴求格子架,所以她长出卷须——每根卷须也渴求格子架。它渴求从纤长的绿色豌豆苗中催生出卷须,结果发现自己长大了,大得像大象。
卷须这一路上都是未知的急转弯。好像听不清音乐的舞者,豌豆须成了糊里糊涂做出各种滑稽动作的小丑。因为它们无法理解格子架的构造,所以只能一味地往远处生长。豌豆这种错乱的性格,这种摇摇晃晃、松松垮垮的难以预测的性格,不是由于她们的生活没有目标,而是由于她们的目标是超感的。她们想要的——在用尖尖的几缕绿抓住之前——超出了自己的认知范围,因此她们的举止会有点像流浪汉。只渴望可感事物的性格是比较务实的,比如屎壳郎。但是摇晃的豌豆们会伸出天线探寻远方,尝试各种角度,感觉自己仿佛摆起了阿拉贝斯克舞姿【4】,因为她们执着于那不可感知的目标。
实际上格子架并不是唯一超感的事物。当你向晦暗的宇宙伸出渺小又带着疑问的手臂,你也许会碰到能拴住自己的棚架,或者是涂了黏鸟胶的树,又或是呼哧呼哧的小猪,还有可能是荡来荡去表演高空秋千的人,把你也当成高空杂技演员招募过去——然后呢,除非你有着绝佳的时机掌控力和紧身连衣裤,不然注定失败。
或许你什么都没碰到,你的渴求把你摔下马来。渴求可以扶你上马,也可以摔你下马。你只能一直寻找,直到你的寻找工具把你掀翻在地。也许你能够得着的地方就是没有格子架。不是每株植物都能分到一个格子架,就像不是每个星球都能分到人类,不是每个人都能分到布丁,不是每块布丁都能分到李子。或许你附近正好有一个格子架,印象中它就安置在你旁边,但你的触须曲折延展却总是碰不到它,直到最后你满怀渴望地收起触须,跟周围无所攀附的其他植物一样。一英寸之外的格子架可能是月亮,可能是神话,还可能是幻想。你长出的卷须可能只是华而不实的金银丝。
如果豌豆到豌豆之间的路程能缩短,那豌豆藤便可以互为格子架,就像提线木偶把绳子缠在彼此身上——“把我举起来,蓝色巴洛克女士。”“抓紧我啊,椴木小矮人。”但是这样的话,豌豆田会变成豌豆病房,因为“霉菌依靠近距离空气传播”。群居不会隔离疫病,反而会加剧病情。
五朔节【5】的时候,大家一起绕着五月柱跳舞,一起享用盛宴,瘟疫也从他传到她身上,再从她传到他和他身上。人越多意味着瘟疫传染地越广,木头越多意味着火焰越高,豌豆越多意味着霉菌越严重。豌豆的粉状霉菌会传给另一株豌豆,再一株豌豆,更多的豌豆,并且不只是豌豆。
携带粉状霉菌的豌豆种子被一阵阵风吹着,踏上旅程——所以可能会被吹到社区游泳池里,或是鸡舍里,又或是刚刚涂好的壁画上。事实上,除了豌豆藤以外的任何事物都会是它们的坟墓。不过有时候它们没有降落到哪里,就停留在空中,跟幽灵一起漂泊着。偶尔会有一阵种子风,径直吹向一株豆科豌豆属植物探寻着什么的细瘦臂膀。然后种子们便落下来,用它们的空心吸器伤害那株植物。它们喝下她有限的绿色血液,让她浑身长满白色粉末,蔫儿得卷曲起来。但它们喝得很克制,慢慢地用吸管小口抿着,毕竟你总不能从空了的玻璃杯里喝出东西吧?
在这个宽广的草木世界里,在这个有着月光花、胡枝子、月桂树、雏菊、鸡蛋花、藿香蓟、矢车菊、矮百合、雪里蕻、梅花草、蛇葡萄、雨百合、毛枝栗、旋花草、婆罗门参、贝母的花园般的世界里,如果你突然发现一种能够赖以生存的植物——豌豆藤——那么何必要吸干她,害得自己又重回空中?空气是个问题,在其中旅行的事物也总是带着问题:什么时候,我会发现什么?谁在哪里?
很久以前,久到空气和空气中的旅行者都还不存在的时候,在火之国穆斯贝尔海姆与冰之国尼福尔海姆【6】之间有一道巨大的裂缝。裂缝叫作金伦加鸿沟——巨大的鸿沟,黑暗虚无。但当穆斯贝尔海姆的火焰巨人大军越过金伦加鸿沟与尼福尔海姆的冰霜巨人对战,有些东西仿佛活过来一样,开始融化,躁动地滴落到裂缝里,变成了人类、植物和动物。他们不断繁殖,填满了空洞。对于能轻易获取他们所需的事物来说,地球一点都不像一道鸿沟。他们心满意足,就像永远指向整点的时钟。
很久以前,久到空气和空气中的旅行者都还不存在的时候,在火之国穆斯贝尔海姆与冰之国尼福尔海姆之间有一道巨大的裂缝。裂缝叫作金伦加鸿沟——巨大的鸿沟,黑暗虚无。但当穆斯贝尔海姆的火焰巨人大军越过金伦加鸿沟与尼福尔海姆的冰霜巨人对战,有些东西仿佛活过来一样,开始融化,躁动地滴落到裂缝里,变成了人类、植物和动物。他们不断繁殖,填满了空洞。对于能轻易获取他们所需的事物来说,地球一点都不像一道鸿沟。他们心满意足,就像永远指向整点的时钟。
不过有些事物仍身处金伦加鸿沟里,比如金凤花。金凤花向着这巨大的鸿沟伸出她们沾满黄色粉末的花药,祈求蜜蜂的到来。鹤望兰则竖起她蓝色的底部包片和火舌般闪耀的橙色花瓣——兼具蓝色的稳重和橙色的魅力——为了向太阳鸟展现双倍诱惑力。当然,还有豆科豌豆属植物,派发着她那一圈一圈的卷须。但跟走失的母狼长嚎着呼唤她的族群一样——这种唱着“我在这儿”的悠长歌声可能会引来别的狼群——植物们也会用她们多情的花药、花瓣、卷须招来别的东西。所以包片花瓣招来的可能不是太阳鸟,而是会导致干缩、糊烂、黄化、湿软、恶臭、斑点的疾病。
那为什么还要冒这个险?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有泡在全脂牛奶、发酵蛋黄、鲸油和砷铜里才是绝对安全的。所以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土里紧紧抓住种子,而非得让种子冲到前面,一动不动地把最好的自己献给黏菌、粉痂病、蒂腐病、象鼻虫、潮虫、坏疽、银皮屑以及吵吵闹闹等在空中的小麻雀?
植物就是不能好好待着。对光的渴望让青草从地里钻出,对访客的渴望让红色花瓣从枝条中抽芽。渴望令植物变得非常勇敢,所以她们能找到自己渴望的事物。渴望也令她们变得非常敏感,所以她们能细心感受自己所找到的一切。格尼帕果的内心是蜜肉,罂粟的内心是穗花,梭鱼草的内心是柔软的浅紫褶边,郁金香的内心是倾斜的,洋地黄的内心是毛茸茸、斑斑点点的,歪歪扭扭的豌豆的内心则让人狂热。那些伸往金伦加鸿沟里探寻的事物,如果期待自己的探寻能有所触的话,就必须长出斑点、毛穗,能够变软、倾斜。并且如果她们能够倾斜,便也能够倾倒,这样的设计就有别于石英晶体嘀嗒作响的内心。【7】
【1】原文为pre-vikings,应泛指北欧人。viking音译为维京人,也称北欧海盗,指的是8世纪至11世纪在欧洲西北海岸抢掠的斯堪的纳维亚人。现在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有挪威和瑞典两个国家。
【2】阿索巴(ärtsoppa),瑞典一种黄色的豌豆汤,通常和煎饼一起吃。
【3】代尔夫特陶器(delftware),荷兰代尔夫特生产的一种精陶。
【4】阿拉贝斯克舞姿(arabesque),芭蕾的一种基本舞姿,单腿直立,一臂前伸,另一条腿向后平伸,使指尖和足尖形成尽可能长的直线。
【5】五朔节(may day),欧洲传统春季节日,每年5月1日,人们为春天的到来举行庆祝活动。下文的五月柱(maypole)是五朔节时竖立的花柱,人们会绕其跳舞。
【6】你知道,你把冰块放在烛火上方会怎样吗?矮牵牛会出现。那么,火国人和冰国人的结合就是这个简单合成效应的宇宙论范畴的演示。斯诺里·斯图鲁松的回顾式预言里就是这么说的。——原书注[北欧神话中的这两个国家名原文分别为muspelheim和niflheim。传说中热气与寒冰在下文的金伦加鸿沟(ginnungagap)里交融,最初的生命由此诞生。随后提到的斯诺里·斯图鲁松(snorri sturluson,1178—1241)是冰岛诗人、编年史家,其对记述了北欧神话的《古埃达》(elderedda)加以编纂,著成《新埃达》(younger edda)。——译注]
【7】石英钟表的指针也会倾斜,但不会倾倒掉落,而是再回到上端,循环往复,与上文“永远指向整点的时钟”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