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一吹,雪化的地方又结了冰。
王决心的敏锐是天生的,白洋淀的鲤鱼喂养出来的,吃鱼人聪明。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抢救苇秆儿。他抱着苇秆儿踩着冰雪,一阵猛跑,往秦中医的诊所去。
苇秆儿身上的雪和血往下掉。
出了阴暗的巷子,到了诊所,街道就宽了,也亮堂堂的。王决心将昏迷的苇秆儿递到秦医生眼前,秦中医跟一个病人絮絮叨叨说着,见来了急诊,急忙将苇秆儿放在病床上,两个医生同时抢救苇秆儿。所有抢救程序都做了,可是,已经无力回天了。
苇秆儿的心脏不跳了,没有了呼吸。
秦中医拿来酒精棉球,擦净苇秆儿脸上的血迹。
诊所是个小院,满院的树影摇摇晃晃。
王决心给腰里硬打电话,没有打通,又给水牛打了个电话。
诊所门前的两棵大柳树,呜呜一阵响,披头散发摇晃成一团,摇得王决心心慌意乱。
王决心稳了稳心,急忙拨打了新水县120急救中心电话,还有交警事故处理中心的电话,然后打电话喊来了胡玉湖和水牛,说:“苇秆儿出事了,咱们得赶紧告诉乔麦和腰里硬啊!”
乔麦接到电话,晕了过去。
腰里硬一听,像被电击了一样,手脚冰凉,哼哧哼哧跑到了诊所,看见苇秆儿躺在床上,人已经没气了,猛扑在苇秆儿身上,号啕大哭,跟来的雁子在旁边吓得胆战心惊。胡铁不再装聋作哑,劝了腰里硬一句:“大哥,没有想到啊,你得节哀啊,事情会水落石出的……”
腰里硬站立起来,揩了一下脸颊的泪水,盯着王决心吼道:“狗日的,到底咋回事?”攥着大腰带,准备随时朝王决心甩出去。
天有不测风云,苇秆儿说死就死了。
胡玉湖深一脚浅一脚赶来,看见这场面,心扑腾扑腾跳了起来。
腰里硬怒吼了一声:“王决心,仇怨是咱俩的,苇秆儿还是个孩子啊,他跟你有仇啊?”说着,就要朝王决心猛扑过来。
胡玉湖一个劲朝腰里硬使眼色,喝道:“不准胡来!”
王决心被逼得哑口无言,除了悲痛,心里泛出苦涩的滋味。他恨自己发现得晚,没能把孩子救过来。王决心平静地叙述了事情经过,一时间恍恍惚惚,也不知是在梦里,还是醒着。他知道他不是肇事者,不仅不是,还对伤者实施了救援。
腰里硬死死盯着他,眼睛像两把刀,唰唰刺进王决心的身体,又吼了声:“王决心,你小子别耍赖,是你把我儿子撞死的!”王决心回道:“不是我!撞孩子的车跑了!”雁子愣了愣,说:“那谁证明不是你撞的呢?”水牛连忙喊:“我,我还证明是泥鳅撞的呢……”
雁子喊:“证据呢?”
水牛被噎住了。
王决心脸色灰白,颤声说:“天地良心,我王决心敢做敢当,不是我撞的——”
胡玉湖跺着脚喊:“你们先别吵了,等交警队的人来了自有定论!”
王决心还想说啥,犹豫一下,咽了回去。
县城的120急救车到了大码头等候。胡玉湖让村会计王德志跟着咸鱼的船去接了,顺便将交警接到王家寨,方便交警勘查事故现场。
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数字村庄开始建设。可是,这段路是半个主路,监控设备坏了,成了睁眼瞎,两年了,村里一直没有换。集体经济疲软,没有资金换,另外,村里在等待数字化村庄。王决心的电动车车头上有撞痕,被要求一起到交警队协助调查。王决心的电话响了,是王永山打来的。
王决心吸了一口冷气:“你们先弄着,婚礼那边让我和胡支书赶紧回去。”
胡玉湖说:“腰里硬、水牛你们等着交警大队来人。人命关天,一定等我们把仪式搞完再过来。”
“混账,人都没有了,还搞啥仪式啊?”腰里硬黑着脸吼。
王决心没有理睬腰里硬,急火火地走了。
王决心和胡玉湖回到王家的婚礼现场,脚下一堆旧塑料,被风吹得咯啦咯啦响。
乔麦刚刚醒过来了,脸色苍白,难掩悲伤与疲惫,她被小洒锦搀扶着去诊所,见孩子一面。乔麦跌跌撞撞跑出王家小院,滑了一跤,跌倒了,又爬起来飞奔到了诊所,苇秆儿被从病床上抬下来,放到诊所的后院阴暗的太平间。一片白布单覆盖了苇秆儿冰冷的身体。
交警正在勘查现场,测量,拍照。
腰里硬和乔麦扑过去,掀开白布单,抱住孩子的尸体,哭得呼天抢地。
王决心的电动车被警察扣留了。他的两位北京客人一起走到了婚礼现场,却没有看见新郎。已经十一点半了,“拖堂”不吉利。啥也顾不上了,王决心和朱环被人推着,上了婚礼台。
王永山满面涨红,仰脸喊道:“新郎王决心、新娘朱环的大婚礼,即将开始,嘉宾开始入座。在拜爹娘、夫妻互拜之前,我们有请证婚人、新郎的大哥杨义成先生讲话。”
杨义成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颇有风度地走到台上,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了新人婚恋过程。
杨义成说了什么,王永泰几乎听不进去。他今日没有看到九朵祥云,却看见另一种景象,乐观地想着,过一会儿,朱环会脆生生叫他一声爸,他会答应一声嗯,回答的声音恨不得喊破天花板,把王家的晦气扫得干干净净。
雪停了一阵,又飘起来了。
王永泰禁不住笑,笑声含着上升的气息,他的眼睛清凉了许多。他刻意冷笑了一声,心里打翻了五味瓶。这场婚礼,开头是喜剧,沉湎于幸福的梦幻中,突然一掉头就朝着悲剧去了。莲花祥云的缺席,王决心缠上了生死官司,让他痛苦难忍。
婚礼现场,王永泰不禁想起了老伴邢荷花,眼眶子一抖,抖出两行老泪。
王永泰和朱老忠并排坐在一起,摇头感叹,这两个孩子都没有娘了,不由得一阵心酸。
屋里的气氛显得强烈、沉闷。朱家、王家都是王家寨的名门望族。这两个老人一跺脚,王家寨就得四角乱颤。朱家是棺材世家,早年从广西柳州移民来的,到了如今,做着骨灰盒生意,十里八村的都“保供”。王永泰呢?是名声在外的老渔民,他在船上出生,在船上长大,在船上娶妻生子,而今满头像雪花了,皱纹满脸爬了,还不舍这条老船,每年入冬,老船调理调理,罩一遍漆,船身明光锃亮。
村里人都知道,王永泰的四舱船,是他老婆邢荷花从娘家带过来的,实实在在的陪嫁。王永泰常对身边三个儿子说:“我要是死了,去那边找你娘,把这艘四舱船也一同烧了。我和你娘在阴间还得用啊!”说得孩子们心里一阵酸楚。
王永泰倒吸了一口凉气,此时的淀上已是另一番景象了。他睁开眼睛,窗台已是一片红光。王永泰引以自豪的是,王家寨各家都算上,就他有三个儿子。老大杨义成老二王德都已经结婚生子,今天,老三王决心也步入了婚姻殿堂。三个儿子的脾气秉性,王永泰摸得透透的。老大杨义成最有出息,中国科技大学毕业,回德县当了科技副县长,三年前辞职到了深圳成为科技公司合伙人。老二王德虽说是过继来的,能吃苦,跟媳妇杜梅开了服装厂,就是有点贪恋女色,爱搬弄是非。老三王决心恋家,守在了自己身边,虽说人嘎,但是,他还是敢想敢干,心粗,气高,孝敬,让王家人另眼相看。
王永泰三个儿子,却是两个姓氏,人们觉着这是一个谜,是谜就有谜底,这是个稀奇的话题。
王永泰的脑袋轰地一响,积存了很久的东西又漫了上来。有一年白洋淀发大水,王永泰的老婆邢荷花被水卷走了,他怀里的儿子王决心命大,活了下来。大儿子大成子抱着船板漂到了白洋淀的德县地界,侥幸被古乐手杨三笙救起,随养父姓杨。老二王德不是亲生的,属于王永泰的养子,他姓胡,水上飞原名胡凤久,王德就是他的亲孙子,他的儿子胡*年纪轻轻就走了,留下孤苦伶仃的胡德,胡德过继到了王永泰身上,更名王德。长成大小伙子了,由王永泰的妹妹王永丽和妹夫伍宝库保媒,娶了容光北河照村的姑娘杜梅。王德和杜梅在县城开了服装厂。老三王决心是王永泰老人一块心病,参加高考,落榜了,生生落个打鱼的命,就这样没离开过王家寨,跟老爹相依为命。家里穷,好在有鱼,白洋淀饿不死吃苦受累人。
杨牧仁来了,肩头落满雪花。
他是王家寨大乐书院院长,出家还俗人士,打日本鬼子那阵,铃铛奶奶是他的乳娘。长者从临济寺还俗,报恩而来。一缕雪白的胡子飘飘荡荡,一尘不染,看上去是个有故事的人。他替铃铛老人讲了一番祝福的话。
杨牧仁说到王家革命历史,刚刚开头,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诉:“王决心,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啊!”乔麦几乎哭晕在婚礼现场。
杨牧仁脸色阴沉,哑了口。
王决心一愣:“乔麦,我刚刚在现场说了,我没有撞苇秆儿,我看见他躺在地上把他抱到诊所的。”
乔麦头疼头晕,天旋地转,疯疯地吼道:“你撒谎,泥鳅看见了。”然后就鼻涕一把泪一把了。
王决心像是被棍子打蒙了,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朱环的老爹朱老忠开始感到难过,脸色变得苍白。王永泰的脸色也很难看,老脸真的挂不住了。
朱环眉眼不往上挑了,红肿着眼睛,脸上有泪痕。咬着嘴唇,她阴沉着脸,凑到王决心面前,悄没声地问:“老公,你说实话,孩子是不是你撞的?”
朱环私下抛出这个问题,她感到另一种恐惧了。
王决心告诉她:“不,亲爱的,你要相信我。”
朱环还是怀疑。现场有的宾客也投来疑虑的目光。
这种目光让王决心难以接受。大喜大悲,落差太大了,现场的人难以接受。可是,生活就是这样,说不准突来什么。
王决心蒙蒙地眨着眼睛,心在流血,身体摇摇欲坠,眼泪要落不落,一把夺过王永山手里的话筒,他对着众人说:“各位来宾,各位亲友,我王决心心是红的,血是热的,敢做敢当,吐口唾沫就是一颗钉。请大家相信我!我再说一遍,孩子不是我撞的!”
婚礼没有结束,开席的时间到了,人们都饿了,老顺子欠起身,伸着脖子张望,小院人满了,脸生脸熟的都有。
雪从很高的天空落下来。中午温度高,雪到了地上变成了水,水冻成冰。
王永泰抢过话筒,说:“事情总会真相大白,还冤屈者一个公道。开饭!”
婚礼没有完成,大家一时怔在那里。
如果非要完成,就会超过十二点,按当地风俗,这时辰是二婚的婚礼,将更加不堪。乱七八糟的念头就来了,这让新郎、新娘的内心几乎崩溃。
朱环冲出婚房,大声吼了起来:“王决心,到底怎么办?”
王决心眼里含着眼泪,一动不动。
朱环心里酸楚,不停地摇着他的肩膀,忽然跌倒了,胳膊将桌上的酒瓶划拉在地,酒瓶碎了,屋里弥漫着酒的香气。
王决心急忙将朱环搀扶起来,她歪斜着身体,似乎扑到了他怀里。
乔麦心中恨了一声,自顾气冲冲闯进婚房,眼睛冒着火,满脸泪水,说话有些气喘:“王决心,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啊!”
王决心说不出话,有口难辩。
乔麦伸手将王决心胸前的红花抓下来,扔在地上,跺了几脚,嗵嗵地响。“你还我儿子!”乔麦一头撞向了王决心,乔麦低头撞他时,王决心没有躲闪,咬牙挺住了,朱环过来,一把推开乔麦。
乔麦又扑过来伸手抓王决心的脸,雁子和小洒锦扑上来,拽着乔麦的胳膊,雁子一只手捂住她拼命喊叫的嘴。雁子被疯狂迷乱的乔麦咬伤了,嗷地惊叫了一声。
从婚礼现场,闹到婚房,又联想到撞人现场,几乎是祸从天降,大家都犯了嘀咕。两个场面一个战场,还有比这样的婚礼更乱的吗?
苇秆儿死了,一阵混乱,乱透了,就像淀上发大水失控了。王决心心里是明亮的,可是眼下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这位做了好事的新郎,变得灰头土脸,那一刻,他想变成一只苇茬鸟,飞向白洋淀上空,不再出来。
事情还不算完。
雁子的胳膊被乔麦咬破,流血了,她鼻子有些酸,所有的喜庆和伤怀都退居其次了。
乔麦胡乱抓着东西,疯狂地大喊大叫,嚷嚷道:“苇秆儿,你走了,娘找你去吧,我也不活了!”她双手胡乱抓着,打碎了一只茶杯,抓起玻璃就往自己手腕上割,王决心急忙扑上去,死死地从乔麦手中夺了玻璃。乔麦右手划破了,一滴一滴地掉血。乔麦一头晕倒在地上,小洒锦赶紧将乔麦搀扶起来,去掐她的人中。
乔麦脸色苍白,嘴里呼出一口长气。
腰里硬愤怒地闯进来,眼睛里面,两堆火熊熊燃烧着,他冲着王决心抡了皮带,皮带狠狠打在王决心腮上,他一动不动。腰里硬怒目圆睁,还想再抡家伙,被胡铁和水牛拦住了。
腰里硬身体瑟瑟颤抖:“都说我们姚王两家有仇,我没有搅你的婚礼吧,是你撞死我儿子,你还想美美地结婚?没门儿!”
腰里硬一出场,人群像锅里炒黄豆,炸成一团。
王家的院里院外,围着黑乎乎的人,红脸对黑脸,像是刚斗完的公鸡。在农村没有比婚礼打架更具刺激性的,没有了喜悦,尽是恶毒的咒骂声。听着胆寒,还想探头探脑地看,像看一场大戏。
杨义成心里乱糟糟的,一直忍着,终于忍不住,大声喝道:“腰里硬,不能撒泼!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呢,岂有此理?”
杨义成的话吓住了腰里硬,他不禁打了个哆嗦,被胡铁和泥鳅架走了。
杨义成大声叫住泥鳅:“泥鳅,你给我站住,你亲眼看见决心撞苇秆儿了?”
泥鳅有点结巴,咬牙说:“是啊,我闹,闹了肚子,去了两趟厕所,去家里拿药,看见了骑电动车的决心,胡同就他一辆电动车啊!”
王决心瞪着红色眼睛,一步一步逼近泥鳅:“我的电动车到那儿,苇秆儿已经躺在地上了,你哪只眼睛看到的?你要撒谎诬陷,有你小子哭的那天!”
朱环晃晃地走到王决心跟前:“老公,既然这样了,实话实说吧,我希望嫁给一个诚实的人。”
王决心说:“我说的是实话,你也不信我吗?”
“鬼才信你的话!”朱环嚷了一句。
她走进雪地里,走了十几步,就跑起来,人影远了,消失在村街深处。
朱环有她的苦楚,又怕又疑。她清楚地感到了隐伏的旧恨和新仇。这算哪门子婚礼?婚礼对于一个女人多么重要?对于王决心,她还拿不准,不敢确信他撞没撞孩子。混乱中,她问自己,这就是她曾经梦寐以求的婚礼吗?王决心就是她的老公吗?
她的心飘忽着,压根儿没有稳在王家寨。
王决心知道,朱环是跑回娘家去了,所以没去追她。他知道,遭遇这样的婚礼,新娘子怎么待得下去?
婚礼已经乱成一团。乔麦苍白的脸上却渐渐有了点血色。
过了二十分钟,派出所的警察来了,从家里将王决心带走调查。
王永泰看着王决心被带走了,嘴里嘟囔着:“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啊!”
现场乱糟糟一团,人们七嘴八舌议论,有惋惜的,有安慰的,有看热闹的,有添油加醋的,有煽风点火的。姑姑王永丽得了哮喘病,到了冬天就犯病,她连连咳嗽,瘫软在地,泪珠子扑簌簌落下来。
二婶小洒锦满脸通红,一面哭,一面数落,急得二巴掌团团转。
王永泰的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堵得慌,心里暗暗地骂:“你个兔崽子,没有给我省过心。这过的是啥日子呀?”他慌了神,过来看望铃铛老娘。铃铛耳朵不聋,眼睛花,牙口不好,跑风漏气地说:“永泰,天塌不了,你别为难决心,他没有撞人。”
别人半信半疑,王永泰信娘的。
他心中最敬重的人是娘。他佩服娘的灵通,她怎么总是知道那么多生活的真相。他相信儿子,大是大非面前明事理、站得直,半句谎言不会从他嘴里说出来,但让他这个做爹的在众人面前怎么说?那不成了护短了?
王永泰急火攻心,还是跌倒了。
人们七手八脚,将王永泰扶起来。
尽管冷,院里也安了锅灶,苇席围成的屏风,遮挡着冷风,却挡不住刀勺乱响,油烟滚滚。王永泰睁开眼睛坐稳,熟人熟脸的,连连给大伙作揖:“嗨,对不起,我低血糖犯了……”转过脸去,抬手用新衣的袄袖子去擦脸上痒酥酥的老泪。
老人是好脸面的人,为了王家的脸面还要苦撑着,跟人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可是,好多人没了喝酒、吃饭的兴致,悻悻地走了。
杨三笙极为沮丧,手捧的笙,掉落在雪地。他的音乐队参加过各种红白大事的演奏,从来没有碰上这类事情。他捡起笙,擦了擦雪粉,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王永泰悲伤的心情难以掩饰,嘱咐杨义成和王永山:“永山,老大,你们赶紧张罗张罗,事有事在,不管算不算婚礼,让大家别空着肚子,吃饱喝足。”
现场只剩下一大半人,饭菜超量了,但是,喇叭吹得红红火火,没有受到情绪影响。
王德和大厨们都尽力了,每一个人心头都笼罩着阴沉的阴云,都没有吃出饭菜的滋味儿。人们默默地吃着,再也没有婚庆的欢笑,目光变幻莫测,难以捉摸。
王永山眨着眼睛,忧心忡忡的表情。
杨义成故意打破了沉默,举杯说:“亲朋好友们,大家都是为决心贺喜而来,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是这样,我说一声对不起了!我相信,真相总会大白于天下。我代表我爹,代表弟弟王决心,向大家致歉啊!”说着深深鞠了躬:“没事儿啊,等着决心的事处理完了,咱们再给他们补办婚礼,大家继续过来捧场,今天吃饱喝好啊。”
杨义成举杯敬酒,大家没有响应。
人们只是闷头吃饭,没有心情端酒杯。既然都不喝,杨义成也把高举的酒杯放下了。出了这样的意外,他也是束手无策。如果发生别的什么事,哥几个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还能摆不平吗?
杨义成敏感,他对王决心和朱环的婚姻前景,隐隐地担忧。他觉得朱环应该和王决心站在一起,替自己男人撑场,不能悄悄跑了。这不是逃婚吗?即便真是决心撞了人,惩罚的是王决心,她完全可以在王决心结束惩罚以后继续完婚。朱环摇摇摆摆的心态,暴露无遗。她到底爱不爱王决心?
王永山叹息了一声,望着杨义成说:“生活永远不会欺骗你,只是你误解了生活,这里头有故事,我相信乔麦和腰里硬误解了老三。”
杨义成无奈地说:“误解?真是误解就好了。对于王决心个人,这会促他觉醒,让他知道怎样自强自立!”
王永山感叹说:“还是义成有水平,不愧当县长的。出了这个事儿,找老爹商量,表明他尊重父亲,大巴掌不在,二巴掌你学着点啊。”
王永泰又回到座位上望着窗外,他的面目模糊不清。
杨义成说:“爹,朱家不应该啊!”
喜鹊喳喳地飞走了。
王永泰心里稍稍平顺一些,汗水从他的脑顶淌了下来,他叹息了一声:“鳖羔子,怪咱决心不争气啊!新亲那边觉着没有面子,朱家指定没有起灶,等决心回来,给他们送点饭去!”
杨义成说:“当然,有爹在,爹就是我们的主心骨,但是有奶奶在,奶奶是爹的主心骨,我们是德孝之家,还是老人说了算。你说怎么办?”王永泰觉得受听,而王永山打了一个寒战,感觉不是好兆头。
人命关天,王决心被警察带走调查,纯属正常。
王决心跟着警察到了现场,配合警察调查。说得口干舌燥,本应有了结论,但案件却成了悬案,不能排除王决心是肇事者。小街小巷没有探头,看不到真相。
王决心跺了脚,急了:“你们警察的本事呢?过去也没电子眼,人家警察就不办案啦?别人往好人身上泼脏水,你们不仅不擦不洗,还要甩把鼻涕,像话吗?”
王决心回到家的时候,风冷冷的。他将冻红的手插进兜里,忽然摸到了一叶芦苇笛子,是秋天自己做的。他掏出来,含在嘴边,苇叶有点干,泛着清香。他边走边吹《回家》。他越吹越起劲,苇笛的旋律驱散了他的烦恼。从小到大,烦恼肩扛船运,全靠他吹一支苇笛“卸载”情绪。
回到家,已是下午两点多了。宾客们都走了,他孤零零站了一会儿,胡乱扒拉两口饭,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带着新的饭菜踏雪去了朱老忠家。
“朱环,让你受委屈了!”王决心冒险似的伸手抓住她白皙的手腕。
朱环甩开他的手,冷冷地说:“别碰我!”
王决心觉得朱环就像风雪里的一溜风,抓都抓不住了,惊诧不已,目光如锥:“亲爱的,你为啥这样看着我啊?”
朱环气恨地说:“这场婚礼没办成。初婚生生拖成了二婚。都怪你爹哩,非得选啥莲花祥云日子,这不是迷信吗?现在可好了,不管是不是你撞死了苇秆儿,都是很晦气的事儿,不结也罢!”
王决心点点头,说:“朱环,对不起,这事实属意外,你就原谅我吧。也许今天的日子不好,下次咱把喜事办了,保证美美满满的,除了幸福,还是幸福。”
“谁还跟你结婚?想得美!”朱环说完独自盛饭吃了。听她说话的样子,好像她从来没有盖过红盖头,她又讥讽地冷笑:“婚礼办得不怎么样,饭菜挺好吃。”
王决心吸了口凉气,朱环的语态,让他失望了。
阳光从窗户洒在朱环的脸上。她惊异地将眉毛向上一挑,脸涨得通红。
“决心,我跟你商量个事呗!”
“你说。”
王决心装出感兴趣的样子,洗耳恭听。
朱环皱着柳叶眉,兴致勃勃地说:“王家寨没有啥希望,你看你大哥、二哥,在城里混得风生水起。我们两人到深圳打工吧,这里真的不吉利,我们离开王家寨吧!”她热切的声音里,有一种无法抗拒的意味。
风打着呼哨,王决心想了想说:“我不想离开王家寨。我爹岁数大了,奶奶更是需要我照顾。”
王决心知道朱环在保定城里当过保姆。城市的魅力,女孩子抵不住。
朱环翻了翻大大的黑眼睛,不吭声了。
王决心等朱环吃完,他去厨房洗碗筷了。他手被乔麦挠了两条,一沾水,有点疼。
王决心心疼乔麦,为了乔麦,多大的委屈只能忍着。乔麦贤惠善良,天真喜庆,她没有不幸福的理由,可是她碰上了腰里硬,命就是这么苦。听说腰里硬平时跟她别别扭扭,还经常对她实施家暴。这个不幸的女人又失去了儿子,乔麦的身体像被抽了大筋,软塌塌地失去了活力。
王决心知道,苇秆儿几乎是乔麦的全部。在王家寨,有几个人能够把这个换亲过来的卑微女人放在心上呢?
王决心却不知为什么,真心地对她充满着同情和悲悯。
第二天上午,一片乌云从西边涌来。
雪,又飘了起来。
生要晴日,亡要雨日。老天也要拿雪花给小苇秆儿送葬,雪化的水转为泪水。
苇秆儿的尸体被送进了太平间,玻璃一样的冷脸,宁静而安详。他红色的球鞋丢了一只,水牛去给买了一双新球鞋。那只苇子编织的手枪,放在他的胸前,乔麦知道这枪是苇秆儿自己编的。他不是编织手枪,而是编织梦幻。人生短,也是他的人生,人生就是一个谜,谜底出来的时候,正是它结束的时刻。好像苇秆儿来到人间的使命,就是保护乔麦来的,专门对付腰里硬这恶魔的,苇秆儿带着梦幻飞走了。胡玉湖、王决心等人无不伤心落泪,唏嘘不已。
乔麦瘫软在诊所太平间,浑身抽搐不止,没有眼泪,神情疲惫。她想多陪陪孩子,谁劝也不行,就只得依了她。
王决心步伐沉重,他走进阴森冰冷的太平间,走到存放孩子遗体的冰柜前,深深鞠了一躬。
乔麦呆滞的目光望了王决心一眼,没吭声。
王决心看看孩子,瞅瞅乔麦,难受地咽了咽唾沫,转身默默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积雪慢慢融化。乔麦和腰里硬去了朱家,为苇秆儿精选了一只骨灰盒。尸体火化是坐船去的县城,当天回来就在王家寨姚家祖坟掩埋。姚家人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下葬仪式。腰里硬好像故意跟王决心作对,请来了王决心婚礼上用的杨三笙的音乐队,乐班一阵吹打,众人开始哭泣、烧纸和上香,每一拨烧纸和磕头,乐班就吹打念唱一番。
乔麦穿着白色羽绒服,手臂戴着黑纱。她没洗脸,没梳头,头发蓬乱,像丢了魂儿一般。雁子搀扶着乔麦,一面劝,一面跟着掉眼泪,眼泪冲脏了她画出的眼影,眼睛成了熊猫眼。
腰里硬、姚云、泥鳅、雁子、胡铁、姚哈喇等姚家人都参加了。姚家人穿了白色孝衣,像一群大白鹅似的,歪歪扭扭移动。胡玉湖、王永泰、王永山和小洒锦参加了这个悲伤的安葬仪式。人声、哭声、风声、水声和鸟的叫声杂糅在一起,霎时乱成了一锅粥。香火灭的时候,碗里的筷子还直直地立着。
腰里硬像霜打了一样,耷拉着脑袋。他的粗腰塌了,眼睛肿成铃铛,失去了威风。人们常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二叔姚哈喇叮嘱他多加小心。腰里硬说:“放心,老天爷不灭瞎眼的家雀。”他说着,嗓子呼噜响一下,又呼噜响一下。腰里硬、姚云、姚哈喇等姚家人走了。乔麦一动不动,她的白色羽绒服跟雪地融为一体,她的脸映在雪辉里,洁白,清丽而脱俗。
乔麦嘴里咕哝了一阵,趴在苇秆儿坟前,泪水一下子流出了眼眶。
雾气渐渐散了,雪却没有开化。
胡玉湖怕腰里硬与王决心发生冲突,叮嘱他别到现场。王决心却想给这孩子送行。他躲在一棵树后,远远地瞅。雪天干冷,他瞅见了蓬头垢面的乔麦,听见她咿咿呀呀的哭声,他的心碎了,不住地抬手揩眼泪。
乔麦哭泣着,眼前总是闪现苇秆儿的身影。
乔麦记得,有一次腰里硬对自己家暴,苇秆儿哭着抱住她的腿哭喊:“娘,娘!”腰里硬抓起腰带了,忽然,苇秆儿嗖地蹿了起来,愤怒地瞪着腰里硬,双手一横,像是一个小男子汉:“腰里硬,不准你打娘,你要打要骂冲我来,你腰里硬,我苇秆儿的腰比你的更硬。”
乔麦和腰里硬都惊呆了。
那是这孩子第一次喊出“腰里硬”三个字。这个孩子竟然说出大人的话。苇秆儿以前在腰里硬实施家暴时,只是嚷嚷两句,有一次被腰里硬无意间打伤了胳膊。面对苇秆儿的明显站队,腰里硬火气更大了,抡起腰带说:“臭婊子,儿子对我这样,是不是你教的?”苇秆儿眼神坚定:“不是,娘没说,我自己想的。我长大了,该保护娘了。”乔麦嘴唇发白,手脚哆嗦:“儿子,你躲开,大人的事你别管。”苇秆儿一动不动:“我就不走。”他喊着,扬起了胳膊。腰里硬骂:“你小子有种,像我的儿子。你要知道我是你爹。再不躲开,我连你一起抽!”苇秆儿说:“你力气大,你就抽。”腰里硬几近崩溃了,厉厉地吼一声:“老天啊,我这儿子算是白养了。”他举起皮带,苇秆儿的眼睛眨都不眨。腰里硬心里垮了,他无力地将皮带丢在地上……
此刻,乔麦冻僵的两手,摩挲着儿子墓上的土和雪,絮絮叨叨地哭诉:“苇秆儿啊,你来到这个世界,就来保护娘的。你走了,再也没有人惦记娘、护着娘了。娘知道你到那个世界找你舅舅去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娘再也没有心爱的人了,娘生不如死。你太狠心了,竟然狠心地扔下娘走了,娘的心也随着你去了,娘活着还有啥意义呀?儿子,娘只能盼望着每天梦中跟你相聚。娘不能没有你啊!你快醒过来吧,你快起来呀,我的儿子,求求你,起来吧,起来吧,跟娘回家……”
乔麦哭得晕了过去。
墓地冷风飒飒,又飘雪了,雪花轻轻落在乔麦的头上、身上。雪下掩藏着滑滑的薄冰。
乔麦仿佛睡着了,王决心一惊,别睡着冻死在墓地啊?他瞅了瞅表,如果时间长,他就让水牛冲上去。嘭嘭,远处传来了砸冰懵的声音,从寒冷透明的空气里清晰地传来。
这声音唤醒了乔麦。
她耸了耸肩,抬起头来,又扯心拉肺地哭了一阵:“儿子你记住,往后每年娘都给会你做一个荷灯,为你照亮回咱家的路,娘会一直一直陪伴着你……”
乔麦满身灰土,头发凌乱,坚硬又柔润的坟土被她抓出了两溜土沟,分不清是鼻涕还是泪水。她的口吻变得温和了:“孩子,娘现在不能死,一定要让害你的凶手受到惩罚。娘有个请求,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在你生日的时候到娘梦里来,让我再抱抱你,亲亲你的小脸……儿子,那边的世界路再黑,路再长,别怕,有娘为你做的灯照着亮呢,不怕不怕,明天是你的生日,娘在梦里等你……孩子,说好了,来找娘,好吗?……”
墓地树木旺盛,一棵挨一棵,垂着的雪挂,被风吹得雪粉飘落,像是又在下雪。枯黄的芦苇在微风里摇摆,嚓嚓嚓地响着。乔麦忽然之间想到怎么跟张家口的家人说,她又诉说了一阵,慢慢平静了下来。
王决心保持着得体的沉默,他一脸正经地望天,天灰蒙蒙的,他不相信云端里有一种莲花祥云存在。听了乔麦的哭诉,王决心心碎肠断,浑身没有一点精神。这是他一生中最为艰难的时刻。他在心底里念叨着:“我王决心发誓,一定帮助乔麦找到那个凶手!”
乔麦缓缓站起来,晃晃地走了。她想自己以后会隔三差五到墓地哭一场,哭完了,再回到鸭排上放鸭。
王决心望着乔麦虚弱的背影渐渐消失,猛地抬头,雪停了,天空杂乱无章的云团渐渐淡了,天不是蓝的,变成孝布一样的白色,大淀里溅起一股淡淡的雪雾。
天有多大,总有一片是留给白洋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