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地球究竟属于谁呢？”被残杀的龙这么问道，“有时候它似乎属于龙，但另一些时候则属于屠龙塞【1】。还有些时候它好像属于哈麦丹风【2】，又或者属于赤道无风带。有时是属于奴隶的，当海面分开让他们通过时；【3】有时属于大海，当海面平静无波时。现在属于金翅雀和裸盖鱼，还有锻造业和冶炼厂【4】。也许地球是中立的，就像两个城市间的一座桥，行人在上面行走却不曾拥有它。”以上就是一条将死之龙的后知后觉。

海龟不会死到临头才领悟一切。虽然不知道有多少海龟蛋明白这一点，但小海龟从他们皮革似的蛋壳里拱出来后就会立刻意识到这不是海龟的世界。如果有刚出壳的小海龟不相信，他会爬出沙洞，在冒头的那一刻停下：“世界是我的地盘，太阳是我的行灯，而我，被软软的壳包裹，将横行于领地，没什么能摧毁我。”接着矫健地潜入海里。

不过事实上，小海龟们会慎重地挖出自己，花好几天悄悄地钻出沙子，让他们软软的壳能有时间变得坚硬。一旦他们接近地面就会停下来，等待太阳下山。之后他们便疯了似的跑到水里，从浅滩一路扑腾到深处。满身是沙的新生海龟在夜幕降临时一扭一摆地离开亚利马普海滩【5】，他们可不傻。小狗、浣熊、海浪、鲶鱼，都可能摧毁他们，况且妈妈也不在身边。

这个世界也不属于蛇，他们一下子就理解了：蝰蛇被捕蛇人塞到陶罐里，挤奶一样地挤出毒液来提取抗蛇毒血清，丢脸极了。罐装蛇被用来制作消灭自己力量的东西，这不会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什么主宰。甚至十五英尺长的眼镜王蛇，也会在轻浮的女士为了求子嘴对嘴亲吻他们时，发现自己相当滑稽。

即使蜥蜴有一些可食用的从属物，比如粉虫、甘薯和蜗牛，但他们自身也是鸟类和短尾猫的可食用从属物。蜥蜴能构成的最恐怖的威胁也仅仅是中等程度的。只有两种蜥蜴——珠毒蜥，即墨西哥串珠蜥，以及钝尾毒蜥，也就是全身都是黑色和桃色珠子的希拉毒蜥——咬人时会释放毒液。蛇类把毒液贮存在上颌，并从那里流进踝关节及罐子；而珠状毒蜥和钝尾毒蜥的毒液腺体在下颌，所以当他们咬住东西时，毒液得慢慢地从底部毒牙渗上来。只有最差劲的受害者才会在被咬住那么长时间后，最终被钝尾毒蜥杀死，最美味的那些都能脱身。桃珠毒蜥难以调用他最具杀伤力的成分，在地球上的生存状态也十分脆弱。

很多脆弱的生物——希拉毒蜥、海龟、硬鳞蚺和黄金蟒、基因突变的郁金香、满脚泥泞的熊猫、植根泥泞的榛树——都比强大的生物更有意思。强大的生物有必要从发明和实验中获得什么吗？从形式上来说，蜥蜴跟面团一样具有实验性。有的是飞蜥，肋状的侧翼展开时好似翅膀。有的是棘蜥，体型宽到每顿能吃数千只蚂蚁。鞭尾蜥，全部都是雌性。侏儒壁虎，一种住在枯枝落叶里的小型壁虎，小到壁虎所能达到的极限而又不会太干瘪（那么小的体型会让壁虎的表皮比例高得有点危险，只能靠一点点的内部身体保持湿润）。还有脖子上有一圈起皱褶边的蜥蜴，以及能在水上跑的耶稣蜥蜴。

然后是皮肤松弛的大蜥蜴。想要变大，皮肤就得足够松弛，这样被撑开时才不会撕裂。当他们遭到猎捕时，大蜥蜴——莫哈韦沙漠【6】上一夫多妻的素食主义鬣鳞蜥——会一扭一扭地钻到石缝中，接着开始膨胀。短尾猫希望大蜥蜴能爬进他们的喉咙里，大蜥蜴却卡在了石头的喉咙里。

其他蜥蜴靠隐身术来躲藏，也就是让自己融入环境中，就像1846年以前隐秘在星群中的海王星【7】。有些蜥蜴长得像树叶，有些长得像树干，还有些则像荆棘和甲虫。隐身术的秘诀在于把自己置入相似的事物中，而那里又没有谁期待你的到来，就像跟立陶宛农民在一起的威利·纳尔逊【8】。

如果恰好长得平淡无奇，那也可能是一种隐身术，这样你无论去哪里都不会被发现。问题是你所属种群的雌性也看不到你，那你就不会有后代了。最好是能根据需要在平淡无奇和鲜艳耀眼间切换，比如有着能施展顿隐术的蓝色尾巴的石龙子。要想施展顿隐术，就要有能轻易藏起的漂亮部位，比如黄绿色的风筝或橘红色花边的裙子，或者是亮蓝色的尾巴。欢快地放风筝，欢快地穿裙子，但当你感觉到自己成为猎物时，得赶紧处理掉那些装饰品，然后欢快地变得平淡无奇，因为猎手会扑向你扔下的东西，而你此时已安全隐匿。一旦没有了夺目的蓝色尾巴，石龙子就变为土褐色，无忧无虑，返璞归真。

也许与各种难题同行的动物比没有烦恼的动物更具个性。后者不需要警惕短尾猫、海浪或丛林狼，所以不需要褶边、侧翼、行动飞快的软足或可拆卸的蓝色尾巴，他们也不需要楔入石头或被看成荆棘的特异能力。他们可以不受经历影响，自然老去，而不是变得奇异却不失魅力。

杰克森变色龙是偶然从肯尼亚山【9】来到夏威夷的移民。（如果你那些从非洲邮寄过来的变色龙看上去有点干巴巴的，让他们恢复活力的最好方法可不是把他们放到草坪上：变色龙可能不屑你的篱笆，往远处的山野移居。）

杰克森变色龙的出生是降落式的，胚囊从高处掉下，树上的母亲在那里发射她的孩子。着地时，胚囊破裂，变色龙宝宝冲出来，还有点颤巍巍的。接着他们爬上树，因为他们有着擅于爬树的脚趾；他们还有长长的舌头，用来舔舐滴落在自己鼻子上的雨水，树梢上可没有水洼；他们也有能分别转动的眼球，可以同时看向地下和天上；以及灵活可变的肤色；脸上还长着三只角，这有助于对抗其他有角的同胞。【10】

但是杰克森变色龙的角也会妨碍到自己。他在树枝间游荡，嘴巴大张着发出嘶嘶声，摇来晃去，用他射弹似的舌头吓黄蜂一跳。有时他的舌头也会不小心抓住自己前额上的角，他便一下子慌了，跟自己纠缠起来，疯狂地想要摆脱自己的疯狂控制——树叶如船桨般划动，一场爬行动物的独角闹剧。阳光照进蓝色的海水，在森林里交织，映射在浅黄色的香蕉、绿色的千层花、粉橙色的番石榴上，让它们着色于活蹦乱跳的变色龙：他能变换自己的颜色以匹配周围的色彩，从绿色到青绿色到嫩绿色又到茶褐色，再到斑斑点点的橄榄褐。而那样的自我斗争使这样的魅力显得可笑。善于捕捉的技能于你而言，可能也会抓到自己。你可能是你自己最大的对头。

【1】屠龙塞（dragon-gaggers），一些英雄会挥舞着牙刷而不是刀剑，并表示他们是来“给龙刷牙”的，然后便把牙刷捅向巨龙那滚烫的舌根深处。——原书注[该词应为作者仿照dragon-dagger（屠龙匕）一词自创而来，gagger一般指张口器等塞住嘴巴的东西。——译注]

【2】哈麦丹风（harmattan wind），非洲旱季时从撒哈拉沙漠吹向非洲西海岸的干燥热风。

【3】指《圣经》中摩西带领被奴役的希伯来人逃离埃及经过红海时，海水被分开，希伯来人安全通过。

【4】首先熔炼工将矿石熔炼成铁，然后送到锻造车间锻造成汽车，之后汽车被送去打蜡车间打蜡，最后再在废弃物仓库里生锈。——原书注

【5】亚利马普海滩（yalimapo beach），位于法属圭亚那。

【6】莫哈韦沙漠（mojave desert），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西南部。

【7】海王星（neptune），离太阳最远的行星，也是最晚被发现的。

【8】威利·纳尔逊（willie nelson，1933—　），美国著名乡村摇滚歌手，经典形象是梳着两根麻花辫，跟立陶宛等东欧国家女孩的传统形象类似。

【9】肯尼亚山（mount kenya），东非大裂谷最大的死火山。

【10】变色龙头上的角一般用来在繁殖季争夺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