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世纪的时候,教皇陛下宣布河狸属于鱼类。【1】现在看来,这在动物学意义上是个不合理的判定。不过河狸没有为自己变成鱼这件事发什么脾气。他们决定不屈从于这个新属性:不做完美的鱼,不做教科书上的鱼。反之,他们要做稀奇古怪的鱼,做其他鱼从来没有做过的事:生下毛茸茸的宝宝,呼吸空气,在水下自行修建宽敞的圆锥形堡垒。如果马克西米利安亲王【2】沿着密苏里河逆流而上时,考虑将他们重新归类为德鲁伊特【3】或火烈鸟,那河狸会是有着大门牙的德鲁伊特,或棕色发胖且勤劳的火烈鸟。
河狸对教皇这一重命名决定的反应,突显了他们的两种特质:随和友善,坚定不屈。他们随和友善地坚定不屈。他们住在湿冷的水中,却在那油光水滑的皮草大衣的保护下,身体温暖而干燥。如果他们被看作鱼类,那他们回应的方式是,成为会伐木的鱼类。门牙国的他们可不是哪位教皇的傀儡,也不是哪条河流的奴隶。河狸居住的那条河流无法跟河狸达成共识,河流要奔腾而去,而河狸只想在某个地方繁衍生息。比河狸顽固一点的动物,会心怀怒气地在森林里用树枝搭一座棚屋;没河狸那么顽固的动物,会被河流冲走、打散,最后制作成纪念品。
月亮也会装点河水,而且不会浮动得站不住脚,但这不费它半点力气,河狸却不得不像起重机那样努力。对河狸来说,要在到处游荡的河水中为自己准备一座宅邸,意味着持续不断的麻烦,他们除了短胳膊和长牙齿,没有其他东西可供支配。他们整夜地咀嚼、拖曳、搬移那些原木,除非有狼獾或人类来访。当这些喜欢争辩的生物出现时,河狸会从水下隧道游到他们的小木屋,爬上去,藏起来。他们可不爱吵架。
河狸宝宝刚出生时是不能下水或游泳的。如果他们一不小心从隧道滑进水中,会像气鼓鼓的迷你浮筒。不过几个小时之后,他们就会游泳了:前爪举高到下巴的地方,用鸭子一样大的巨大后脚掌划水。等到五月,喝了一个月厚厚的黄油般的乳汁后,亮棕色的宝宝们就开始工作了,带着他们的小树枝游到水坝,帮忙修修补补。
在那之后,他们便一直不停地工作,除非他们之中有谁,在河狸统治派施行的周期性种群数量控制中,不巧被表决为多余的河狸。即使是最大度的动物也无法忍受与那么多同类共处一个池塘。被驱逐的河狸就得自己窝在污水坑,像只鼹鼠【4】似的,还有时间陷入沉思;而不再像他的表亲和兄弟们,甚至他的祖母辈们,每年要啃掉四百棵树:在树干倒下时飞奔而逃,再拖着脚回去把木材从草地上拽走,争着要杨木、桦木甚至钢琴凳——只要是木头的就行;挖造运送原木的引水槽,制定滚动木材的路径,让树木顺流而下,然后把它们一起推进水坝里,使水坝每过一夜都变得更宽、更高,越来越高,出现漏水的缝隙时还要修补它;堆建起一座大齿杨做的房子,抱着抹墙用的泥石子沿着河岸慢慢走,在某头熊进行过屋顶捣乱后修补屋顶;往水下塞樱桃树,这样一月份举办豆宴【5】时,储藏室里就有了丰盛的食材,那时,水塘上覆盖的冰面得有两英尺厚了。
凭借他们的重组能力,河狸简要翻演了创世的过程:把水汇集到一处,再在另一处砌起干土墩。事实上,创世的时候他们可能真的在那儿,做着小精灵助手,帮忙把风景添加到乱七八糟的东西上,为地上走的堆起陆地,为水里游的围起水域。要是没有河狸来分配的话,这个世界得多像一块湿漉漉、软塌塌的海绵啊!除了狸藻和泥螈之外,我们还能吸引什么样的住户呀!
但就算是河狸设计了地貌,他们仍然受其支配。河流的赞助人冰川会灾难式地融化,冲垮河狸的水坝。而在他们能够动员起壁垒修理队之前,河狸居民就会被撵进海里,像受到惊吓的胖鱼一样。虽然章鱼在海里是如鱼得水,但河狸和仙人掌,还有铅笔制造者们可不行。河狸到了海里,大海一定会折磨他们,让他们精神错乱,因为水声会激发他们啃咬的本能反应。一旦他们听到溪流咕噜咕噜涌出的声音,河狸就会迅速跑到最近的树木绕着树干一圈圈地凿,这样它们就会砰地倒下,然后河狸便能把树木塞进喋喋不休的河水中,勒住它的脖子让它安静。但海洋是一大片的喋喋不休,世界上所有森林加起来,也没有足够的树木能捂住它那唰唰、哗哗、汩汩、哇啦哇啦、絮絮叨叨的浪涛声。
当鲑鱼到了晚年,在海里活了很久很久,成了老水手的时候,他们决定回到河流上游,回到他们出生的地方,那里有一种特别的蘑菇百合香味。他们是一路闻着过去的。如果没有蘑菇和百合,用牛奶麦粥和瑞典香料酒还有满嘴啤酒气的半马人【6】来代替,那鲑鱼还怎么能认出他们的出生地呢?他们会在奋力向前时刚好错过,游上一条支流,最终抵达河流源头的小小开关,那里渗出的水都结了冰。
新郎和新娘们花了好几个星期,千辛万苦地游过九百英里的红毯来到蘑菇礼坛。一到那里,他们便把原料存放到河底的石子下面,就是那种凝结在一起之后会产下七千颗黑眼睛似的卵的原料。当这些漂亮的小鱼从卵中孵出,自己在石子里挖掘开凿后,就躲在缝隙中吸食遗赠给他们的卵黄。这些遗产被吃光后,他们便各就各位,张大着嘴巴游来游去,吞下漂过的甲壳类动物【7】。鱼类没有遗传到能钩住河床的小锚,他们使劲挥动双鳍来抵抗水流,摆出不重样的泳姿,每一种都在说“不”。这感觉可能就像在一列向东的蒸汽火车上维持不变的经度,或者像在不停地被苹果砸,却试图保持零个苹果的纪录。
这些张着嘴的小鱼逆着河流游了一年半载,每次都回到他们出生的地方,练习着所有的流体动力技能:不会向左或向右转圈,不会一会儿头朝上一会儿尾朝上地颠簸,不会像在涌流中做侧手翻那样滚向一边——这种无处不在的涌流的影响力会让所有生物颠簸、偏荡,从它那弯弯曲曲吞咽着的喉咙滚下去,化成碎片。
鲑鱼苗们就像河狸一样作为异见分子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们也不屈不挠地努力待在一个地方——不是靠为自己筹划高级住宅,而是靠一年四季地划动他们精致透亮的鱼鳍。他们的倔强就是他们的锚。你会想,月复一月,锚就固定了,“不”是他们唯一知道的字,而他们将永久地纠正着河流的航向。
然而他们抵抗的意志也受到了某些东西的抵抗。鲑鱼的意志被推翻,任水流扑向他们:把他们从水泡翻腾的岩石楼梯上冲下来,从覆盖着铁线蕨的玄武岩峭壁间的冰蓝色沙漏里推出去,甩到一道道槽纹的泥淖中,那里还有被丢弃的和平烟斗【8】和领带夹针;让他们在毛茸茸湿漉漉的枫树和湿漉漉毛茸茸的紫杉底下流动,这些树木四仰八叉地倒在水里;被倾倒在浅石滩上,磨磨蹭蹭地绕过潺湲的弯道和岔路,经过岸边黄色的沟酸浆和低矮的豆瓣菜田;最后将他们存放到非常壮观【9】的章鱼栖息地。
六月份的时候,在门廊那里,有时,会有一个女孩弹奏起她的班卓琴【10】。片刻的静止后,当声音从路人耳朵的褶痕传入最深处的感知腔室后,他们开始随音乐起舞。他们像蹦蹦床上的木偶一样颠来倒去,像从船上落水的男孩一样扑腾,像风中的野草一样摇摆着。他们跳着房子,跳着怪异的萨尔塔列洛舞【11】,发现他们体内的弹簧还没完全生锈。
因为即便你在心中建起雄伟的大齿杨堡垒,收割全部的森林来把那些大风大浪变成幽静宜居的私家水塘,即便你一直划动着灵巧的鱼鳍来抵抗那疯狂翻滚的涌流,音乐还是会溶解你的锚、你的庇护所,让你站不住脚地漂起来,随它而去。然后你就成了流浪者,你变得狂热,你会是音乐的玩物:在它喧闹的急流里上上下下,在它冒泡的玩笑中推推搡搡,呈现它那或亮蓝或草绿或暗棕的色彩;被拉到挽歌般的水底,湿透的阴郁阳光照亮了那里轰轰隆隆、噼里啪啦作响的石头;歪歪扭扭地回到水面,身边还有紫衫树叶、啤酒店女老板、青蛙的骨头,以及其他被水流抢来或笑纳的乱七八糟、奇奇怪怪的战利品;在蜿蜒的华彩乐章上走走停停,眼前是千变万化的景象——岸边满脸雀斑的孩子、小鸡合唱团、酝酿着的雷雨云、栖息在野生西芹上的六月鳃金龟子——直到它把你冲到某个地方,那里的景象将颠覆你此前对奇特空间的所有认知。
【1】当时,北美土著人喜食河狸肉,但他们大批皈依基督教后,因大斋节戒律,无法在星期五食用哺乳类动物肉,所以教廷以河狸也会游泳为由宣判其为鱼类。
【2】马克西米利安亲王(prince maximilian,1782—1867),德国探险家、民族学家、自然学家,1832年游历于北美洲密苏里河,记录了沿岸土著居民和其他游牧民族的文化、生活。
【3】德鲁伊特(druid),古代凯尔特人中一批担任祭司、教师和法官等有学识的人。
【4】无视力的小型动物,自得其乐地住在泥土里,英文里也写作mole,可能跟底鳉(mummichog)是邻居。——原书注
【5】原文为feast of the bean-king,在这个仲冬时节的宴会上,每个人都在一夜之间变得能有多胖就有多胖,能有多傻就有多傻,其中一个幸运儿会在他那块蛋糕里吃到一粒豆子。——原书注[多简写为bean feast或beano,尤指雇主一年一度招待雇工的宴会。其来源为基督教主显节前夕(twelfth night)的宴会,宴会上,人们会分食藏有一颗豆子的国王饼(king cake),吃到豆子的人就会幸运地成为国王(bean-king)。——译注]
【6】半人半马,擅长箭术。和其他人一样,半马人也擅长散发他们独特的气味。——原书注
【7】如虾、蟹等。
【8】和平烟斗(peace pipe),北美印第安人在重要场合使用的长管烟斗,是和平的象征。
【9】原文为vasty(有别于“vast”这个词),跟“biggy”“hugey”和“giganticky”的意思差不多。要是有谁说这些词不是词,别听他的,所有的词都是词。——原书注(“vast”“big”“huge”和“gigantic”的意思都是“巨大的”,作者在这些词后又加上了形容词后缀“-y”,实际上确实不存在“biggy”“hugey”和“giganticky”这三个词,而“vasty”这个词是有的,多见于古英语和诗歌。——译注)
【10】班卓琴(banjo),上部形似吉他、下部形似铃鼓的乐器。
【11】萨尔塔列洛舞(saltarello),一种流行于意大利、西班牙的轻快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