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寨靠水而生,枕水而眠,人人都有个好水性,小孩打小会游泳,人人会划船打鱼,人称“打河田”。打鱼、编苇、跑船……
王永泰的父亲王寿山,当年就是赫赫有名的雁翎队队员,外号叫“大抬杆”。
大抬杆和胡凤久齐名,是好哥们,胡凤久的外号叫“水上飞”。提起雁翎队的“大抬杆”猎枪,王永泰就激动一番。母亲铃铛当了王家寨村支书,铃铛孝敬婆婆,邢玉芳瘫痪在床,身边离不了人。她毅然辞官,围着婆婆好茶好饭好伺候,二十年天天守着,温暖不漏一丝,在王家寨成为佳话。
铃铛辞职之后,党员们选大抬杆当村支书。可是大抬杆没有老婆铃铛的魄力,村里有事他多向老婆铃铛请教,村里的硬事都挺过去了。
王永泰也像个尾巴,紧紧跟着大抬杆。他就愿意窝在船上,眼睛欢欢地眨。
王永泰的弟弟王永山在村里,常常跟着他老婆小洒锦过来看望铃铛奶奶。
王永泰有时住在四舱里。四舱里还有一个小机器,摇橹摇累了,砰砰地开动机器。没事的时候,王永泰就驾着机船在白洋淀兜风,老爷子戴着墨镜,看到载有女游客的船只就兴奋,就大声唱保定老调,唱完老调,就唱《雁翎队之歌》。
王永泰划船回了王家寨,想去荷花岛大乐书院看看。进门儿,他就闻到浓浓的花香。
所谓荷花岛不是一个岛,就是村里原来的镇龙寺,“文革”时“破四旧”,镇龙寺被红卫兵烧了,那一片空地和淀边种植荷花,盖了房,取名大乐书院,书院院长杨牧仁有些见识。他想找杨牧仁聊聊淀水污染这事儿。他在村街巷道里走着,老街巷几百年了,还被渔民们捧在手心里,保存下来,青砖瓦舍女儿墙,能防水,还便于晒粮、放苇、盛夏乘凉,这房子,一砖一瓦都有讲究。虽说只有水路出村进寨,但王家寨自古就不闭塞。打清代起,这里就出了王家、姚家、胡家、陈家等大户人家,都是人丁兴旺。宗族之间虽鲜见打打杀杀,鸡争鹅斗的事儿每天都有。这都正常,一家人还打得头破血流呢!尤其是王家和姚家,是王家寨的大户,自古仇怨深厚!四面环水的王家寨,地理位置拔了头筹,生下来就是让人争争抢抢的,少不得刀光剑影。明代以后,保定至天津的津保航线经由此地,渔民对杀人越货的事儿都能当笑话听。
王永泰的老爹大抬杆去世多年了。水上飞参加过抗美援朝,回来还蒙受了一阵冤屈。他住在王家寨的老宅里,孙子王德给雇了保姆伺候着。水上飞本名胡凤久,雁翎队队员,由于水性好,踩着木头贴着水面飞,“水上飞”成了他的外号。这名字,人们叫了一辈子,早把他的本名忘了。如今水上飞也一百多岁了,人还精神,身体硬朗,就是患了老年痴呆。每天在光荣院的院子里走正步,肩上扛着一根棍子。走在街上,王永泰老远就听到了水上飞的《雁翎队之歌》:
1943年,
环境大改变,
白洋淀的炮楼端了多半边,
子弟兵们多勇敢。
哎咳哟,
嘚儿棱登生,
子弟兵们多勇敢——
老房子、老门楼被阳光晒得发白,像出网的鱼鳞,不住地跳出眼帘。王永泰刚刚走进院子,水上飞还在绕着圈走正步,从王永泰身边走了过去。王决心快步过来了,身后跟着淀子。
淀子是王决心从淀里捡的,当时呜呜咽咽要死的凄惨样子,被他抱回家,像对待自己的亲兄弟一样拉扯,有他一口吃的就有淀子半口。极通人性的淀子心里有数,决心报答自己的主人,憋着一股子劲,很快长成了一只健硕勇敢的大狗,看家护院一点也不含糊。
王决心和王永泰格外喜欢淀子。
王决心带着淀子去湿地看鸟,他喜欢看鸟。王德有个业余爱好,爱摄影,拍摄美女,还拍摄鸟活动照片。
王家寨有朱鹮鸟,是一类保护鸟类,国家监管养护。朱鹮在王决心的头顶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村里大乐书院西侧的湿地,开了一片鸟林,铁丝大网笼罩着两千只五十多个种类的鸟,包括那只朱鹮。这鸟太珍贵了,等待通知送走。
离开了鸟林,王决心去看网箱鱼,他在路上碰见腰里硬,王决心没有迎上去,钻进芦苇里躲开了。
老王家跟老姚家的世仇没解没化,老一辈走路碰头,脑袋撞了疙瘩,相互摸摸,扭头走了。到了王决心这辈儿,两家年轻人碰上,还能打个招呼,紧要关头当然不会见死不救,那不是王家的脾气。就算一条狗落水,也要搭救上来。
去年夏天,腰里硬坐着自家船,船帮一歪,一下跌进了大淀。那地方水深,腰里硬喝了酒,在水里像只啤酒桶,浮上沉下,踏踏实实喝了两口淀水,连呼救命。正巧王决心驾船打此经过,他一头扎进水里,把腰里硬救上来。
腰里硬觉得没了尊严,他堂堂男子汉,硬汉一枚,岂能直呼救命?而且还让王决心撞上了,不如死了算了。腰里硬死活不领情,王决心又把他的脑袋摁到水里,说:“你小子不服,就再喝两口淀水吧。”腰里硬喝着水,满脸憋得通红,连连告饶了:“放开我啊,我不豪横,我服了。”王决心这才松开手。腰里硬吐得稀里哗啦。
腰里硬想,在死亡面前,我怎么成不了英雄呢?
姚家人信奉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大事用钱说话。姚家人上上下下都迷信关系,关系硬了好成事,多个朋友多条路。姚家人脉资源丰富,出了事儿,动关系,使钱,也确实啥事都摆平了。
王家人看不起姚家人。但是,他们还是对姚家有所忌惮的,因为姚家背后的关系实在是太复杂了,哪方面的都有,有钱的有势的,白道的黑道的,盘根错节,错综复杂。王家的铁杆儿朋友,也可能和姚家打得火热。
白洋淀历史上出现过多少次干淀和大旱,就发生过多少场抢水械斗。王家寨村里自己人内斗,王家寨与外村也有械斗,还出过人命。比如圈头村、七间房、笊篱村、十里庄和大树庄抢水打架。
王决心带了一个外姓人水牛。水牛姓牛,大名牛水牛。
水牛跟王决心始终是同班同学,关系铁。
王决心烦他胆子小,看见老鼠都吓得跑。王决心起初也没少欺负他,后来见腰里硬和胡铁、泥鳅都欺负他,就动了恻隐之心,见不得老实人被欺负,就出头保护水牛,还因水牛跟腰里硬干了一仗。水牛自然把王决心当成了“保护伞”,跟王决心形影不离。只要出了家门一准跟在他身后像一个影子。高中毕业后,俩人都没考上大学,双双在白洋淀上摇着船“打河田”。
“肚子疼。”王决心说。
王决心闹了肚子,担心吃了污染的鱼虾。吃了从抽屉里翻出的医治肚子的药。听说最近有十多个拉痢疾的,严重脱水,都送到了王家寨诊所。估计跟水污染有关。
王决心看见王永泰和老顺子说话,就朝他们走了过去。傻呆的水上飞在一旁,最先看见王决心和淀子,把手里的鞋子递到王决心鼻子底下晃荡。
王决心瞪眼说:“这疯老爷子!”
黄狗淀子耸耸湿漉漉的小鼻子,连着打了三个喷嚏。王永泰放下手里的抛网,赶紧问王决心说:“你问了吗?大沽高程的水位又降了吗?降了多少啊?”
王决心习惯性地仰着头,说:“爹,你能不能别再捉弄残疾人,跟这种人过不去干啥呀?”
王永泰瞪了王决心一眼,黑了脸,说:“滚一边去,这是捉弄吗?那是我给他买的鞋子!”
水上飞看着王决心嘿嘿傻笑。王永泰又问:“决心,你要是去外地打鱼,你的网箱鱼咋整啊?”
王决心不耐烦地说道:“哎呀爹,眼瞅着淀水污染了,还养啥网箱鱼啊。你就别管我的事了,怕啥来啥,就是不怕你三儿子憋出神经病来!”
鱼鹰大黑蹲到王永泰左边肩膀头,朝王决心“喔喔”叫,王决心朝大黑晃晃手掌想把它吓跑,却招得二黑扑了来,被王永泰一声喝令唤回右肩上。王决心骂了一句:“小畜生,六亲不认,早晚狠狠收拾你们一顿!”淀子不失时机地配合主人朝着大黑二黑“嗷嗷”一顿狂吠,叫累了就乖乖卧下来。
王永泰嘬了下牙花子:“三儿啊,你说真要污染了,没有鱼虾了,打不成河田了,网箱鱼也养不成了,咱吃啥喝啥呀?”
王决心说:“甭担心,新区成立了,我听老支书说,政府会安排开上游水库、黄河引水呢。”
王永泰叹了口气,说:“我也听老支书说了,政府让笊篱村的小水库放点水,可笊篱村的人不仗义,他们的鞋厂愣是往淀里排污水,你说混蛋不混蛋啊!”
王决心恼怒地说:“真有这事?那我带上人给它堵上!”
王永泰说:“胡支书去谈判去了。瞅瞅管不管用吧!”
王决心吼道:“谈判管个屁用啊!我这就回村召集老王家人,多招呼点人,我就不信笊篱村的鞋厂还敢往淀里排泄废水。”
王永泰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笊篱村一准不叫扒呀,还不跟咱拼命?王家人有个折胳膊断腿的,你赔呀?”
王决心一梗脖子,这是他做好豁出去一腔子热血的准备,他坚定地回答:“顶着刀子出门,豁出去了!”
王永泰骂道:“屁话!你豁出去了,那老子呢?等我蹬腿了谁来给我打幡抱罐啊?”
王决心的话说得轻松:“你老糊涂了吧?你不是还有俩儿子吗?还愁没人给你送终?”
王永泰瞪着浑浊的老眼,不说话。王决心知道自己说的话刺激了爹,刚要把话圆回来,村支书胡玉湖来了。水上飞看见了胡玉湖,立刻扛起木棍子踢着正步走了。
胡玉湖习以为常了,他没有看水上飞。
王永泰凑了过来,说:“支书,谈判谈得咋样了啊?”
胡玉湖转回脸叹了口气,说:“还能咋样啊,人家笊篱村的支柱产业是鞋,不同意关门呗!我看啊,还得等白洋淀新区统一下来铁政策,关门歇业。”
王永泰问:“政府出面也不同意?”
王决心说:“活人惯的,老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
胡玉湖瞥了王决心一眼:“腰里硬你俩死磕,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腰里硬已经领着姚家人奔笊篱村去啦!”
王永泰心里一惊:“啥?姚家人出动啦?”
“爹,他们要是去了,我是治保主任,我瞅瞅去。别出大事啊!”王决心拔腿就往外走。
胡玉湖不放心,起身也要走,王永泰叮嘱王决心说:“老三,苇秆儿的死,你还没有抖搂干净呢,别再惹事啊。”
王决心有些焦急地说:“爹,我是治保主任,不能不管,我先走啦!”
王永泰沮丧地一叹。
王决心带着水牛等人出发了。
笊篱村,立刻让人想起捞面条的铁笊篱,笼罩着烟和水的腾腾热气。这个村是半水村,挨着一条入淀的小河,属于萍河分支,河边是一个小水库。这里的水质有啥演变,首当其冲的就是圈头和王家寨,因此嫁到这个村的王家寨媳妇都让着婆家人,生怕得罪了他们,他们日后在水方面找娘家村麻烦。
王决心一边走一边就想:笊篱村人阻挠往下游放水。其实水库里憋着水,深深的,绿绿的,可对于白洋淀来说不过是塞牙缝儿。如果恢复到干淀以前的水量,必须给水库补水,笊篱村人舍不得把有限的水分流到淀里,水库也不是为养船和打鱼,而是满足鞋厂、饮水和家常用。
前一阵子,胡玉湖到笊篱村要过水。可惜,没有任何动静。
乔麦独自绕过水洼,从干硬的小道上急急火火地赶来,她是想截住他们。谁家女人都不愿意男人出事。乔麦还没有从失去儿子的痛苦中走出来。她虽然焦急,却还在犹豫。二婶推了她一把,催促道:“快追呀!”乔麦不敢不听他们的话,只好转身追赶而去。
风一股一股地吹,苇叶不经刮,哗哗地山响,乔麦的黄色头巾被吹得飘起来,像大鸟扑扇的翅膀。鸭子浮到淀里,院里和鸭棚安静下来。如果不是出事,乔麦每天会坐在鸭排上,静美如初。乔麦的脸很嫩,光滑细腻,洁净透亮。生活这般劳累,竟然没有拖垮她。
有的人的美,经得起生活的摧残,还能把生活的棱角磨圆,连一根毛刺都没有。有时候,一张白皙的脸庞,却比汉白玉坚硬。她颤颤地追上了腰里硬,咬着嘴唇说:“哎,二叔二婶叫我追上你……叫我告诉你别去,闹不好会出……出人命的……”
“放心,我命硬。”腰里硬看着乔麦,目光柔和一些。
乔麦还要说,腰里硬瓮声瓮气地说:“乔麦,你别管啦,没有水下来,污染的水,人拉肚子,你的鸭子也会毒死的,明白了吗?”
乔麦提高声音:“鸭子重要还是人重要?力英,我求你了,现在是法治社会,可不能舞棍弄棒的。闹不好被警察抓走蹲了拘留……”
腰里硬打断老婆的话,转脸看见胡铁、泥鳅等人颠过来了。腰里硬一挥胳膊吼了一声:“咱王家寨人不是好惹的,走!”
泥鳅对乔麦喊:“回家吧,嫂子。”
乔麦呆愣,心扑腾扑腾跳着。
腰里硬他们到了码头,上了胡铁的船。十五里路,好像眨眼的工夫到了笊篱村。
笊篱村人站在大坝上,姚家人想上大坝,笊篱村人不让上,僵持得厉害。
腰里硬朝笊篱村领头的女光棍赵霞喊:“赵霞,你以为你挺豪横吧?呸,老子懒得跟你闲磨牙,痛痛快快地赶紧放水,老子可没多少耐心!”
赵霞是个女汉子,牛高马大,膀大腰圆。举杠铃,打沙袋,练腹肌,练出腹肌整整八块,就像铁铸的,实打实的女汉子。
污染的鞋厂,就是她家的。
笊篱村有几家鞋厂,其中排污严重的是厂主赵霞的。她喜欢路见不平一声吼,常恨自己不是男儿身,出了事儿,她顶着。常说,怕啥?女汉子给你们顶着!
如今笊篱村女支书赵芦花卧病在炕,村里事儿就让赵霞张罗。在赵霞看来,笊篱村的鞋厂不能关,没有鞋厂,投资怎么收回,工人失业去哪里挣钱?先发展,后治理。你总不能让这帮开拓者饿死吧?
以往,县环保局来人,每次检查都有人摆平。这次怕是碰到了硬茬,没人敢充当保护伞了。老天特意恩赐笊篱村,处在白洋淀中游离唐河最近的位置,优先享受水库的水,其实,水位高的时候,他们排放一些污水不是很明显。
天大旱,淀水一浅,污染就明显了。这次王家寨来人,除了治污还要补水。唐河水库现有这点存水,放到白洋淀,简直是杯水车薪。腰里硬这个人,赵霞早就知道,飞扬跋扈,还打老婆。
腰里硬居然主动上门,挑衅抢水,堵鞋厂的排水管道,简直不让笊篱村的人活了。赵霞朝腰里硬喊:“腰里硬,你个打老婆的孬种!老娘懒得跟你磨牙,我们能够看见家里的烟筒,有种你就上来,问问我们手里的家伙什儿答应不答应吧!”
笊篱村人举着手里的家伙抖了抖,跃跃欲试。
老姚家人群情激愤,斗志昂扬。有人喊:“我们在理,根本就不怕你们!”
“臭娘儿们!”腰里硬腾地涨红了脸,揉搓着腰里的大皮带,铜扣子搅得嘎嘣嘎嘣响,唰唰几下抽出来,这是他要发飙打人的前兆。姚家人怒目圆睁,做好了械斗的准备。
腰里硬和赵霞一个堤下,一个堤上,怒目圆睁地对峙着,几乎撞出了火星子。腰里硬眼睛瞪着,脑子也是走马灯似的,乱哄哄地响着,嘴里炸响了两个字:“豪横——”
霎时间,两股人马交织缠绕在了一起,肢体撞肢体、家伙什儿撞家伙什儿打得难解难分。腰里硬当然是直接跟赵霞对决了,大皮带抡得啪啪震天响,赵霞将棍棒耍得呼呼生风。胡铁和泥鳅分别站在腰里硬身边,一边护着他,一边与对手厮杀。
胡铁是王家寨咸鱼的儿子。这小子从小就混不吝,偷鸡摸狗砸路灯,往厕所里扔石头,没他不干的。他爹娘管不了。骂他他还嘴,打他他还手。除了腰里硬,村里的孩子,就没有他不欺负的。对腰里硬,他服,服到了骨子里。服小时候的腰里硬比他还坏,服少年时代的腰里硬脑袋灵主意多,服成年以后的腰里硬腰里的大腰带打人打得狠。他初中毕业,不上学了,跟在腰里硬屁股后头,跑东跑西的。
泥鳅叼着香烟冷笑。泥鳅本名叫张二滑,泥鳅母亲早年去世,他没有亲人,也没亲戚,是腰里硬主动带着他混社会,做买卖,因此成了他的小弟兄。泥鳅看了腰里硬的眼色,直接就冲上去,堵鞋厂的下水道。
两边的人打斗,越来越激烈,双方各有人受伤,抱头鼠窜。
腰里硬提前排兵布阵,他发誓要强于王家人。姚家人兵分两部分,腰里硬率二十人跟笊篱村人对战,其余人冲向笊篱大闸,争分夺秒提闸放水,还要堵住鞋厂的污水。赵霞见状立刻做出人员调整,她边打边喊:“二德子——留下三十人跟我打,你带着其他人保护水坝去——”二德子答应一声,领着一大帮村民,扑向了正在扒口子的姚家人。
赵霞见到腰里硬有些含糊,她知道自己的鞋厂排放污水,而且她的后台跟腰里硬是同一位领导,副县长郑继刚。
赵霞说:“别闹了,你再闹,我可要找郑继刚县长告你的状!”
腰里硬一愣:“郑县长?你认识?”
赵霞说:“那是我表兄,你问问他。”腰里硬收了腰带,陷入了尴尬境地。他挠头一笑,用冷笑羞辱赵霞。
混乱中,笊篱村有人给他后背一棍子。
这让腰里硬恼了,像疯牛一样,见了笊篱村人就顶个人仰马翻。
稍微晚了一些,王决心率领王家人赶到了笊篱村械斗现场。
水牛硬撑着腰杆子,紧跟决心屁股后面。
王决心喊:“腰里硬,污染问题找政府,咱有话摆在台面上说,别打了,别打了。”
胡铁看见了王决心,边打边跟腰里硬说:“大哥,王决心他们老王家也来人了。他们抢功来啦——”
腰里硬边打边朝王决心喊:“王老三,这么晚才来,回去看好你的网箱鱼,这没你的事儿。”
王决心边朝现场跑边喊:“腰里硬,别打了,别打了,啥年代了,还搞械斗这一套?”
水牛看见有人流血,吓得哆嗦,张嘴就要喊出声来了:“妈呀,不要命了?”
腰里硬边打边喊:“弟兄们,别听他的,打出我们姚家人的威风来啊!”
“我是王家寨的治保主任,听我的。”王决心喊。
赵霞见说情不成,腰里硬还越打越凶,吼了一声:“别打这个王决心,就跟腰里硬算账,别便宜了他!”吼完脚不沾地登上高处泥岗。
笊篱村的人挥舞棍棒朝着腰里硬冲去。腰里硬的皮带打折了,手里没了着落,惊慌失措了。
王决心朝现场跑,边跑边喊:“赶快住手,腰里硬别打了,好男不跟女斗,警察马上就到了——”
水牛张嘴要喊,光张嘴喊不出来。
腰里硬呼吸粗重,扭头望了望,边打边喊:“弟兄们别听王老三的,老子压根儿就没把赵霞当女人,给我打!”
这时,有人惊呼了一声:“不好啦大哥,泥鳅掉淀里啦——”
现场静了,四周一点风都没有。一阵噼噼啪啪响,双方都丢了棍棒。
腰里硬对赵霞吼了声:“老子先救人,再跟你算账!”吼完脚不沾地朝岸边跑去。
腰里硬立刻朝淀里看,河堤已经被扒开了大口子,水流如注,喷溅着水花。清水冲进污染的水面,明显分出两个颜色,看出鞋厂污染有多严重,都是制作橡胶鞋底的污水。波涛中的泥鳅时隐时现,很快被污水吞没了。腰里硬跟王决心纵身一跃,几乎同时跳进了滚滚奔流的大淀里。
水牛跺着脚,朝王决心跳下去的地方喊:“三哥,三哥!”就是不敢跟着往下跳。
“你小子下来救人啊!”王决心扭头喊一句,扑进了水流中。
水牛往下跑了一阵,试了试,被汹涌的水流吓呆了。他颤抖着,鼻尖亮着细细的汗珠。
王德志的船也开到了笊篱村的码头,胡玉湖他们看见这混乱场面,不知发生了什么,急切地往警车这边跑,不知应该加入哪边阵营。
泥鳅正在湍急的河水里,苦苦地慌慌地挣扎自救,抓住了几根芦苇秆但很快就敌不住河水冲力断掉了。又抱住了一根木头,但一个浪头打来把木头撵跑了。泥鳅心里完全没了底,绝望得张牙舞爪地嘶吼:“救命啊——我不想死啊——雁子——大哥——大……”后面的话被淀水呛回了肚子。
泥鳅已经耗尽了气力,奔腾的淀水锐不可当,湍急汹涌。有好几次,泥鳅完全被滔滔河水吞没,喝了几口水,但都拼命地浮出了水面。
最后一次被吞没后,他再也没能浮出来。腰里硬大喊一声:“泥鳅——大哥来啦——”他奋力朝泥鳅消失的地方游了过去。
水流并不很急,但是暗流涌动,一次又一次地把腰里硬折腾得此起彼伏,迷失方向,但他还是盯准了泥鳅消失的方向,并且在连着喝了好几口河水之后揪住了他的脖领子揪出了水面,大声喊叫道:“泥鳅别怕,大哥来啦——”
泥鳅的意识开始模糊,但还能分辨出腰里硬的声音,立刻清醒了,他反揪住腰里硬的衣袖大喊:“大哥,救我——我不想死啊——”腰里硬喊:“□货,大哥这不是救你来了吗,还他娘的死了活了的说啥疯话哪!”泥鳅流泪了:“谢谢大哥——”腰里硬喊:“别说屁话了,留着点力气——”泥鳅不说话了,紧紧抓着腰里硬的胳膊,风吹浪打不分离。
腰里硬拖拽着泥鳅起起伏伏向岸边游去。忽然,王决心气喘吁吁地看见了他们,出了一下拳头,朝这边游了过来。
眼看河岸近在咫尺了,腰里硬感觉泥鳅胡乱地扑腾起来了,知道他一准是两腿被杂草或者杂物纠缠住了,高声对他喊:“别乱动泥鳅,我帮你——”
可是,泥鳅不听话,死死掐着腰里硬脖子不撒手。
腰里硬喊:“放开我,我帮你——”
泥鳅还是不撒手,只是双手改了位置,死死揪着他的胳膊。腰里硬几乎无法施展救援,眼看着水没到了他的嘴巴,就要没了脑袋了。关键时刻,王决心游到了近前,喊道:“别慌——我来啦——”腰里硬连喝了几口河水,气咻咻地朝泥鳅喊:“你他娘的快放手——你想临死拉我一个陪葬的咋的呀?”
泥鳅就是不撒手。腰里硬骂了一句脏话抡起拳头,朝着泥鳅的脑袋雨点一样地砸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淀里的水位越来越低了。
胡大队、郑继刚他们跟着大群人赶到了岸边,雁子哭着喊着、跌跌撞撞地奔跑着,她不顾人们阻拦跳进了淀里,立刻淹没在了滚滚波涛里。
雁子有水性,她被水里的牛筋草缠住了,白藕似的胳膊来回摇摆。
泥鳅的屁股受伤了,浑身无力,身体瞬间缠上了牛筋草、黄花蒿、绿藻、旱莲草。他一只手胡乱地揪着乱草,怎么也揪不掉,草像是长在了他身上。腰里硬多次想把他拖向岸边,但都被汹涌的大水阻止了。
腰里硬大声喊:“你他娘的挺住,挺住啊!”泥鳅苦苦地挣扎着,双手竟然死死掐住了腰里硬的脖子,腰里硬喘不上气来了。泥鳅掐了一阵,但终因体力严重透支松开了手,身体软绵绵的像一片树叶,从腰里硬的怀里滑进了水里,腰里硬怎么划拉也没能划拉住,哭喊:“泥鳅兄弟!”王决心已经给泥鳅解除了牛筋草、黄花蒿的缠绕,泥鳅的身体因此飘忽不定,没有了方向,最终在水里无影无踪了。
王决心和腰里硬划船打捞泥鳅,船在水道里哆哆嗦嗦,一个一个打着寒噤。
郑继刚副县长驱车赶到,脸上浮现了痛苦的神情。他下令让笊篱村人将水库堤埝堵住。水流趋缓,船就相对稳定多了。王决心和腰里硬开船边走边寻,沿着泥鳅冲走的轨迹,终于在苇子沟里的一处泥滩上,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泥鳅。将他拖上船,泥鳅脸色苍白,身上的衣服被割破了,零零碎碎的,让人感觉水也有刀的力量。
胡玉湖和雁子也赶来了,泥鳅翻了翻眼皮,吐出满口的脏水,然后就吐出一串串白沫,死死抓着腰里硬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大哥,对不起,我当不了你的兄弟了,其实,我不配当你兄弟。你家的苇秆儿是,是,我骑电动车撞死的,我该死,我害怕你不要我了,我没有勇气说,我也对不起王决心大哥啊!”说着,嗓子呼啦呼啦出气,粗重得像拉风箱。
根据泥鳅的讲述,事情得到了真实的还原。那一天,王决心和朱环办喜事儿,在婚房里,乔麦和朱环拉着热话。苇秆儿在房子里玩耍。
苇秆儿举着糖葫芦去外面堆雪人。因为他看见一只鸟儿,追鸟到了胡同。
泥鳅吃坏了肚子,腹泻。他从厕所出来,肚子又咕噜咕噜响。泥鳅想,这样下去,恐怕是连宴席也吃不上了,骑上电动车回家吃药。万万没有想到,他的电动车拐进胡同,突然出现捉鸟儿的苇秆儿,鬼使神差地撞上了。
泥鳅呆傻了,大脑一片空白,一秒钟后,泥鳅开起电动车奔向了家。进了院子里,他打开自来水,哗哗冲去了血迹,将车放进厢房里。他走进正房,坐在沙发上嘘口气,揉揉怦怦跳的心脏,又去了婚礼现场,担心自己被发现,有人提出电动车,他就顺便诬陷了王决心。前年家电下乡,有补贴政策,王决心、泥鳅还有几个人都买了同一型号的电动车,这也成了怀疑王决心为肇事者的证据。真相大白了。
泥鳅泪流了,咧嘴说:“我不是人啊,你们……打我吧。”
他脑袋一歪,咽气了。
雁子趴在泥鳅身上,边哭边人工呼吸。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了。雁子抱着泥鳅的脑袋,哀哀恸哭。
王决心、胡玉湖沉默了。胡玉湖过去,拍拍王决心的肩膀,意思是:委屈你了。
这一拍,让王决心所有的委屈都打开了释放的闸门,他蹲在地上,像孩子一样哭了。
腰里硬跺着脚,号啕大哭:“你他妈的,你这个冤家啊!”
王决心胸口火烧火燎般发烫,浑身颤抖不止,泪流满面:“我的天啊,这冤屈总算洗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