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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万物:与植物、星辰、动物的相遇 §爱

慵懒之爱【1】

到了3000002012年【2】,仙女星系也许会撞上银河星系。这乍听上去很可怕,仿佛两个鸟群的冲撞。但飞行中的星系成员相距遥远而非紧紧相贴,所以在星系碰撞中,星球们是不会真的撞上的——就像两支纵横交错的管乐队,只会在间隙处重叠。(啊,像星系那样相交却不相残吧。可之后我们将不得不拥有更多的天空。)星球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以至于成千上万的星系必须汇聚集中,以免碰擦。

但与单簧管乐手之间的空隙不同,星系里的空隙有时是可燃的。如果啮合中的空隙发生爆炸,那我们跟仙女座相遇时,还会陷入险境。那感觉像是被火焰抽打,而这会扰乱地球的生物圈——到处翻寻的海龟,打哈欠的兔子,还有结满樱桃的树。地球以后只能一圈一圈地沿着既定的路线蹒跚而行,荒凉破败,毫无意义,失去它美丽的皮毛和负担。

不过考虑到那么多支离破碎却依然丰富多样的原材料,一定有一些物质能够重组。那么地球生物界的哪些事物会最先回归呢?不是那些需要修修补补才能出现的东西,因为一开始是不会有修理匠的。比方说,我们可以预见精巧玲珑、毛茸茸的小狗需花费几个世纪才能回到地球,还有巴比伦的空中花园也是。衍生物不仅需要很长时间衍生出来,并且衍生出来之后,它们通常还需要饲养和培育。就算一只小毛狗真的凭空出现了,也不会有人给它洗澡,用纱布摩擦它的小牙,帮它修剪脚掌间的软毛。脚底毛茸茸的话是很难行走的,小狗会滑进不知道什么鬼地方——沥青坑?类似地,没有管理人的话,空中花园不久就会变成空中杂货堆。

如果同时培植蝴蝶花和蝴蝶花旁边的杂花,也就是野生三色堇,比赛谁会在这个枯萎的行星上最先重现,那三色堇——也叫作爱懒花——肯定是赢家。虽然蝴蝶花丰满明艳,它的构造其实更不稳定,更像泡沫。蝴蝶花容易染病,除非定期分簇,不然根部很容易腐败断裂。所以,在它们重现之前,世界上必须先配备好尽心尽责替蝴蝶花分簇的人。尽管标准宽松的三色堇在阳台花坛时代因过分杂乱、随意生长而被我们摒弃,但在这个失去了阳台花坛的世界上,三色堇的乡土习性却带来了优势。爱懒花甚至可以期待蓟马、蜜蜂和雨蛾,尽管这些有用的昆虫是阳台花朵繁殖的先决条件,但爱懒花自己就是个播种机。

所以,当迟来的喜鹊、白鼬、野鼠、棉桃重聚,它们便没有理由沮丧犹疑——它们将无忧无虑地从头开始,因为绿意已经遍地。爱懒花,那轻率、任性、繁杂的野草,那质朴的花朵,那在此之前不被重视的植物,已在地球上纵情交织。它在星系碰撞前无忧无虑地生长,在那之后也会如此。

除了某种曾在名不副实的地球——篱笆底部、积雪的巨石场、黑刺李灌木丛——上自得其乐的植物,谁还能在如今名不副实的地球上生长?除了某种偏好峭壁和浅滩、北风和南风、干涸的劣地和潮湿的水坑、春夏和秋冬的花朵,某种无论何地只要找到一片土壤就能生根——即使是布满青苔的岩石缝中的泥浆,仿佛它就是要生长,不断生长——的花朵,谁还会冒险来到一个连飞蛾都没有的星球?其他花朵都对自我有着精确定位,而爱懒花却是混杂多样的。它并不有序如冰,而是八方蔓延,仿佛融化后的水。

那么,当经历仙女座毁灭事件后的地球开始修整时,爱懒花会是最先回归的,和月光一起。因为爱似月光般慵懒,且均无条件。

雾中之爱

黑种草经常被种在景观花旁边。黑种草本身也是景观——花朵蓝得像丛林中的蝴蝶,却被针叶遮挡。拨开它薄雾般的针叶,黑种草的花朵仿佛三三两两的折纸星星。但是,被遮挡的蓝色花朵看上去像是任何一种蓝颜色的东西:可以是短柄壁球,或是箭毒蛙,还可能是挤在叶片中透不过气的小小异端。

黑种草低调含蓄且绿意盎然,所以对浮夸张扬的植物们来说,是绝佳的邻居。如果你是橙色的拖鞋花、紫红色的矢车菊或丝光白的褶皱牡丹花,你就会想跟黑种草做邻居。你会是珠宝,它会是木椟。为了回报它衬托出你的魅力,你可以每天早上都这么开导它:“现在世界上最大的需求,是对谦逊花朵的需求,也就是温顺的花朵,那些不屑被人关注、让绿叶覆盖它的花朵。”

因为被包裹住了美貌,黑种草允许人们重新部署夹在牡丹花中间的它们。当我们看着褶皱的牡丹花时,我们只能想到褶皱的牡丹花,看着树蓝蓟时也是如此。插入的若不是黑种草这种植物,我们的感觉会像打喷嚏似的突兀无理:“牡丹!牡丹!树蓝蓟!牡丹!”牡丹花起皱的花瓣令人心动,而爱在薄雾中蔓延,让我们能静赏牡丹之美。

为什么爱变成了雾中之爱?为什么它遮掩了自己的身姿?它真心顺从于那些招摇的花朵吗?它难道不是一种对巴巴罗萨【3】——溺毙于萨列法河,铁青的脸庞周围缠绕着拖他下水的海妖那草绿色的发丝——的纪念?或者黑种草这样盛开只是因为它经历过些什么,就像许多爱意最后变得踌躇羞怯,盛开的同时却蜷缩遮掩?不是所有爱意,也不是所有花朵都有坚如磐石的花瓣。黑种草的花朵决定不再敞开自己,也许就像泳者立下决心避开有蛇出没的池塘一样。

我们曾把黑种草送入太空,观察宇宙环境对它的影响。地球环境似乎是黑种草的蓝色花朵退居绿云般轻软的叶片之下的原因,因为在地球上,毫无遮蔽的花朵会被日光伤害,被雨水打磨,被冰霜摧毁。但宇宙是友善的,它不会以强扭花瓣的阵阵劲风迎接薄纸似的爱之花,而是温和安抚。

我们的黑种草从宇宙回到地球后,并没有什么变化。

如果它待上一周多,可能会突变成冲破薄雾的爱之花,星形的蓝宝石会从绿色的怯意中升起,重拾自信的身姿。然而如果在太空中平静地度过几个世纪,宇宙中的黑种草可能会再次变成宇宙中的雾中之爱。它在地球上受过太多苦难,以至于永远无法舍弃那种偎依,永远无法拨开周围的薄雾。

失血之爱

我们知道,通常花朵在经历了粉色或黄色的狂欢之后会继续支棱一个星期,再回到只有茎干的样子,枯萎凋谢,无人问津,除了觅食的鹿。比如阿开木的花朵,一次性地发光发热,接着就投入到结果任务和插种服务中去了。但千穗谷从发芽时起就像颗红宝石,成熟期更像红宝石,之后越来越像,越来越红。

装点一座雅致的花园跟装点一件雅致的礼服差不多,人们会将穗状流苏置于边缘。所以我们会在花团锦簇的花园边上,在那些长满柳穿鱼、胶草、绿翅草甸兰花、藿香、鸠柱兰、冰岛藓的花园边界上,看到深红色的千穗谷。

千穗谷【4】,也被称为失血之爱,它被种在花园边缘,不仅因为穗状的花朵,还因为它一定会好好待在它被种下的地方,不会重新调配自己。千穗谷理解园艺学的意图所在。相反,如果你决定在花园边上种下兰花藤或蒲公英,它们会像无根无系的植物一样失约。真的有这么两种失约的方式:兰花藤的方式和蒲公英的方式。兰花藤会叛变,就像泡沫和运气。蒲公英呢,会像秘密一样逃走:肆意蔓延。在你的花园周围种上一圈蒲公英为界,那么这里不久便会变成蒲公英花市。

千穗谷不会这样失约。它就待在它被种下的那片区域,不会花费精力到处撒种,在你的花园里举办穗缨展览,也不会突然撤离,而是开始出血。现在大多数献身流血的人最后都会比开始时苍白无力。如果雀鸟和鹬鸟的身体被扎了一个洞,它们很快就会流完体内那几茶匙的血,像扫帚毛一样干枯。小小的雀鸟耗尽得太快,以至于在被穿刺后的那几分钟内,它们只能在梦中回到自己有血有肉的日子:梦之雀鸟。

有这么几件事是你能够永远做下去的。如果井道足够深,你就能永远下落。你能够永远忘记,永远崩溃,也能够笑上很长一段时间。但是你不能一直失血——你不能,柑橘树不能,黄嘴朱顶雀或树鹊不能,橙喉雀、绒顶唐纳雀或丽鸫也不能,任何血管中涌动着不断循环、富含细胞的温热血浆的生物都不能。要么你的伤口愈合,要么你被掏空一切。

只有爱能够永远失血,只有爱有无尽的血液。只有那下垂的纤细穗状流苏之爱能够一直流血,却越开越盛,越开越艳,越开越红,绝不会耗尽,也绝不会面如死灰。如果爱只是被踢了一脚,变成了凹陷之爱,也许几天之后就会再次丰满起来。但是当爱受了重伤,似乎无法愈合——在损伤处长出替代组织——也无法干涸。千穗谷的另一个名字是不凋花,不凋意味着永恒与不朽,甚至当不凋花凋落在地上后,它的花瓣也依然是最明艳、最具血色、最流溢的红。

缠绕之爱

葡萄叶铁线莲像是土猪似的。一种十分猖獗的植物,每季度狂奔十米,每一年撒下上千颗种子。它联结了整座森林,将之包裹缠绕。森林,你在吗?我们所见的只有各种形状——椴树的形状、乳香黄连木的形状——被难以抑制的绿色爱意吞没。树木啊,经年累月地慢慢层叠,柔软浅褐的边材酝酿为坚硬乌黑的心材——一季之内就会被打败!一旦成形,一旦指尖缀满精细的枝条和花苞,你就只能沦为爱意蔓延的支架。

亲爱的,跟着你那跑走的驴子时可要当心,不要在这疯狂的绿色森林中被迅疾的爱意闪电袭击,变成又一个形状。因为葡萄叶铁线莲会压倒一切,除了跑得最快的驴子主人。苔藓和蘑菇群落在葡萄叶铁线莲面前无法自保,只能按兵不动。

如果能集结我们自己的密尔弥多涅斯人【5】,派他们带着尖刺、长矛、毒药跟葡萄叶铁线莲干仗【6】,他们可能也会变成各种形状:被绿叶覆盖的密尔弥多涅斯形状。在葡萄叶铁线莲这样的拦路虎面前,魁梧的装甲战士也很危险。那种危险就像柔弱的德律奥佩仙女【7】会被变成发抖的杨树,或是沙滩上弱小无害的动物会被海浪卷走。葡萄叶铁线莲永远不会枯黄,它永远在延伸,永远在缠绕,仿佛从某架疯狂的纺织机高速运转的织针之间喷薄而出。

小核果和画眉草这类通情达理的植物就很不一样!对于它们,我们需要耕作,需要锄地松土,除掉杂草,放入荚果,并祈求上天。如果老天乐善好施,我们精心培育的小东西可能会从种子中稀稀疏疏、摇摇晃晃地长出。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做一个简单的比较植物学实验:在园地里坐下,记录各种植物长到你这里的顺序。大约十年以后,小萝卜会从东边爬过来,和萝卜大臣【8】一起。小萝卜像是贵族,它们讲究排场。三年之后,你可能会在脚边发现一些黄瓜,还有除草机、赶虫人,捧着湿度调节器的随从陪在一旁。但再早些时候,更早更早的时候,飞快蔓生的葡萄叶铁线莲已经爬到你身边,围住你,盖住你,再继续向前!杂草般蔓延的爱意几周内便抵达你的身边,无须一帮园丁,只要一阵猛攻,他们自己支援自己!

如果风吹得足够远,也许月亮也会被葡萄叶铁线莲遮盖,因为地球上最苍白、最似月的事物——苦工和苦工的坟墓——就曾在葡萄叶铁线莲的地盘被包裹。继而在各种各样的形状中,你会看见苦工形状的爱和坟墓形状的爱。甚至星辰也可能被拽入这种爱意的全覆盖行动中,南十字座和角宿一尖锐锋利的星光或许会被交织的叶片遮挡——德律奥佩似的星星——只要播种的风不仅停驻在地球上,只要星辰不离大气层太远。

葡萄叶铁线莲把一切都变成了可疑的绿色雕像。曾经清晰分明的芒果丛,曾经干净漂亮地刻着一圈菠萝的餐具柜,曾经整洁时髦的衣帽架,通通都被阵阵涌来的爱意包裹得模棱两可。被爱束缚后就不再整洁漂亮,不再凿有花纹,不再引人注意。看到一个神秘的绿色瘦削身形时,人们可能会想:“是特泽尔那个酒馆小伙?宾斯坦那个桶工?还是维克特里德那个傻瓜?也或许是灰胡桃树的秧苗?”泼洒绿意的爱让鸟巢变成曾经的鸟巢,夏威夷刺桐变成曾经的夏威夷刺桐,家具店变成曾经的家具店。一切都成为曾经。这样看来,葡萄叶铁线莲像是时间,消解所有。

不过,曾经也许并没有那么渴望脱身。从外面看,那像是一套单调乏味的戏服,但在里面的感觉可能不一样。也许葡萄叶铁线莲不仅包裹,还会引诱,甚至同化。也许支撑着它的事物,想的不是“离我远点,亲爱的,我可不是什么大梁”,而是“给我绿意吧,亲爱的,让我变绿,别离开我,用你放肆热切的重量缠绕我。我曾经功成名就,现在也是功成名就的杂草,看起来却跟那边的傻瓜杂草没什么不同。但我仍旧不希望与这令众生平等的叶片分离,因为曾经的我内心一片苍白,而现在的我满心绿意,不断蔓延”。

每个季节都有很多种方式让你动弹不得,没有例外。如果是冬天,你会因冰雪而动弹不得;如果是春天,你会因为火雀的乐曲、菲比霸鹟的歌声或小狐狸的尖声创作而惊艳地呆住。如果是夏天,你会因为不断攀爬、藤蔓缠绕的葡萄叶铁线莲而动弹不得,像德律奥佩那样一片接着一片地变成绿叶。因为爱,猛烈的爱,会让一切事物化为叶片。

【1】本篇的四个副标题分别为love-in-idleness(三色堇,字面意“慵懒之爱”)、love-in-a-mist(黑种草,字面意为“雾中之爱”)、love-lies-bleeding(千穗谷,字面意为“失血之爱”)及love-bind(葡萄叶铁线莲,字面意为“缠绕之爱”),均为植物名,且四种植物的英文名称都以love(爱)开头。

【2】原作写于2012年。

【3】弗里德里希·巴巴罗萨(friedrich barbarossa,1122—1190),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一世,又被称为“红胡子”或“巴巴罗萨”,是德意志历史上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他溺亡于现土耳其境内的格克苏河[goksu river,也就是下文的萨列法河(saleph river)],但具体死因不详。

【4】原文在此处及前文都是用tassel flower一词来指千穗谷,而tassel flower实际上指一点红,与千穗谷(love-lies-bleeding)并不是同一种植物。

【5】密尔弥多涅斯人(myrmidons),希腊神话中跟随其王阿喀琉斯(achilles)参加特洛伊战争的塞萨利(thessaly)地区的人。

【6】怎么了,像密尔弥多涅斯人这样的职业打手会去跟开花的藤蔓理论——交换意见、旁征博引、据理力争——吗?我不这么觉得。——原书注

【7】德律奥佩仙女(dryope),希腊神话中被树精变成白杨树的仙女。

【8】超级大亨,小萝卜只会雇佣最好的家臣对它们大献殷勤。萝卜内阁是一个高收入且高要求的机构,很难进入,一般为世袭。——原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