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雨后的下午,杨义成和甄凤回到了深圳。
深圳闹台风,甄凤没有戴围巾,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脸、脖子和衣领都是土。甄凤先去卫生间洗了澡,就去厨房做饭了。杨义成洗了手走到厨房帮她,甄凤知道他腰疼病犯了,不让他干活。
杨义成回到沙发上听音乐,音乐是他的爱好。美妙的音乐声,容易让人想起往事。他记得,那是在二〇〇八年汶川抗震救灾中,他和大学同学苏一朋看通信科技落后,两人一拍即合,合伙在深圳开办恒通通信科技公司。苏一朋的家在北京,父亲是北京地产大佬,有钱就任性,他借父亲的钱做投资,人常驻深圳运营公司。杨义成没有履行约定,他当时是德县科技副县长,官身不由己。
恒通公司的财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苏一朋招架不住了,催杨义成过来。
杨义成的辞职还有一个原因,官场传说他是靠岳父上位的,他感觉是对他能力的羞辱。三年前,他说服了甄凤,还得到了当副省长的岳父甄爱社的理解,辞去了德县副县长,押上家底。
人一旦进入角色,命运之舟也就任由风浪抛掷,自己根本驾驭不了。
辞职之前,杨义成给王决心打了电话,约王决心陪同自己去德县亚古城村看望养父杨三笙。
王决心在新水与德县的交界地等候。
傍晚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亚古城村。
大院里有六间瓦房,房间不大,前后的院落宽敞无比,后院种了蔬菜。其实,杨义成的弟弟杨义伟也在家里,杨义伟已经在德县县城给老人买了别墅,杨三笙和老伴贺红梅死活不去住,依旧拾荒,依旧吹笙。杨三笙坐在沙发上自斟自饮,身边摆着古笙。
杨义伟看见杨义成进来了,赶紧站起身又是哈腰又是斟茶,嘴里还忙不迭地说着:“大哥快坐,决心弟弟也来了,喝茶喝茶,好普洱。”
杨义成摆摆手,问:“娘呢?”
杨义伟说:“出去了,我给他们打电话叫回来。”杨义成大大方方坐下了。
杨义伟看看站着的王决心说:“你咋不坐呀?”
王决心认真地说道:“你光让杨县长坐了,也没让我坐呀,我小老百姓哪敢随便坐嘛。”
杨义伟听出话里的弦外之音,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对不住王村长啊,照顾不周,你多担待多担待啊。”王决心板着脸说:“谁是村长啊?你瞎叫啥呀?我是王家寨的治保主任。”
杨义成笑笑:“别把主任不当干部啊!”
王决心在杨三笙身边,摆弄着他身边的笙。杨义伟白了王决心一眼,给母亲打电话。
贺红梅收拾院里的破烂,很快就回来了。杨义成把辞职的事告诉了他们。杨三笙立马不喝酒了,贺红梅当场就蒙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义伟反应快,抓住杨义成的手腕问道:“大哥你想啥哪,刚刚当上副县长的官儿咋就不干了呢?兄弟我还指望着你呢,你岳父都当到副省长了,谁不羡慕你呢?你不当官了,我没靠山了,这不是断了我的财路嘛!”
王决心说:“你知道啥呀,咱大哥理想不是当官儿,是当个科学家。”
杨义成摇摇手,说:“我做生意也能帮上你的忙,再说了,你杨董事长都把地产做到北京了,哪里还用得着我啊?”转脸对养父养母说:“你们二老多保重,我有空了会来看望你们的!”
杨三笙愣了愣,说:“你去了深圳,那甄凤和子恒咋办啊?”杨义成说:“我那同学的公司快挺不住了,我暂时过去,如果安顿下来,再让甄凤和子恒过去。”
贺红梅眼睛红了,叹息说:“唉,这么老远,再见面就不那么容易了。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啊!”
杨三笙忽然抬了脑袋问:“义成,你丈人甄副省长、你姐夫国栋是啥意见啊?”
杨义成诚恳地说:“我们讨论过了,岳父支持我,爱珍姐和姐夫也还是很支持我的。”
杨三笙沉吟了一阵,说:“这对我们两个家族来说,不是小事。我看啊,明天应该到王家寨,跟你爹、你奶奶开个家庭会议,大家都拿个意见。”
杨义伟沉着脸说:“我有意见,大哥当年用我的学费读大学的时候,我家与他是有约定的,回家从政光宗耀祖。你这一走,杨家就白养你了。这得好好说说!”
杨三笙瞪了杨义伟一眼:“啥协议啊?你小子还当老板呢,格局忒小了。一家人不能说两家话。你大哥走到哪,他都是我们杨家人,对我们都错不了。”
杨义伟没有话说,只有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啊,就是好面子,挨了处分,不想从政了。”
第二天早晨,杨义成和王决心来到了白洋淀大张庄码头,乘坐咸鱼的船回村了。都到齐了,大家闷闷不乐,没有人说服杨义成,只是喝了一顿酒。王永山看出官场的秘密,力挺杨义成下海经商。
杨义成不愿掺和家里七七八八的事儿,爹跟他磨叨,他也解决不了,无所适从。
王永泰和杨三笙心中疙疙瘩瘩。
二〇一四年七月十二日,杨义成的辞职申请得到了组织部门批复,他只身来到深圳。
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三年眨眼就过去了,杨义成用尽浑身解数,恒通公司仍然没有大的起色,却迎来了最大的竞争对手深圳国盛集团吞并。苏一朋想转型房地产,杨义成一直阻拦转型,强挺着,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经营纷争,两人的矛盾进入白热化了。
甄凤苦口婆心地说:“义成,看你都瘦了,是不是生意不好做?我知道你爱面子,就咱两口子,你跟我说说实话。”
“你想多了,你的工作稳定下来,就安排子恒转学的事情。”杨义成的眼皮微微下垂。
甄凤心里也是风雨雷电。她从容地提醒着:“义成,刚刚你告诉我,深圳文联调动有希望了,我非常高兴。可是,女人是跟随男人的,我担心你这里有什么新的想法,趁着我还没有调来之前,好及时调整。”
杨义成给甄凤夹了一块熏鱼,愣了愣:“老婆,什么转型?什么调整?你听见什么啦?”
甄凤微笑着说:“这次我和子恒去石家庄看老人,父亲还问你的公司怎么样,在深圳生活得好不好,我知道你好面子,说你挺好的,买好了大房子,准备迎接我和子恒,说你就是太忙了,没空来看他们。”
杨义成说:“谢谢爹的惦念。爹真的没有再问别的吗?”
甄凤摇了摇头,说:“你又心虚了,我真没跟父母说啥,你不相信吗?”
杨义成被说得没了面子,吃着熏鱼,一时无话可说,苦笑了几声。甄凤觉得杨义成面对别人,总是面带微笑,只有自己独处时变得暴烈无比,听音乐,却骂着脏话。她听见他在电话里跟客户争吵,简直与以前判若两人。
“义成,你心中有苦难言。知夫莫如妻嘛!你回家参加老三的婚礼,尽管面带微笑,彬彬有礼,我知道你心里的苦处。说说吧,我在老家、家人、同学面前保证给你保密。”甄凤轻声说道。
杨义成倔倔地说:“瞎说,你写诗歌是不是写成虚妄症啦?我没有苦处,我挺好的。”
甄凤说:“你就别撑着了,死要面子活受罪。你不说,我和子恒就不过来!”
杨义成气愤地吼道:“是不是苏一朋跟你说什么了?我杨义成向来光明磊落,如果说苦处,就是出在苏一朋这小子身上。他太没有战略眼光,耳根软,他听了香港股东黎明光的蛊惑,想挣快钱,整个打乱了我的计划和步骤!早知他这样,早知白洋淀新区建立,我就不来深圳了!”
甄凤提高了声调说:“我不懂经营,但是,我知道地产是挣钱的,研究芯片是烧钱的!”
“科技创新,大投入才有大回报嘛。搞地产、网上带货,都是目光短浅之人干的事。”杨义成心里不是滋味,语气严厉了。
甄凤被激怒了,大声吼:“疯子傻子才会往里砸钱,一句话,时代变了。”
“说得好,时代变了。”杨义成吃惊地望着甄凤,从迷乱进入平和,从狂热进入理性,“甄凤,你说对了。时代变了,地产、互联网金融,敛财狂潮很快就过去了。唯有创新是正路,搞地产,盖楼房,我还用到深圳吗?义伟在德县、保定和廊坊就搞得风生水起嘛。但是,不出十年,房子就会烂大街的!”
“你还是那么固执,好吧,算我没说。”甄凤噘着嘴巴默默吃饭,“我们都吃饭吧!”
杨义成将杯里的饮料喝掉。他担心甄凤的枕边话软化了他的斗志,急忙转了话题,让自己的思维从危险的怪圈里钻出来。
甄凤叹息了一声:“我们不争论了。我知道说服不了你,你知道你自己的缺点吗?”
杨义成抬头问:“什么缺点?”
甄凤一字一句地说:“你啊,还是那么拧巴,死倔,好面子!”
杨义成将筷子啪地一拍,生气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