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植物都会为了配合现实而折腰。如果它们住在离窗户较远的架子上，便会努力向着光线倾斜弯曲，就像一个神秘的陌生人一直在洗衣房走来走去时，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你所做的那样。或者，如果它们从土里探出头来，发现自己被风中的冰粒推来搡去，大多数植物都会调整一下对自己体型的期望值。体型太沉重了，期望也太沉重了，一切都太沉重了，除了灵魂。只要你能抓紧自己的灵魂，弯个腰也没什么。

但有时候奇怪的植物，比如拟南芥，会疯疯癫癫的，为了迎合虚幻而折腰。多叶的幼苗会钻到地里——好像太阳就在那下面，你只需要继续探索——根部朝上生长，好像风中能吹过磷元素【1】似的。

当然，谁都有可能迷失方向，谁都有可能在跳火炬舞的时候被绊倒，熄灭了自己的火焰。你可以试着翻转那一小株植物——“你的根得朝下，你的芽得往上”——因为，一旦体验到好处，谁还会拒绝呢？一旦它们尝过一口富含泥炭的土壤，根须不会想要继续待在那里吗？不过这种植物不是园艺品种，而是趋地性突变体。由于地心引力，世界上的植物都把根部往下送，茎干朝上送。这种植物恰恰相反。它像一艘精神错乱的船，非要上下颠倒着航行，在水底拉起丝制的帆。无论你纠正这种植物多少次，它都会一如既往，拔起根部，嫩叶交织着回到泥土，寻找地下的太阳，寻找失望。

在鳄鱼城【2】，路边小小的蓝色矢车菊展示了较为现实的生长方式——根朝下，芽往上——感觉良好：“我有妈妈那样的花瓣！”“我有爸爸那样的花丝！”它们的未来没有冰雪，也没有精神错乱，更不用靠弯曲变形来追逐太阳。不像那些室内盆栽植物，对矢车菊来说，太阳可不是个神秘的陌生人。相反，太阳仿佛被它们吸引，甚至迷恋着它们，如此热烈，以至于为它们落下日光！啊，夺目的蓝！啊，耀眼的蓝色花朵！也许太阳还想跟它们一起度过夜晚，而不总是继续去往彻尔莱斯基沙漠【3】。可太阳永远无法度过夜晚。

有一些矢车菊会被摘下用作婚礼上飘洒的碎花，有一些会用来制作舒缓疲劳的眼药水，还有一些用来赋予逝者活力【4】。而所有的矢车菊都能为蜜蜂之类的昆虫增添活力。它们似乎是现实倾向和诗意性情的完美结合。

但是这些随和的小碎花没有预见到一点，那就是鳄鱼神会在这一年因衰老而亡，一场纪念他的重大踩踏事件和另一场迎接新任鳄鱼神的重大踩踏事件将随之而来。狂热的鳄鱼城公民会踩过那些不追寻失望的花朵。（跟踩臭鼬的人不同，踩花者并不是故意的。）几乎没有花朵能忍受践踏。每逢鳄鱼继任年，在池塘里盛开的花朵要比在路上开放的花朵幸运许多。即使是最狂热的参拜者也会留心绕过池塘。

在远离宗教运动的地方，睡莲的根茎正躺在池底的泥淖里积蓄能量。问题是，水下的根茎是会浮起的：把湖面上确定你矩形泳池范围的浮标放到水下埋在沙地里试试看。睡莲根茎长出牵引根把自己拉进厚厚的淤泥里藏起来，但这类漂浮品种会因为过早出水而陷入危险，就像一位不带火箭出发的宇航员。如果它们埋得不够深，疙疙瘩瘩的凸起物就会自告奋勇地冲出泥地浮到表面——依然是睡莲，不过是远离本职的睡莲。很多潜在的花商都有自己别样的表现形式——比如从事篮筐编制业，或是像强盗一样抢钱——但是漂浮在池塘表面的睡莲根部用处不大，甚至无法用来测定矩形，因为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湿透、分解、沉没。有时，有所约束是好的。如果我好好待在自己的蛋里，那我可能会是一条危险的青龙。

睡莲本就应该从淤泥中升起，但不是像准备不足的宇航员，而是更像背着满满一包横档和板条的人，一边往上爬一边组装它的梯子，一级接着一级。浮在这些攀爬组装体上方的是一片巨大的叶子，像经书一样从两边卷起。一旦它触及水面便会舒展开来，让绿蜻蜓和跳来跳去的幼虫兴奋不已。睡莲浮叶日【5】能让很多疲惫不堪、漫无目的的生物高兴起来：蜗牛、海绵、水蝎子、弹尾虫、迷你蛤蜊、豆娘、小鸡、仰泳者【6】，这些没有岛的岛民。

从浮叶日开始，睡莲通过叶子上的小气孔吸取新鲜空气，再传送到空心的根茎内。它们的呼吸方式毫不起眼（不像手风琴）。但会呼吸的植物也会被淹死——睡莲的浮叶是不能忍受被溅上水花的。如果有一座喷泉搬到它们的池塘，并且它们没有机会晾干自己的话，睡莲会变得棕黄、枯萎，直至消散。然后岛民们就不得不回去流浪。

被水溅到的荷花却像是被水淹没的鸭子。荷花的叶子是防水的，所以池水会像珠子一样滚落。向池塘投掷你的铁砧、炮弹、巨石吧：荷花绝不会被淋湿！而且，荷花的茎干会一路向空中生长，而不是在到达水面的前一秒就松开自己的梯子——睡莲是这样做的（傻瓜莲花）。荷花叶悬于离池面六英尺高的地方，好像古代威尼斯的达官贵人。这就是为什么荷花连水灾都能承受，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河马会在荷花湖里打盹而不是芹菜地里。在圆溜溜、绿油油的褶边华盖下，河马可以低低地躺下，假装自己不存在，也可以作为大型不明物体在其中漫步。他们可以保护起自己粉色的柔软耳朵，让它们不必被火球似的太阳灼伤。唯一的问题是风暴来临时，轻轻摇晃的遮阳伞会开始使劲拍打你，仿佛穿草裙的姑娘开始围着你跳碰撞舞。

狂风过后，河马遍地，好似受到观众热烈欢呼的女高音歌唱家，头上沾着花瓣，臀部装饰着绿植。他们像是过去埃及人去往永生时随身携带的迷你纪念品，那些蓝绿色的陶瓷小河马，还有荷花、莲叶、蚂蚱、灯芯草和芦苇来为他们做点缀。

但是河马很快就从拍打和装饰中恢复过来，巨大的体形使其耐风，就像泥岩、乳齿象和泽姆齐勒——波美拉尼亚【7】的公爵。幸运总是眷顾重量级的动物，他们可不会被打倒。而荷花是不耐风的。它们的茎干是空心的，而且像魔杖一样纤细。即便你能任意使用你的魔杖——你可以进入另外的空间；使某人睡得更沉；挑出完美的南瓜（熟透的南瓜被捶打时会发出空洞的声音）；来回挥动直到杖尖出现一朵令人心悸的粉橙色花朵；在谱架上敲击，为那些爱在晚上合唱歌曲的邻居打拍子；以及吓唬一头河马——但魔杖易折，以之施展魔法才更耐用。

不过，不是只有巨型动物才能耐住风暴。大薸在这一点上也做得不错，因为它没有什么坚定的立场，反而有着松散、悬摆、便携的根部。同样的一场大风会打下荷花的花朵，会用花朵拍打河马，会让树梢上摇啊摇的宝贝滚下去【8】，但只会让大薸觉得像是冬绿树在跳曳步舞【9】。它旋转，跳跃，甩动自己荷叶似的叶片，仿佛幻觉般擦过这片咸水湖。而且大薸所到之处都会留下后代，所以它是不会消亡的。它不存在终点。

可季节总有终点。大薸耐风却不耐寒。不像在水下弓着背的婆婆纳或是直面寒冷的珍珠菜，大薸只能绝望地冻僵。冬季是它的结局。想象中，大薸也许可以赶上佛罗里达方向的洋流，像巡演的马戏团一样去萨拉索塔【10】过冬，但是大薸在佛罗里达州是非法的，所以它得想办法不被当局发现才行。哎，事情不总是这样的嘛！——你在不朽的同时也是不合法的。在另一种过冬的情境中，农民也许会摘走大薸，把它放在朝南窗台上的碗里漂着，然后在六英寸高的地方挂上一个灯泡，定期给它用氯化钾。不过人们大都觉得他们并不能胜任这项工作。

如果想在碗里养点什么，多数人会选择种一株微型碗莲，它的花朵看起来好像小小的粉色亚布罗契诃夫电烛【11】。所有的荷花在花瓣凋落后都会剩下像盘子一样的种子穗，每个孔里都有一粒种子。盘子在头几天会自己保持平衡，接着便会翻倒，把种子都撒出来。一些种子会掉到碗里，继续在容器中的快乐生活。一些会跳出窗外，在后院的水洼里绽放。另外一些可能拌着食用糖和花生油一起被捣碎，做成甜面团塞进豪猪形状的面包里。还有一两粒种子也许会不小心掉进贝加尔湖，世界上最深的湖。在贝加尔湖底发芽的碗莲需要非常努力地适应现实，这里不是指弯曲或变形，而是指尽可能地向上挺拔。它们能够长到十三英寸高，但这样的高度还是无法触及水面。它们无法打开遮阳伞或电烛灯。你可以试试只背着十三块横档往月亮上爬。

某一粒种子或许会落到一口枯井中，在里面躺上一千年。荷花种子有着非常厚的壳，能让它们等上千年才发芽，等到时机刚刚好的那一刻。身为这样一株蛰伏的、有着精致粉色花瓣的矮小玉鹂荷花是什么感受？也许与蛰伏的珍珠菜，蛰伏的轻狂大薸，以及在这个宜居的世界里注定要为难自己的蛰伏的趋地性突变体感受类似。在满是灰尘的井底蛰伏是什么感受？也许与在海王星或水星上蛰伏的感受类似，风速在前者上达到每小时一千二百英里；太阳对后者来说，更像是纵火犯，而不是好朋友。

蛰伏一千年又是什么感受呢？也许与蛰伏一百万年的感受类似。或是与蛰伏一瞬间的感受类似，当世世代代的亮蓝色矢车菊在盛开后被摘下，与浅蓝色的睡莲花搓捻在一起，轻轻地挂在谁的肩膀上，与他的头发交织，在他细瘦的手指间滑动，和旁边的蓝绿色河马——他的后腿折断了，所以旅途中没有太闹腾—— 一起成为地球纪念品的时候。

【1】磷元素是植物所需的营养元素之一，但需从土壤中吸收。

【2】埃及孟菲斯（memphis）附近的城市，那里的人们尊鳄鱼为动物之宝。神圣的鳄鱼派苏措（petsucho）有自己的庙宇、游泳池和沙滩，而且他每七十年左右就换一个新身体。——原书注[鳄鱼城即现在的埃及法尤姆（faiyum）地区。古埃及的鳄鱼神索贝克（sobek）有不同形象，派苏措就是其中的一种鳄鱼身形。——译注]

【3】彻尔莱斯基沙漠（strzelecki desert），位于澳大利亚南部。

【4】有的木乃伊胸前的花环上会有矢车菊。

【5】从破卵而出的那一刻起，我们的灵魂就渴望见证这样的辉煌。即使我们的视野模糊，我们也可以感知它，我们知道自己不是为了水龙卷、巨浪、波涛而生的。当睡莲浮叶开始铺展时，我们叹道，啊哈，啊哈。——原书注

【6】仰泳者（backswimmer），一种昆虫的名字，即仰泳蝽，此处作双关用。

【7】波美拉尼亚（pomerania），中欧古地名，现位于德国和波兰北部。

【8】原文为“rock-a-bye babies tumbling down from the treetops”，化用了摇篮曲“rock-a-bye baby”的歌词，它的开头歌词为“rock-a-bye baby, on the treetop. when the wind blows, the cradle will rock”。

【9】英文为teaberry shuffle，clark's teaberry是一种20世纪60年代流行的口香糖，其广告曲名为“teaberry shuffle”，广告中的人物会随音乐跳起舞步。

【10】萨拉索塔（sarasota），美国佛罗里达州西部城市。

【11】亚布罗契诃夫电烛（yablochkov torch），多被称为yablochkov candle，是由俄国电工技师亚布罗契诃夫发明的一种炭棒电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