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骨头有一个好处,不会每次撞上什么就改变路线。你基本能够自己决定路线。长骨头也令发声成为可能,比如敲打和说话时,不会只是风中的唰唰声。
但是,当你长着敲打骨头和说话骨头时,你便应当去敲打和说话,而不仅仅是“唰——唰——唰”。每种骨头都有它的责任。而且,拥有决定权也意味着社会压力:可以往南也可以往东的动物会被要求回答它们为什么要往北。想想凤头麦鸡的额外责任吧,它还能往上呢。
而水母就不太能为它们的所在位置负责。如果你是由黏液组成的,就算你突然产生了巨大的责任感也没什么用。水母的确会鼓动它们的伞膜,但这点影响跟海洋的影响力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比方说,诞生在太平洋中心的水手水母会随风而动,要不将帆倾向右侧,要不倾向左侧。所有向右扬帆的都被吹到加利福尼亚,所有向左的都往左。
当水母真的成功将自己移动到某个地方,通常也是往上,或往下——就像倒立水母:出生时小小的一只,自由游动,然而一旦长到两厘米大,就会颠倒过来,径直移动到海底后黏在那里,摄食触手像海藻一样向上浮动。对水母来说,拒绝漂移的唯一办法就是让自己扎根。一路往下,停住,倒立水母尽水母所能地远离涌流。
其他水母大多无法停止漂浮。沙滩上那些死去的水母一般都是从水里漂上来的。漂上来的水母跟落入水中的伴娘头饰情况类似。在水中时,水母看上去像粉绿相间的花帽子、明亮欲滴的蛋黄和狮子的长鬃毛【1】,但在海滩上,它们看起来就像正在溶解的塑料袋。
不过,塑料袋的外观也会随着所处位置而改变:在水中,它们像月亮一样美丽,所以海龟会误以为是月亮水母而把它们吃掉。吃塑料袋而不是水母,这让海龟的眼睛免于被水母触手蜇刺而肿得睁不开。但塑料会导致摄食者严重消化不良,而这往往让弄错的海龟丧命。
有时候,塑料袋扮演月亮水母,月亮水母则会被弄到日本的沙拉里去(乍看之下,水母的味道或许很诡异,但事实上尝起来像蓝色橡皮筋),或者被转移到水族馆。曾经,还有两千五百只月亮水母被选入太空登月计划。它们被美国宇航局送往宇宙,在塑料袋里待了九天,因为它们能感知上下位置。
结果表明它们的重力感受器——也叫作平衡囊——在太空里与在水里一样有效,月亮水母在其整个生命周期中一直广泛运用重力。月亮水母于秋天在中水层出生,漂浮的卵子和漂浮的精子漂到一起形成幼体水螅虫。接下来水螅虫掉落到海底继续生活,像贴在上面的迷你衣领。与倒立水母类似,水螅虫“扑通”落到某一处之后便不动了。但对灵活的动物来说,海底的可控性为许多戏剧性行为提供了可能,而这在不可控的水中不是总能实现的——海水会随时动摇你,打散你,把你从对手身边赶走。
海底是紫色、橙色、红色的蝙蝠海星生活的地方,它们总是在互相打架,虽然动作缓慢——好战心可不管什么速度和节奏。在海底,还有向日葵海星踏着它那一千五百只管足向前行进,跟在紫色或红色的海胆后面想要吃掉它们。红色的海胆通常活得更久一些。有一个办法能在自己将被向日葵海星吃掉时拖延时间,那就是在它追上你时吃它的管足。遗憾的是,倒霉的水母幼体水螅虫没有办法推迟被恐怖的饼干海星吃掉的时间。
海底也是海参潜在戏剧生活的舞台。海参不会空翻,不会发光,不会呼啸而过,不会变出更多的褶边。它们也不太会跟其他动物搅和在一起——搅和常常为戏剧性事件提供重要契机。但海参也不认输,它的表演戏码独立又极端。每一年,它都会用三周时间融解自己的呼吸系统及循环系统,然后重组自身。危险在于,如果它在恢复期间遇上过高的温度或压力,那么就会变成可怜的破碎海参,喷出它软成汤羹的内心。所以请不要对海参大喊大叫。
春天的时候,水螅虫会在它们的衣领上长出小小的装饰品,也就是水母芽。水母芽会变成水母伞一路往上漂,漂离海底,漂离烦扰的蝙蝠海星和爆炸的海参,与平和的侧腕水母和持重的栉水母一起在海水里浮来浮去。
相比固定不动的水螅形态,水母的水母伞形态更为人熟知。可实际上有一些水螅体无法长出水母芽,而是把很多个小小的、简单的、普通的个体集结为类似水母的形态。比如僧帽水母,看上去是一个个体,就像列夫·托尔斯泰,但它其实是很多个体组成的群体,就像列夫·托尔斯泰。【2】僧帽水母是个合作项目——很多小水螅一起合作——所以有的水螅负责游动,有的负责繁殖,有的负责摄食,还有的充当悬垂的触手。管水母,一条比鲸鱼还长的闪闪发光的蓝绳子,也是这样的群体合作项目。
在发光这方面,很多水母只有在被戳刺时才会发光,不会自动亮起来。然而,水母的绿色荧光基因曾被成功转移到小猪身上,后者无论是否被戳刺都会发出光芒。荧光性和荧光选择权并不总是共存的。新型小猪就得永远用发光的长鼻子、大肚子来拱块菌了。
虽然水母能够随意发光或不发光,有些事情却是它们无法控制的,比如放毒。水母必须是带毒的,因为它们太脆弱了——脆弱到无法与它们的食物搏斗。如果它们的食物猛烈扭动,就会撕碎水母卷曲似纱的水彩条带。所以水母不得不具有足够的毒性,以立刻制服它们的食物。
当你没有牙齿也不擅长操纵方向时,身下飘飘荡荡的致命长饰带就非常有用了。不过,致命的饰带不像牙齿,不能帮你锁定某个受害者,所以你得夜以继日地螫刺你碰到的一切东西——无论是能吃的,还是不能吃的。例如无害的泳者被螫了之后,会经历“一种厄运降临的感觉”【3】,然后飞快下沉,你想吃也吃不到它。水母毒液与蝎子毒液、漏斗网蜘蛛的毒液相似,都不会令人上瘾。
现在有一种小小的银色鲳鱼能够经受住这种螫刺,这证明了水母在某些情况下也很慈爱,甚至像母鸡一样:鲳鱼生命中的头几个月都驻扎在水母柔软有毒的触手帘内。银色的鲳鱼可能对毒素有抵抗力,因为它不仅以水母触手为居,还以之为食。(如何吃下比你自己还要大的东西?一块块地咬掉。)现在该问的是,水母主人是否真的好客,还是只是无知无觉?毕竟有时你不会注意到从你的胡须里游过的小鱼,而这并不能代表你有多好客。
水母究竟能感知到什么?它们会在被戳刺时亮起来,所以它们或许能够感知戳刺。并且它们肯定能感知深度,就像草裙管水母表现出来的。草裙管水母可以通过严格地改变浮囊里的气量调整自己浮游的深度:如果你能调整某种行为,那你自然能够感受到它。还有,如果你游离某样事物,与它保持距离,你可能也感受到了它。水母被海底漫游者的聚光灯照射时,会远远游开。有时它们甚至在聚光灯下融化了:融化更加意味着察觉。
推测水母感光的另一个理由是它们就住在光里面,跟番茄蛙、熊和草地一样。即便是草地,也能感知光线,虽然比较缓慢;而光对绦虫来说是毫无意义的。光芒会支撑它所包含的一切。
另一个迹象是水母会发光。当然,发射意识有时落后于发射行为,水母可能像花朵和人类一样,表达大于所知。但水母似乎是刻意发出光芒的——有时候,水母甚至会把一根发光的触手扔到掠食者身上,再把自己剩下的灯关掉,让所有人的注意力转向突然多了一条梦幻闪烁的尾巴而变得显眼的掠食者。
不过最后一点,也是水母感光的最佳证据,它们有眼睛。为什么水母需要眼睛?蜜蜂肯定需要眼睛来察看其他蜜蜂的舞蹈;鸟儿需要眼睛来观测星星;激光制导炸弹需要眼睛,所以它们才能盯紧自己的目标;大蟒蛇需要红外线视觉来感知森林中微小但散发热度的动物。蝎子和海龟也许需要眼睛,也许不需要,因为有的蝎子没有眼睛,有的蝎子却有十二只眼睛,而海龟时不时闭着眼游动。
但水母不需要交流遥远的花蜜宝藏地点,也不需要像鸟类一样利用星星导航。可它们仍然有眼睛。
大多数动物有着敏锐或敏感的眼睛:猫的眼睛里有着彩虹般的反光色素层,可以聚集最微弱的光线,但被聚集到它们眼中的所有分散的光线使得猫类无法觉察微小的细节;而鹰能发现细节,却因为没有收集闪光的反光色素层,所以必须在太阳投射的耀眼光芒下才能看到东西。福即是祸,祸即是福。因为你能看见细节,所以你便看不见光的细节;因为你能看见光的暗示,所以你便看不见暗示。如果你想要既敏锐又敏感,你就得拥有与众不同的眼睛。
你就得拥有像立方水母那样的眼睛,十六只感光眼,另外八只如照相机般锐利——总共二十四只眼睛悬在肉柄上。
然而,你还需要一个大脑。但或许那是不可能的。或许,立方水母没有大脑,其实就是因为它有如此强大的视力。可能没有造物能承受如此全面的视觉,无论动物还是先知。过分敏锐或过分敏感都足以带来不安。也许同时做到这点会让你的大脑很快融化,让透明的你一动不动地悬于这世间。
【1】确实有三种动物根据其形态被命名为花帽果冻水母(flower hat jellyfish) 、蛋黄水母(egg-yolk jellyfish)及狮鬃水母(lion's mane jellyfish)。
【2】原文中的“群体”为colony一词,此处可能指甘地(gandhi)在南非所建的一处修行地,为纪念托尔斯泰,被他命名为“tolstoy colony”(托尔斯泰之家)。
【3】有些厄运用力地拽着你的袖子,有些厄运一闪而过,还有一些厄运迫使你屈服。——原书注[“一种厄运降临的感觉”(a feeling of impending doom)在医学上确实是一种症状的表述。——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