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遗憾,声波是会衰减的。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就仍然能够听到美索梅德斯【1】谱写的旋律,克吕尼的俄多【2】演奏他的轮擦提琴【3】。我们会听见已经绝迹的剑齿兽【4】,史前时期戴着陶铃的马,死气沉沉的蝙蝠嚼着嘎嘣脆的苍蝇。我们还能听见过去的山羊——古老的英国产乳羊,巴珊【5】待宰的小肥羊,缺水的孔雀山羊,芬兰羊咩咩地叫着他们的孩子,瑞典小羊哭着要妈妈,还有被迫住进巴黎植物园的野生山羊嘶哑着对此表示抗议。这样的世界充满着过去的声音,就像天空一样,充满着过去的光芒。【6】这个世界也会像脑海一样,无所谓曾经。
但是,使声音变得可能的物质——空气——也会让它消失。在没有回声的环境里,人们只能去猜想那被割裂的过去,比如,猜想匈牙利改良山羊的前身。匈牙利的未改良山羊是什么样呢?可能就像任何一种没被改良过的山羊一样——糟糕又差劲,羊毛里缠着夏至草、三叶草种子,还有其他毛病,总想着用他们的角互相戳刺。没收山羊的犄角能让他们更容易相处些,但是没有了犄角,整头羊都会像被没收一样。而且除了晕厥山羊之外,大多数山羊都不是很好的行窃对象。
晕厥山羊总是一群羊中的特殊存在。当羊群听到风吹草动,或尖锐刺耳,或大呼小叫的声音,晕厥山羊会一下子跑走,然后僵住,接着像倒放的椅子一样倒下。这不是新生儿松软综合征【7】,也不是蹒跚病——这些会伴有眼盲和脊柱碎裂。晕厥山羊只会晕倒几秒钟,肌肉僵硬地一动不动,意识却完全清醒,像吓坏了的小雕像。所以,当一匹草原狼从一块大石头后面冲出来时,晕厥山羊便静止不动,唾手可得了,其他胆小鬼则趁机踉踉跄跄地逃走。
事物太变幻莫测了。此刻还灵活柔软,下一刻就变得像石头。此刻梯牧草甸上的那只山羊正用轻盈而有魔力的下肢站立着——随时可以实现她最顽皮的愿望的下肢。然后她听到一声低吼,或者是树枝断裂的声音,灵敏的四肢就变成了铁火钳,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海蟾蜍跳到她身上,多刺蓟摇头晃脑,柳条随风摆动,大夜蛾从她身边飞过。山羊啊,没有了魔力的四肢,你的愿望要怎么实现?还是做绵羊好一点。
有时却是做山羊更好。当摩洛哥的草地渐渐枯萎,绵羊会傻乎乎地一直往前走,摇摇晃晃,想法浮于表面。“没有草了……没有草了。”但山羊会往上看,他们开始爬树。即便有十五只羊在它扭曲多节的臂弯里把枝头的果实当午餐,摩洛哥坚果树还是很可靠的,因为它的树根牢牢抓紧了泥土深处。它们不会等着幸运从天而降:当天空干涸,树木便探寻大地,将它的根深深刺入,直到发现埋藏于地底的雨水——呆呆地躺在地表的青草做梦也想不到的盆缘石灰岩水池。坚果树喝呀,喝呀,草地等啊,等啊。草地等待雨水,就像绵羊等待草地。
同为毛茸茸的物种,山羊比绵羊稍微普遍一点。16世纪的时候,航海探险家们带着山羊环游世界,把他们播种到各种各样的岛屿上。他们没有散布绵羊是明智的,绵羊会成为不幸的先驱者,或特化物种【8】——仅仅在热带岛屿待上一周,只吃灌木蒿的侏儒兔也会又热又干,在模糊不清的饥饿梦境里沉没。
但山羊是全才: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草地。把他们留在一座岛上——他们可不会把所有的力气花在拒绝和懊悔上,而是会不断实验,直到找到新的食物,给这最参差不齐的一餐配上够吃一辈子的调味料。把山羊和连衣裙、雪茄、政治宣传册、积木、班卓琴、溜溜球还有青蛙皮一起关进牲口棚——他们会尝试所有东西,甚至棚柱。他们通过咀嚼来调查研究,咀嚼多过吞咽,这跟鲨鱼相反,鲨鱼通过吞咽来调查研究,吞咽多过咀嚼。
等到水手们回来的那一天,这些先锋山羊是多么悲惨啊!但这段时间——从播种到收获——又是多么精彩!到处被拿着羊毛剪的人、提着奶桶的人、握着解剖刀的人跟着,和不停互相交流的绵羊分享地盘,在狂暴的寒冬里被驱赶、戳刺,被牧羊犬嚷嚷和啃咬;接着在一艘油腻腻的船上被关在笼子里颠簸几个月,再在一个湛蓝的夜晚被放到小艇上划到满是棕榈树的岸边,留在寂静的海滩度过这一夜,休养航行后疲累的身躯;早上醒来,入目的是水面的晨光、发亮的黄色果实、青绿色的鸟儿翅膀和露水滴答的翠叶。自由了!在一个多蕨的岛上!还有香甜的雨水和山羊同伴们一起!啊,生活如酒!
在某些多蕨的岛屿上,山羊会变得野蛮,像火焰一样成功(火也是全才)。比如平塔岛【9】,在山羊登陆之前那里有很多蕨类,尤其是树蕨,也就是巨型乌龟总用作遮阳篷的那种蕨。因为山羊也吃乌龟的食物,平塔岛的乌龟们最终无力坚持下去。所有的乌龟,除了孤独乔治【10】。孤独乔治在平塔岛独居了三十五年,最后被搬移进一家机构并赐予永生。
为了防止其他岛屿上的乌龟变得类似地稀有化、神圣化,有些人提出了澳洲野犬【11】的重要性。问题是,野犬吃光了山羊之后,他们可能会开始吃本地居民,所以还需要引进鳄鱼来吃野犬。那么会有一连串越来越危险的动物被运送到岛上,直到有人不得不横跨海洋带来三十头河马,让他们任意散开,压扁一切——沉重但令人伤感的结局。要避免这种情况以及其他令人头疼的可能性,另一个办法是枪。一些乌龟的拥护者干脆在直升机上射杀山羊。这样一来噪音似乎会打扰到乌龟,但并没有,这么单纯的动物是分不清“砰砰”和“叮咚”的。
不过,山羊显然更加不安了,他们数以百计地在直升机时间逃离。为了找出这些逃亡者,先设陷阱抓住一只,再给他戴上无线电项圈,放回灌木丛搜寻其他同伴,因为山羊是不喜欢独处的。如果你仅养了一只山羊,而不是两只,她会扑向你,钻进你的车,咬穿隔开你们的围栏,爬上防火梯,走在狭窄的木器上、排水管上、房顶上,一直不停地咩咩叫,只想跟你在一起,让你揉搓她又长又重的耳朵,抚摩她的脊背。所以那只无线电山羊会去寻找他的伙伴们,当他找到时项圈就会传送信号给直升机里的人,于是所有山羊将不复存在。
而在别的地方,人们试着重现某些山羊,比如布卡多【12】,一种西班牙野山羊。(山羊跟钢丝上的舞者一样灵巧,但谁能在山崩时保持灵巧呢?)最后一只布卡多山羊被发现时,头部都被倒下的树砸烂了。过去的山羊都不会再次出现,这在之前是早就明摆着的事,但现在不一定了,因为有人细心地保存了一只布卡多山羊的耳朵,这比人们为白氏斑马【13】所做的多得多。也许有一天,布卡多山羊会实验性地从一只耳朵里突然出现。
目前布卡多山羊还是住在耳朵里。他们住在想象的世界里,在刺骨又刺眼的雨夹雪中把鼻子拱进柔软的苔藓,吃掉想象中的松香草和耀花豆,长出厚厚的棕色羊毛,生下动个不停的三胞胎,他们歪歪扭扭的样子会让想象中的人们发笑;和伊特鲁里亚的鼩鼱【14】、欧洲盘羊、浅黄色的小野猪、不停打架的胖土拨鼠、毛茸茸的赭色松鼠、玫瑰色的金鱼、淡褐色的睡鼠共享一个山头,还有水獭在纤细的鲇鱼穿行而过的溪流中划水。布卡多山羊被困在潜在的世界里,就像巴珊小肥羊被困在过去的世界里,就像晕厥山羊被困在现实的世界里。每个世界都没有逃出的阶梯,每个世界都没有边际。
有人说,如果你领着你的羊群从一块荒地来到一片新鲜的鹰爪豆田地,然后你停下休息,绵羊会站在那里想不通发生了什么。而山羊会躺下,机智地从旅行模式调整为休息模式,再到跳跃模式、反刍模式;从支棱着犄角全速冲向彼此,转变为听着爱尔兰长笛的演奏如痴如醉;从大力咀嚼马缨丹和木本杂草,转变为聚在一起无须理由地相伴沉眠——当落日降临在任何一个他们所在的想象之外的世界。
【1】全名为mesomedes of crete,罗马时代的希腊抒情诗人、作曲家。
【2】克吕尼的俄多(odo of cluny,约878—942),法国克吕尼修道院第二任院长。
【3】轮擦提琴(organistrum),手摇风琴(hurdy-gurdy)的早期形式。
【4】如果有什么东西的构造是坚不可摧的,那就是剑齿兽了,他们壮硕、结实、顽强。但是风滚草(tumbleweed)比这还要厉害,卡车该好好想想了。——原书注(风滚草是一种生长于北美等沙漠地带的杂草,干枯后会像球一样随风滚动,被认为是有害的入侵物种,但因为多刺且占地较大,用卡车拖走效率很低。——译注)
【5】巴珊(bashan),巴勒斯坦东部古国,位于现在的叙利亚境内。
【6】因距离遥远,星体发出的光要经过一定时间才能到达地球。
【7】有些山羊活得太久了,久到他们对苔藓、豆子和亮晶晶的雨夹雪失去兴趣,而有些不会这样。——原书注
【8】特化物种(specialist),极端适应并主要局限于一定生存模式的物种,一旦处于该种生存模式之外,便会灭亡。如下文提到的侏儒兔,其野生种类已经灭绝。
【9】平塔岛(pinta island),厄瓜多尔的岛屿,位于太平洋海域。
【10】孤独乔治(lonesome george),平塔岛上的最后一只象龟,1971年被发现后迁移至达尔文研究中心,2012年死后被制作成标本并保存至今。
【11】澳洲野犬(dingo),澳大利亚本土的袋狼和袋獾的灭绝与其有关。
【12】布卡多(bucardo),又称庇里牛斯野山羊(pyrenean ibex),2000年灭绝。利用最后一只布卡多山羊的细胞组织,一只克隆布卡多山羊在2003年被培育出来,虽然它几分钟后便死了,但这是第一个被复活的灭绝物种。
【13】一种很像斑马的食草动物,除了身上的条纹不太能挂得住,常从棕色圆屁股上掉下去之外,其与斑马非常相似。白氏斑马本身也不太能挂得住,都从地球表面掉下去了。——原书注(白氏斑马的前半身有类似斑马的条纹,后半身则像普通的马,现已灭绝。——译注)
【14】伊特鲁里亚的鼩鼱(etruscan shrew),伊特鲁里亚是意大利中西部古城,鼩鼱是一种形似鼠、吻部尖长的小型哺乳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