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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万物:与植物、星辰、动物的相遇 §游猎

过去的事情发生时,和现在一样奇特,一样疯狂且混乱。各种各样的事件仿佛失控的河马,不知从什么地方猛冲出来。然而,一旦事情过去了,你便开始管理它们,在笼中锁住那些岁月,分门别类地收集起来,为每件事写下说明标牌。灰泥砌成的栖息地有着人造植物和涂绘出的草原,居民陈列其中,地图上还提示了合理有益的参观顺序。为了确保你的记忆不会进攻或逃走,你把它们放置在深深的壕沟后面、电击笼里、玻璃屏障之内——这样一来,也没有记忆能潜入,因为不是所有记忆都被选进了园内。你开了小吃店,特殊节日还会租用能唱歌的维多利亚风格的人体模型。疯狂如丛林的过去就这么成为一座像模像样的动物园;过去的混乱就这么文明化、正统化,有了追溯的顺序和行道;这里就这么变得安全可靠,畅行无阻,引人入胜,就这么容易找到出口。

但有时候,比如当你信步于牢笼周围,你会发现被拘者不再盯着自己的脚趾头,而是转身背向你:毛茸茸灰溜溜的,臀部却是淡紫色,或是脏兮兮黑黢黢的,有着长长的穗状尾巴。或者,它们会开始排便。它们还会在仿制木头的后面,在角落里沿着缩小版的8字形来回踱步。又或许当你出现时,它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那么躺在灰泥斜坡上,注视着荧光白的网格天花板,而戴帽人偶在一边唱着:“叮当,快活似天上!天堂的钟声正敲响!”【1】

然后你就会想,这些展物如此冷静克制,是发自内心的吗?记忆似乎弱化成了无精打采的道具,演示着它们自己的说明板。它们之中的某一些,难道不曾目光如炬地追着你,猛扑到你身上,在你耳边发出低吼,仿佛北欧传说中的狂暴武士?现在怎么会这么压抑麻木呢?是不是因为你那条条框框的管理,因为你想把这些暴徒集结为目的与因果的证明?是不是因为那些组团游览的午餐会女士【2】?是不是因为叮叮当当的歌声彻底挫败了这些困囚?

你在想,如果你的记忆再次远行,无拘无束,从镇压下解放出来,溜进传记中,重获逗留任意地点的自由,那将会是什么样子。你匆匆拿起万能钥匙,跑过整个动物园,打开所有的笼子,敞开正门。俘虏们被释放,飞奔至绿色的树丛、隐蔽的洞穴,以及空中,如果它们有翅膀的话。之后你也跟着它们离开,任记忆摆布。

游猎初始时,你看不到任何东西。由于强制性展览被取消,你的记忆也退出陈列室,陷入一片雾障和野柿树林。在动物园的时候,它们至少被展现出来了,即使全都昏昏欲睡。不过紧接着你就注意到远处两棵高大的荆棘树正颤动个不停。一棵向前弯曲,仿佛在被啃食,然后有两只柔软的犄角从另一棵树里伸出来,长长的睫毛下黑色的眼睛盯着你。像长颈鹿这样难寻又沉默的记忆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在树上伸出它们柔软的长毛绒犄角。如果它们没有这么做,那你所知的就仅有悄然摇曳于心的树梢。

只有松软活泼的啮齿动物【3】才能进入你的记忆动物园,现在你却在一截原木下看见了一种棕黄相间的讨厌生物。跟所有老鼠一样,这只老鼠也曾经丰满而有光泽,惹人喜爱。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变得散漫,长成了恶心又可憎的样子。此刻它正皮毛凌乱地徘徊在原木之下,仿佛抱有一点遗憾,时不时地为了寻找一粒种子而在外蹒跚。可它不会死去,因为老鼠和记忆都不愿死去,即便它们已经面目全非。

看到老鼠之后没一会儿,你便感觉你在养鸡场里游猎似的。你能看见的除了母鸡还是母鸡,青灰色的小母鸡急匆匆地从你身边走过,一群群小母鸡推推搡搡地路过你。母鸡们对你视而不见,跳过一个个地洞。地洞里光溜溜的鼹形鼠一个劲地往土里钻,再也看不见它们,它们脆弱粉嫩的皮肤再也不会接触到无情的阳光和空气。有些记忆就是如此的脆弱,只得掩埋自己。许多记忆沉默寡言,或是匆匆路过,还有一些被时间荒废。

当你的期待也跟着黯淡时,你穿过闪亮的草原,走过一座山丘,来到一处池塘。鹳、鹭、鹤在那里捕鱼,一看见你,一只瘦削的白鹭就飞走了。这一下惊动了所有的鸟儿,无论是白的、棕的、黑的还是黄的,都飞向空中。它们一只接着一只,排成几圈直飞上天,再悬着双爪落地,接着又成群结队地飞走,优哉游哉。不用牢笼将这些岁月分隔开来,便很难深究下去。因为一旦你吓到了一只白鹭,也就会吓到蓝灰鹭、牛背鹭、黄嘴白鹭、蓝苇鳽、黄池鹭、绒颈鹳、火烈鸟、篦鹭,于是天空变得色彩斑斓。

在这之后,你开始找寻不会变成群体的记忆,独立的记忆,所以你每到一棵欧查状柿子树便停下来观察,想找到从横枝上垂下来的玫瑰纹长尾巴,还有沉甸甸的圆脚爪。但就算你一棵树接着一棵树地深入观察,也没能看见它,没有听到它在睡梦中发出的怒声。你以为这种珍贵又危险的动物总会立刻暴露,可无论你的愿望多强烈,都没能召唤它出现。树间的记忆多么顽劣,而斗室又将它们变得多么迟钝无力!

接下来你要横穿一条溪流,你的靴子一踏进水里,就有四只小小的苔藓绿龟向你游过来,然后隔壁池塘里的另外几百只乌龟也这么做了。它们不会用嘴巴咬你,只是肆无忌惮地爬到你身上,跟你的皮肤卿卿我我,仿佛在说:记住我们,记住乌龟。仿佛想让你把它们全部带走,让你把几百只乌龟抱在怀里。

不是所有被遗忘的事物都会疯狂地向你大献殷勤。即使你正被小乌龟包围,也会看见三个灰蒙蒙的影子一路跑远。它们像岩石一样灰蒙蒙的,有着轻盈的四肢和弯曲的犄角,但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你的记忆被释放的时候,它们都没带上说明牌,其中一些越跑越远,远离了你的理解,最后躲在了土豚洞里。

也许有些人的内心像图书馆,而记忆是书本,即便出口开放,记忆还是会好好待在架子上,按字母顺序排列。也许还有些人的记忆像是家具,很有用处:可以坐下来的椅子,可以趴着工作的桌子,以及可以遗赠的骨灰瓮。也许在这么多寻常的记忆中,有些人的心中会有一把无法熄灭的火,每隔几年就愈演愈烈,将一切付之一炬。而你的内心碰巧是那种住着野生动物型记忆的,它们各自游荡:羞怯的长颈鹿、善变的老鼠、乱转的鸟类、吵闹的乌龟,有一些让你烦恼,更多的会从你身旁绕开。

如果想从这些被解放的记忆中存活下来,你要学会了解它们是如何显现的:从泥泞中的断木知晓大象曾经踏足,或者从岩石上的银白痕迹知晓蜗牛曾经跋涉。你要注意观察鳄鱼时保持适当距离,以防被围起来吃掉一条腿。你要反复且敏锐地考量你的记忆,理解它们本性中的一些东西。但你活得越久,记忆也就越多,这意味着理解会永远落后于体验。并且由于记忆会相互影响,每一个新来的都意味着更复杂的互动:有些记忆会友好地叼住彼此的尾巴,有些会让彼此见血,还有一些异常激动地追着其他的跑。

你独自一人走在这狂野又多变的岁月旷地上,跟着巨大的圆形三指脚印穿过灌木丛,直到看见远处站着什么。它长着一只巨型犄角,看上去好像都要向前翻倒了。它就那么一直站着不动:为什么它一动都不动?它像长颈鹿一样为难,还是像老鼠一样衰颓?表面上看它并没有什么不适,不过犀牛的毁灭可能是从皮下开始的,而对老鼠来说,皮毛是问题的前期征兆。之后一阵风吹起,犀牛闻到了你的气味,它像所有闻到气味的犀牛一样顺着犄角的方向跑去——正巧是你所在的方向。所以当你待在双目望远镜后面,给远远看起来古怪却无害的记忆下定论时,它可能会突然冲向你,将你这个记忆主人撕为碎片。

现在你想走了,想一瘸一拐地离开这个地方。没有步枪、没有专家、没有卡车的你,在这些喜怒无常的生物中冒险实在太鲁莽了。但你要怎么离开没有边界的地方?你解放了这一生所有的组成部分,它们各自散开,布满你内心整个区域,在露水间窜动,在泥土中扎根,在池塘里潜伏。这里有哞哞吼叫的会掀翻你、踩踏你,或者用鼻子卷起你的手腕把你吊在空中;有长尖牙的,发疯发狂的,有像山羚羊那样矮小脆弱藏在草丛中的;还有跳来跳去的,睡在灌木丛下的,挤成一团、尾巴缠在一起的。

或许最明智的还是把你的记忆都抓起来,隔离它们。给暴躁的那些,注射镇静剂;驱逐那些奇形怪状的;系统地管理剩下的:比如择机诱哄一头狮子,将其关进轮式笼,再故意把它拉出来在镇上走一圈,给邻居们看看。或许最好是只允许被收押的记忆的影子触摸你,影子通常比它们的主人更安全,例如斧子、冰锥和箭猪。但看到你的记忆被麻木腐蚀,又会开始让你的内心麻木。就连蛛蜂也在它们闷热的玻璃盒子里毫无生气。你怎能不去释放它们?只要能重见那可怕的样子,即使是解放食尸鬼乐园【4】都很吸引人不是吗?丧失活力是最令人目不忍视的,即使是食尸鬼和地狱犬!不管怎么说,解放是不可逆的——疣猪一旦自由,还会乖乖地让你再抓到一次吗?

这时天色已晚。灌木柳背对着夕阳,黄绿色的嫩叶通了电似的耀眼,在微风中轻颤。一群后臀结实圆润、顶着硬挺的莫霍克式鬃毛的斑马从柳树间快跑过来,不耐烦地绕着你转圈。黑白条纹和刺状鬃毛,斑马看起来也像是通了电,为大地传送着脉动的能量。它们围着你跑出沉重的脚步声,在晚霞的初辉下一圈又一圈地跑,用黑黑白白的条纹把你吓得定住。干瘦不安的小马驹也呆住了,又急忙赶上它粗壮结实、砰砰踏行的母亲,然后再一次呆住,疑惑不解。记忆像这样突然跑出来绕着你飞奔,似乎不可思议。这里出现记忆就很不可思议,没有出现也不可思议,时间与空间不可思议地将你与如此闪耀和沉重的事物割裂。此刻你的内心如此彻底地忽视了时间与空间,不可思议。

太阳离开之前,你没再看到岁月的任何片段。看上去是羚羊的东西可能只是蚁丘。你可能会因为视线受阻而有些消极倦怠,但也会有些解脱。可就在太阳落山前的那一刻,光线会变得更强烈,你的记忆会惊醒、吼叫、踩踏、怒号、啼鸣,牙齿更白,羽毛更绿,皮毛更棕,犄角更利,一切变得更加温和,也更加暴力。仿佛时间的薄层消失了,你的所有过去都会重新出现——过去和现在一样新鲜。你的记忆会刺痛、玷污你的眼睛,因为这最后的阳光幻化成了金红色的狮子、长带状尾巴的橙金色飞鸟和湿漉漉的大嘴断牙河马。它们会用爪子包围你,用翎羽划过你的喉咙,用咆哮轰鸣你的耳朵,让你的血液沸腾,以极致的存在感猛冲而来。

然后你那短暂岁月中的某一天,比如一只翠鸟,飞过水面,跃入你不透光的金色心房,那里潜游着你最初的水底记忆。被翠鸟逮到的是一小段早期记忆,本应毫无意义,随处可弃。可当它被拖出水面,叼在鸟喙里摩擦着空气,小巧冰冷的亮银色身体上坠下跟葡萄柚同样颜色的水珠,闪闪发光时,这个被忘记的水下物体会突然变成你的全世界——那段遗失已久的闪亮时光不仅仅意味着年龄、道理或传说。

最后,太阳和它的光芒终于离开了。你会在一百次无声的猛击中感受到黑暗的重量,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沉重。你不再能够捕捉你的岁月。星辰将会现身,但它们只照亮自己。它们无法为你提供足够的光线,让你看见附近仍在潜行、仍在飞翔、仍在暴怒的记忆。有时我们没能从星辰那里得到想要的施舍,便会怪罪它们过于自私。但为什么要这样呢?难道我们宁可没有只照亮自己的自私星辰——宁可岁月在最冷酷的昏暗中逃离我们?难道美丽不是一种慈善事业的表现形式,星辰不是最美丽的火花【5】?难道星辰最终不会给予我们一片天空,让我们在颤栗闪烁的白金光辉下弃绝自己的岁月?

【1】出自一首名为“叮当欢乐颂”(“ding dong merrily on high”)的圣诞歌曲。

【2】就像没有日本武士会不梳顶髻出门,也没有女士会不带动物园通行卡出门。谁知道她会不会被邀请参加一场动物园咖啡馆里的即兴午餐会,只为庆祝这里新引进了一头马来西亚野猪。——原书注

【3】如兔子、松鼠、河狸等,下文的老鼠也是。

【4】这所乐园在法国的卢瓦尔-谢尔省。很无聊。被禁止盗墓的食尸鬼婆婆妈妈的。——原书注(应为作者虚构的地点。——译注)

【5】星辰像雪花一样转瞬即逝,只不过它们的一瞬被延长了一点。——原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