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来一锅炖杂鱼。
炖杂鱼,在白洋淀也叫“一锅出”,热腾腾的杂鱼里有鲫鱼、黑鱼、鲮鱼和泥鳅,掺上白菜、粉条和土豆,乱乱地一炖。炖到火候上,将锅沿儿贴上一圈黄黄的玉米饼子。铃铛奶奶胃口大开,吃得美美的。吃完了,铃铛奶奶拿手背一抹嘴儿,将腿盘在炕头,坐上一个蒲草垫子,烤着火盆,吧嗒着长烟袋,瞄了一眼窗外。依稀瞅见街巷里堆满了雪。
雪堆着笑,一团和气。
夜空飞舞着雪花,街巷的路灯亮了,闪闪烁烁,同每家的灯光呼应着。千年老梨树也挂满了树挂,静静地垂着,仿佛是玻璃的世界。白得圣洁的码头,零零散散地泊着几只老龟一样的旧船。船顶着一坨白雪,白雪上立着一只绿色的苇茬鸟。
天渐渐黑了,铃铛奶奶嘴里唠叨着:“永泰啊,你爹活着的时候,就爱砸冰懵子……”
王永泰嗯了一声。
他在夏天是船老大,冬天爱在冰上砸冰懵子。他望见码头上自家的老船了,突然觉得眼前豁然一亮,撩得他来了精神。
王永泰挺直腰,拧着屁股下了炕。他先是去厕所解手,年岁大了,屎尿都憋不住了。他趁着夜里清闲,将肚里的货打扫干净,赶紧砸冰懵子抓鱼去。他来到厢房,里面堆着一些杂物,渔网、笊篱、破旧的船桨、苇编的箩筐。墙角戳着一卷驼黄色的苇席。织网架上挂着两张抛旋网。
他从抛旋网上拿了重重的冰枪,腰里缠上一圈绳索,披上油脂麻花的羊皮袄,戴上一顶大皮帽子,哼了几声保定老调,扑扑跌跌地走进雪野里。旁边的鱼丸店亮着灯,叽叽喳喳,传来喝酒吃饭的说笑声。
灯光覆盖的地方,几只鸟疯疯癫癫地啄食。
鱼鹰大黑、二黑躲着雪片儿,跟着他,摇摇晃晃地飞,引来了一群黑压压的乌鸦。乌鸦在头顶盘旋,呱叫,鱼鹰的声音瞬间被雪吸走了。
大淀上的雪,一层层厚着。两溜儿深深的雪窝,串起空旷淀滩上的无数道雪坎,简直就是雪的长城。王永泰的脸变得模糊,脚下一跐一滑,走不大稳,觉得雪窝深得像是挖地三尺,冷透了的寒气直往骨缝里杀。
王永泰斜卧在一块冻僵的船板上,嘴巴喷出一团哈气,拽起拴在腰上的酒葫芦,比画两下,锥子似的目光盯着沉静的大淀。大雪淹没了王永泰的脚。他抬头,看见自家的四舱船。王永泰放下冰枪,拿笤帚扫舱顶上的雪。
四舱船终于露了头,夜色里闪耀着幽幽的光泽。这是白洋淀最常见的渔船。头舱号称工具箱,有丝网、渔具、船桨,件件齐全。尾舱就是仓库,放着水上生活用的衣物、被褥、锅盆碗灶、粮油米面、洗漱用品。
冬天的时候,白洋淀冰冻期,渔民们要拉船到岸上。王永泰每年都参加拉船,绳子缠在手腕上,勒出一道深深的痕。王永泰会喊着拉船号子,喂,吼,嗨,又一吼,上去喽,再一号,往前走、使点劲、玩真的!在众人的喊声中,渔船就拉到了泥岗上,像一头巨龟卧在那里,王永泰歇了一会儿继续拉船。
船已蹭到了平地,再拉就十分费力了,喊号子的人啪啪跑动起来加入拉船行列,喊号人也不出力,就骂了起来,什么臭狗屎啊、下三滥啊、懒歪歪喽!王永泰听着就好笑。
紧接着,远处就传来了拉网的号子。
冰封的时候,没有芦苇遮挡,白洋淀是那么地宽阔。如果拉晚了,赶上下雪,雪使大淀变得纯粹和宁静,船冻住拉不上来了。大淀看上去像是一个偌大的雪场。善于捕鱼的渔民凿了冰窟,用一杆渔叉捕鱼。人们在砸冰懵捕鱼中过冬了,直到第二年开春儿。
因为操办王决心的婚礼,王永泰的船错过了拉船期,冻在码头冰上。船就是王永泰的家,他常常到船上坐坐。冷风吹进来,网坠子啷啷作响。船不能离开淀,冻在冰里,依然有风骨。
红灯笼的油灯点燃了,风一吹,孤灯划出明亮的弧线,映得雪淀红彤彤的。
灯笼照着冰淀,仿佛是玻璃的世界。
白腾腾的,除了雪还是雪,就像夏日淀上的浪头一样白。
王永泰无声地笑笑,感到一种空落,只有嘴巴寻着酒葫芦对话。
往年人多的时候,王永泰总是带着王决心、二巴掌他们打冬围、砸冰懵。捞上来的鱼多得让人无法下脚,弄不好踩到滑溜溜的冻鱼。银光闪闪的鱼铺满了冰面。但今年不同往常,村里给王决心派了活,照料北京来的规划设计专家在白洋淀勘测。王决心婚礼的失败,给他带来了很大打击,跟着北京专家散散心吧。
王永泰只能自己在冰上砸冰懵子了。
雪持续时间太长了,从王决心婚礼之后,雪就没停过,让王永泰害了雪盲。雪粉在冰面上窜动,又瞬间结成冰,岸边的冰已冻到淀底。细细查看,靠淀边冰的颜色灰白,离岸越远,冰的颜色越深。
这个季节,冰下水流交错,淀上是凶险的,常常使走冰的人陷于危险境地。雪野里,连个借脚取暖的地方都难找。白洋淀的雪粉在冰面上窜动,又瞬间结成冰,岸边的冰已冻到淀底。细细查看,靠淀边冰的颜色灰白,离岸越远,冰的颜色越深。厚厚的冰层下面,还能听到淙淙流水的声音。就像铃铛奶奶常念叨的:半寸板内是娘房,半寸板外是阎王。
短短的瞬间,像闪电般穿过历史。白洋淀有一个流传了很久的风俗。
发大水的时候,铃铛的先人在门板上糊上钟馗剪纸,家家户户进水,唯独铃铛家里没有进淀水。这下就把钟馗剪纸传神了,乡亲们买来红纸,请铃铛的先人剪钟馗。后来风俗渐渐演化,谁家男人去世了就摘左扇门随同下葬,那扇门就黑洞洞地空着,等女人走了再摘右扇门跟随女主人下葬。新人入住这座房子,重新换上门,贴上钟馗剪纸。外乡人到王家寨走亲戚,若是看见谁家没有左扇门,就明白这家女人守寡;右扇门空空的,就会知道这家没了女人。
王永泰永远记着父亲大抬杆的模样,父亲和水上飞教他砸冰懵子,真怀念大抬杆肩扛大鱼“喊淀”时的打赏之夜。
“喊淀”是砸冰懵的人回到村口,冲着村口喊一嗓子,有缘赶上的就分一点儿鱼。喊淀还没有人来,就在千年老梨树下敲钟,钟声一响,人们点燃一盏盏各式各样的灯笼,亮了一街。大抬杆将冰枪高高地举过头顶,绷脸不笑,心里却分外得意。这是王家寨人自古以来最高的奖赏。后来王永泰听母亲说,其实,砸冰懵子得到的大鱼是水上飞的功劳,水上飞是护着大抬杠的威望。
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不如白洋淀的水鬼子。王永泰捕鱼的本领就属于水鬼子。改革开放初期,王永泰成立了捕鱼公司。但冬天砸冰懵子,照样是他的拿手好戏。
两只鱼鹰大黑、二黑都跟着,飞累了,静静立在雪坨上东张西望。
王永泰零打碎敲地磕打着冰面,风稍微消停了一点,他还是觉得喘不上气。不多时,冰层底下挤出如裂帛的脆响,犹如砸碎了玻璃。响声里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嗷嗬——嗷嗬”的叫声。白洋淀人都知道冬天鱼的习性,大鱼浮冰游,小鱼却沉了底。王永泰躲避的雪坎子,就是夏天他的老船守鱼窝的地方。他兴奋得眼睛里充了血,扭头时,蓦地看见几步远的雪岗顶端黑乎乎地袒露着什么,那是碎冰,别人砸过冰懵子了。鱼也是精明,见不得一丝人的影子。鱼若是见了冰上头有黑东西,就会掉头逃跑的。
王永泰滚过浮雪,爬上那道雪岗,盖住了被风吹秃的地方,然后斜着眼睛寻着裂响的冰面。他调动了多年获得的嗅觉和听觉经验,捕捉着冰面细小的变动,寻找大鱼的踪迹,同时也在寻找乐趣。
他的心里不知不觉渐渐温馨起来。
寒风涩重,滚地而来。王永泰灌了一口雪粉,咂吧咂吧,眼里闪出狂热。
雪上面有兔子跑过的痕迹,百米远的冰面上有了声响,他就划开了浮雪。冰层下边一个硕大的黑乎乎的东西。王永泰揉揉眼睛,活动一下冻僵的手脚,哈腰轻跑过去,高举着冰枪,狠狠地砸下去,连连砸着。
冰层下面的黑东西就蒙了,露出水的时候,他辨认出是一条大黑鱼,就迅疾趴下,将被砸晕的大黑鱼捉上来,扔进他的网兜里。
自己砸冰懵子,那是他独享的快乐。
王永泰再灌几口衡水老白干,烈酒热辣辣的,身上的筋脉就活了,老胳膊老腿儿也顿时来了灵气。等了一阵,他抽了抽鼻子,看见又游来黑乎乎的东西。大鱼像嗅到了人的气味,哗地一甩尾巴,从冰窟窿里逃了。
王永泰重新找了个地方,刮掉上面的浮雪,细细审视,又有黑乎乎的东西游来。瞧定这是一条肥硕的大鲤鱼,王永泰嗖地爬起,身上好像长了一片芒刺,高高举起冰枪砸去,大鲤鱼瞬间被震蒙了。
王永泰的双手也没劲了,喘了喘气,哑静了三分钟。
王永泰抓大鲤鱼的时候,眼前黑了景儿,扭头噗地摔了一跤。大黑、二黑扑棱着翅膀飞过来。好在都是雪粉,他又撑着身体爬起来,看见一个大冰块滑溜溜滚进一张一合的冰缝,溅起清晰的水声。等他睁开眼睛,已经来不及了,大鲤鱼苏醒了,摇摇晃晃地游动起来。他凄厉厉叹一声:“这狗日的……”
王永泰一动不动,宛如悄然拱出的一座雪雕。
他孤傲地站在雪梁子上,等着大鱼不游了,他时刻准备将冰枪砸下去。鱼鹰的叫声起起落落,透着说不出的烦躁。他着急啊,然而大鱼没有动作。僵持许久,王永泰的身体像是生了一股厌气,攥着冰枪的手瑟瑟发抖。他双腿发软,围着冰层里的大鱼兜圈,脚下的棉靰鞡踩进深雪里,脆脆地响。
大鱼几乎在惊悸中游不动了。王永泰即刻出手,嘭一声,冰枪砸下去,大鲤鱼震蒙了。他趴在那里捞出大鲤鱼,忽然有一种温情脉脉的伤感。此时,寒鸟从枯黄的芦苇中起飞。
王永泰又砸冰懵,捕捉了几条大鱼。后来,他看见有两条大鱼活着,悲戚戚地喘息。王永泰想跟鱼说说话,但人的语言和鱼的语言是无法沟通的,无论他怎么叫喊,在鱼眼里就是个咆哮的哑巴。他终究因此有些不快。
王永泰抬头看看天,带着胜利果实回家。砸冰懵子的人越来越年轻了,他看见,淀上闪现的是矫健灵活的身影。
忽然,他听见远处有人的呼喊声。扭头望去,雪白的冰面上有一堆黑乎乎的影子。
天空黑缎子一般。黑暗中,他隐隐听见呼喊声,似乎夹杂着王决心的声音,心就提了起来。他将鱼放在雪坎子上,抓雪做一个大鱼的模型,算作标记,猛抬头,头顶还是黑乎乎的,鱼鹰跟乌鸦还狗扯羊皮,王永泰的脸就像寒冰一样恼了,冲着天空吼了两句,乌鸦扑着雪飞,随后渐渐分清大黑、二黑的模样,两个鱼鹰跟着主人转场,往烧车淀方向转移了。
颠了几步,王永泰腿边亮光一闪,细瞅是淀子来了。这畜生咋跑回来了?
淀子晚上是跟着王决心走的,陪着专家勘测去了。淀子鼻里呼呼喷着哈气,围着他的棉鞋嗅来嗅去。黄狗是黑眼珠,淀子的眼珠贼亮,拿嘴咬他的裤脚,他傻了似的,仍然难以确信淀子是来报告险情的。他哼哧着蹲下来,脸几乎挨着淀子的嘴巴,嘴巴大大地张开,他懂这畜生的意思,他脑袋轰地一炸,立刻就明白王决心他们出事了。
“决心,决心啊!”王永泰急走着,声音如寒冰。
远远地,王永泰的心提到了喉咙口,急得咬牙跺脚,他被一种悲伤绝望的情绪控制着。
空荡荡的大淀被雾笼罩,他喊哑了嗓子,这边就是不理,如果不是淀子,他真的摸不过来。终于,喊声、水声和冰块撞击声越来越清晰。渐渐地,他瞅见冰面黑黑的一团,听见了王决心的声音。王决心和水牛趴在一个游动的冰排上,让落水的人抓住一根细细的竹竿。
梁荣和规划小组的杨方晨、陈小兰落水了。
好在他们抓着冰排沿儿,此时冻得哆哆嗦嗦,几乎不行了。
王决心和水牛没有经验,趴在一个大大的冰排上,用竹竿施救。王永泰知道,竹竿瞬间冻了冰,人手是攥不住的,这个时候竹竿几乎没有作用。他厉声喊:“不能拽竹竿,滚,两个冰排上滚过去。”
王决心看见他,高声喊道:“爹,你砸冰懵子带绳子了吗?”
王永泰喘了口气,摸着腰里缠的绳子:“有绳子!”今天他砸冰懵子,还真没有把绳子派上用场。但现在的难题是,怎样让杨方晨他们抓到绳子。要知道绳头一挨水,瞬间就会结冰的。他叹了口气,脑子一片空白,突然,他觉得脚下的冰浮动起来,踩住了一个铁架子,那是规划小组使用的测量仪器。
王永泰身子一晃,退了一步,他以为踩的是一道雪坎子,心里猛打一个寒噤。
“决心,先别动。”王永泰站稳了,想着办法……
王永泰扑通一声跳进冰水里。这一举动让杨方晨惊呆了,梁荣也吓哭了:“大伯,你咋下来了?”
王永泰没有说话,先是将梁荣推上冰排,再推杨方晨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容易了,他的身体重,一点抓挠都没有,推了几次都溜滑下来。
王永泰将绳子拴在杨方晨的腰上,将绳子甩给冰排上的王决心。王决心还没回过魂儿来,就摆起身子,去接绳子,脚下的冰排跟着摇晃起来。他脚一滑,实实地摔在冰排上,手中的竹竿也脱出去,凉浸浸的淀水忽地漫上了冰排。冰排整个儿成了滑溜溜的白玉,一点儿抓挠也没有了。
王永泰眼睁睁地瞅着王决心的身体往淀里坠滑,淀水漫过王决心的膝,浸透了他的裤子。
扑通一声,水牛也跳进水里,伸手递给王决心一根扁担。
王决心灵机一动,用扁担搪在两块冰排之间,一头儿恰恰顶住了下滑的身子。借着这股劲儿,王决心腾地将身子从冰上硬挺了起来,一滚一滚,滚出一溜儿脆响,搭上了对面梁荣趴着的冰排。王决心拽着王永泰甩过来的绳子,下面推,上面拽,杨方晨终于被拉上了冰排。可是,驮着他们三人的那块冰排有点儿承受不住,一颤一悠。王永泰让水牛过来推,他游动着,伸手去抓另外那块大冰排。
落水的陈小兰冷得招架不住,冻僵了,说不出话来,她的身体缓缓下沉。王决心看见了,大吼:“小兰,爹快救小兰啊!”说着,就将绳头甩给了王永泰。
王永泰就势抓住了陈小兰的胳膊,用绳子缠住。陈小兰也不知从哪里爆发的力量,伸手死死抠住王永泰的喉咙,这是王永泰始料未及的。人到最后的时刻,手劲是非常大的。王永泰的胳膊压住了喉咙,险些背过气去。
王决心突然感觉整个身体陷下去,他向上来一个鲤鱼打挺,借着月光看见了这可怕的一幕,他跳进冰水里拽开陈小兰的手,用扁担狠命一挑,让她的身体与王永泰的身体分离,两人联手再将陈小兰顶上了冰排。他们听见扁担的断裂声,水涝涝的陈小兰滚动了一下,腾起一团扎眼的雪粉。
“决心,我们赶紧上去啊!”王永泰吼着,吼得青筋暴突。
王决心甩了半截扁担游过去,先将王永泰推上去,栽了一脸雪。王永泰又将水牛拽了上去,水牛重重地摔在冰面上,嗷嗷叫着,冻得两条腿乱乱地踢腾。
王永泰的手臂冻麻了。他吃不住劲儿,晃了几晃,一头跌在水牛的怀里。
王决心气力运足了,又顺手将几个人从冰排上拽到冰面,冰面像土地一样牢靠,这才算是真正安全了。人脱离了冰水,淹不死了,后面的威胁就是寒冷了。杨方晨目光有些失常,恐惧的眼神散落在冰面,他紧紧拉着梁荣的手,梁荣扎在他的怀里,绝望地说:“方晨哥,我们还能活吗?”
杨方晨无力地说:“这不活了吗?”
王决心看出了一个秘密。杨方晨是梁荣的恋人,她不是设计专家,她在北京做互联网金融。她是陪伴杨方晨而来,爱情多美好,经过生死考验的爱情更铁了。
梁荣显然冻晕了,哆哆嗦嗦,牙痛似的从牙齿缝里挤出声音:“方晨,我怕自己不行了,我不能离开你,你也别离开我。”说着,抽泣了几声。
月光里,梁荣脸苍白,杨方晨捧起她的脸,一个长吻,用吻给她温暖,然后摇着她的胳膊:“梁荣,梁荣,你不能睡着了,睡了就醒不来了。”
梁荣没了声息,像一个冰美人。
王永泰大吼了一声:“大伙都相互叫醒,谁也不能睡着,睡了,就再也醒不来了!”他话里有一种冷峻的味道。
杨方晨使劲摇着梁荣,梁荣嗯了一声,想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睫毛冻住了,乌黑的长发也冻了。
王永泰摸出兜里的酒瓶,酒瓶冻着冰碴。他把冰碴掰碎,弯着腰递到孩子们嘴边,每人喝一口。
冰淀上弥漫着烈性烧酒的气味。
杨方晨猛地喝了一大口,他尝试着站立起来,艰难地爬起,又咚一声哧溜一下滑几尺远。王永泰将酒递到梁荣嘴边,说:“孩子张张嘴,喝一点儿,喝一点儿吧。”梁荣张不开嘴巴,王永泰抬起脏了吧叽的大掌,用手指撬开了她的嘴,将酒猛灌了进去。
梁荣呛了一阵,猛猛地咳嗽,还是将酒咽了,喃喃地说:“谢谢大伯。”顿觉喉咙和胸中火辣辣地热乎起来。人一旦有爱,就有力量,梁荣真能挺住了。
王永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枯井似的眼里潮潮润润。这么冷的天,如果没有冰床,他们几乎无法回村。
多少年了,在白洋淀形成了规矩,凡是砸冰懵子逮了大鱼的渔民,上岸就得用力喊几嗓子,不管远近,不分男女老少,听见了的就凑过来,搭手就分一份战利品。今天是冰上救人,王永泰就更得喊了。他抖了抖雪粉,将一扇巴掌贴在嘴边,泼天野吼:
“噢,老少爷们儿,救人喽——”
“噢……”
大淀死静,唯有落雪声。
王永泰的吼声气势如虹,勾起胸腔的共鸣。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这把年岁还有这般底气。他吼了几嗓子,不见有人理睬,心里十分焦急,表情恹恹的。
大黑、二黑呼啦啦飞回来了,淀子也踩着白雪跑来了。远处渐渐有了人影,人越来越多。隔了很远,王永泰都能听见有人喊:“永泰,你个水鬼子,冰天雪地还不消停。”王永泰张嘴骂他,却被一股冷风噎回去了。原来是他们带来了两个冰床,老顺子的冰床。老顺子从冰床上滚下来,赶到跟前,喷着哈气说:“水鬼子,这是啥情况?”
王永泰瞪着王决心:“问你小子呢,这是啥情况?”
王决心冻得磕打牙齿:“先回村委会再说。”
两个冰床就朝着王家寨划去了。
王永泰仰脸朝大黑、二黑打个呼哨,鱼鹰跟着他们欢快地飞。
王永泰喊:“我的鱼,砸冰懵子的鱼!”
老顺子这个冰床就朝王永泰指的方向疾驰而去。
大家回到王家寨村委会。
王决心打电话将胡玉湖和王德志叫醒了,他们赶紧来到村委会,从家里带来了换的衣服,找出备用的军大衣。
几个人冻得脸色苍白,赶紧各自换了衣服,不断地喝着热水。
下雪的夜,真是长啊!
王决心披着军大衣,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红晕,他沮丧地说:“方晨同志带领专家到烧车淀勘测一组数据,那是白洋淀最深处。我说明天再说,方晨组长说,上边催得急,明天早上就得汇总,他的师傅、北京规划设计院的徐克农老院长还在宾馆等着呢。夜里我和水牛就带他们去了,傍晚吃了炖杂鱼,又下雪了。勘测的时候还算顺利,回来路过烧车淀,这地方真是凶险,雪覆盖着,看上去平平展展,哪知道有暗河,浮冰一块一块的,方晨、梁荣和小兰轰隆一声就掉进去了,我们一下子就蒙了。我让淀子回家叫爹,赶巧了,我爹自己正砸冰懵子呢。今晚如果我爹不在,恐怕就真的出人命了。”
王永泰满脸皱巴,他想尽快帮助王决心挽救婚礼上的恶劣影响,争抢着表白:“你们夜里再有行动,喊上我啊。”
胡玉湖说:“是啊,决心,姜还是老的辣,你爹是村里有名的水鬼子,他多有经验。再说,你爹要是跟着去了,也不会走烧车淀的。”
王永泰说:“大清河水表面平静,底下错综复杂。决心,你不记得老曹家的二小子曹强,不就是冬天砸冰懵子死在那儿了?”
王决心瞪了水牛一眼:“你小子也不提醒我,看我咋收拾你!”
胡玉湖紧紧握着王永泰冰冷的手:“永泰老哥,你今天立功了,我代表王家寨村委会感谢你。德志,拟个表扬稿,村里宣传表扬,然后报到县上去。”
王永泰咳嗽着,连连摆手:“支书,使不得,使不得。我是替儿子干点儿分内的事。多说说决心就是了。”胡玉湖知道,王决心婚礼被误会撞人,还没有结论,这个时候表扬,能够提升王决心的形象。胡玉湖说:“德志,重点宣传一下决心。”
王决心摆着手,说:“别别,表扬北京的专家,别看孩子们都很年轻,来咱们白洋淀搞规划,吃苦遭罪的,差点丢了命,该表扬的应该是他们。”
“杨方晨几个年轻人值得表扬,可是,人家是有组织的,他们会表扬的。”胡玉湖揉着猩红的眼睛,“哎呀,现在想想都后怕,北京专家要是出了人命,麻烦就大了,我咋跟保定市、新水县领导交代啊?决心,记住,再有勘测小组来,就喊上你爹!”
王决心心疼地说:“爹,你赶紧回家换衣裳,休息吧。”
王永泰咳了两声,说:“我没事。回家给孩子们做点儿热乎饭去,再熬点儿姜汤,驱驱寒。”
杨方晨、陈小兰已经缓过来了,梁荣有些严重,发着高烧。杨方晨带着陈小兰在村委会办公室整理数据,电脑键盘的敲击声传出很远。王决心去看梁荣,她身体弱,脸色苍白。杨方晨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滚烫。
梁荣没有哭,却是喷嚏不断,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她顾不得揩,吃力地说:“我包里有药……出差时,我妈给带了感冒药……”
杨方晨恢复了年轻兴奋的脸,赶紧给梁荣倒水吃药。梁荣脸上有了笑意,王决心羡慕他们的爱情经历了生死考验。
后半夜,雪停了。星啊月啊隐退得无影无踪,脚下的雪地便模糊起来。水牛搀扶着王永泰回到家,铃铛奶奶已经搂着花猫睡着了。院里积着厚厚的雪,水牛眼里有活,拿起扫帚清扫院里的雪。王永泰到屋里换了衣裳,抱起一捆干爽爽的树枝,抖搂抖搂雪,进屋点燃了灶膛。
灶膛内的火明明暗暗,将他的面孔映红。他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鼓鼓捣捣地炖鱼汤。他用刀将大鱼的后脊剖开,切成条条块块,又往一只碗里捏碎烤焦的红辣椒。
水牛迈进正堂屋,弥漫着酒味和鱼腥气。
王永泰拿刀哐哐地剁鱼。喉咙骨剧烈地耸动。
水牛慈眉善目,单眼皮,眼睛淳朴细长,圆圆的脸蛋,说话有些口吃。他吸了吸鼻子,感叹说:“大,大伯,您还记得吗?你夜里砸冰懵子砸来了几条大鲤鱼?”
王永泰说:“是啊,我砸了五条大鱼,还有一条黑鱼。”
水牛嘿嘿地笑了。
鲤鱼炖上了,锅沿儿贴花卷,不到一个钟头就熟了。
鸡叫了两遍,天快亮了。
王永泰给铃铛盛了一碗鱼汤,然后拎出一个大个儿的黑釉罐子,揭了盖,小心翼翼地将鱼汤倒进去,鱼放在另一个盘子里。水牛眯着眼,一脸的如梦如幻。
王永泰说:“你送去吧,让孩子们吃好。”
水牛说:“再来点儿咸菜就好了。”
王永泰笑了,盛了一碗咸菜。他叮嘱水牛:“罐子给我拿回来啊,这可是决心爷爷传下来的。”
水牛说:“大伯,放心吧。”
王永泰实在迈不动步子了,毕竟老了,他太乏了,斜靠在炕沿眯着眼睛打盹儿。
水牛提着一篓饭菜走了。
王决心黑着眼圈回来了,在胡玉湖办公室换了衣裳,打扫干净的地面,又踩了满地的雪。王决心这身糟衣裳,无所顾忌地松散着,他跟水牛撞了个满怀。王决心抬头埋怨说:“你小心点,快送过去,我待会儿就过去。”
水牛答应一声,走了。
王永泰斜躺在炕头,睡不着,脑子还不闲着,这一通落水,生活的烦恼好像都丢冰淀里了。他顿时清醒,含着怨气叨叨着:“你这孩子真不让你爹省心啊,这一宿折腾,你爹活不长了。”
王决心坐在爹的身边,伸手给爹盖个被子,惊讶地说:“爹,你别说丧气话啊,你不能撒手不管我,我还没娶媳妇呢。”
王永泰咳嗽了一阵,说:“你到阎王爷那求求情,等你娶了媳妇我再走。”
王决心吓得吐了吐舌头:“阎王爷那我可不敢去,要去你自个去吧。”
王永泰嘿嘿笑了:“你不是嘎吗,不是胆大吗?你也有胆小的时候。”
王决心好奇地说:“爹,你走后来了个老头。这个老头可是大人物,您猜猜。”
“拜年踩高跷,啥角儿啊?”
王决心一惊一乍地说:“北京的大专家,是杨方晨的老师,北京规划设计院的老院长。八十岁了,鹤发童颜,那叫精神,您跟他比,跟奶奶比,还得当寿星佬呢。”
“寿星?你爹不是会省心的人啊!”王永泰合了合眼皮。
王决心神秘地说:“爹,你知道吗?这伙专家为啥急着要测量烧车淀的数据?”
王永泰问:“那是白洋淀最深的地方。他们要干啥?”
王决心无法抑制新奇和激动,悄声说:“这伙人神神秘秘的,说一级保密,老院长透露说,不用多久,白洋淀会有大事发生,世界瞩目。”
王永泰哼了一声:“当官的都那样,舌头是山,嘴巴是河,随便一说,你小子还当真了?能有啥大事?”
“不像瞎说,这些专家人品挺好,不会糊弄我们。白洋淀要有大事发生,啥大事呢?”他忽然站立起来在地上来回踱步。
王永泰摆摆手,说:“别在我眼前晃了,烦不烦啊,你爹得眯一会儿。等你奶奶醒了,我还要喂饭呢。”
王决心说:“我再听听去,有大事咱得提前行动啊!”他吃了个饼子,喝了一碗鱼汤,咂咂嘴巴走了。
冻住的窗棂渐渐泛白,霉味越来越浓。王永泰隐约听见大黑、二黑在吱吱地叫。他起身,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就去屋外鸡窝给大黑、二黑弄吃的。坯垒的鸡窝落了一层雪,垂着一溜儿白白的冰溜子,他转身动作大了,冰溜子碰折好几根。
门响了,闪过两个人影。
王永泰以为是王决心和水牛回来了,没有抬头,默默地问:“那几个孩子吃着咋样?”
“啧啧……永泰大伯,你老可真行啊,你和决心又当英雄了!”
王永泰抬头看,原来是腰里硬,他的身后跟着乔麦。
乔麦依旧怯怯的,但脸上渐渐浮了光鲜。
“永泰大伯,你们老王家牛逼啊,一大早上,王德志就在喇叭里广播了,表扬你、王决心和水牛舍己救人。祝贺啊!你说我腰里硬咋碰不上这样的好事?”
王永泰瞪了瞪眼:“你小子听谁说的?”
没等腰里硬搭话,铃铛奶奶的铜铃摇响了。
腰里硬和乔麦跟着王永泰进了铃铛的房间。王永泰赶紧给铃铛盛饭,铃铛奶奶的骨头包着一层瘦皮,脸上多斑,像掉了皮的搪瓷缸。铃铛喝了一小口鱼汤,抬头瞟了一眼乔麦:“谁家的俊闺女啊?吃点饭吧。”乔麦用寡淡的语气轻声说:“奶奶,我们吃了,您吃吧。”铃铛没有听清乔麦的话,埋头吃了点儿鱼肉,支着耳朵说:“听见了,村里的喇叭喊呢,说你救人了?你不是砸冰懵了?咋还救人了?”
王永泰说:“不值一提,赶上了。”
王永泰在铃铛屋里烤了烤火盆,揣着手溜达出来了。
“大伯,您是老实人,告诉我,王决心为了树立个人形象,你们合伙跟村里演戏呢?”腰里硬讥讽地问。
王永泰的心终于硬起来了,比冰枪还要硬。他轻蔑地瞟了腰里硬一眼,不无自豪地说:“闭上你的乌鸦嘴,演戏?差点丢了命,天底下有这么演戏的吗?我们老王家人就是大气,舍己救人是家常便饭。我们救的可是北京来的大专家,都是人才。”
乔麦低着头,一声不吭。
“救多少人,也抵不了我儿子苇秆儿的命。”腰里硬眨巴眼睛,恶狠狠地说,“王决心这小子心理素质真好,死鸭子嘴巴硬,真有脸皮厚的,撞死了人还自称是英雄,将功赎罪还差不多。”
乔麦拉了拉腰里硬的胳膊:“别说了,走吧。”
王永泰似看似不看地望着腰里硬说:“别走,咱响鼓不用重锤,村里没人得罪了,你还不依不饶了?你真以为我家决心撞了你儿子?”
腰里硬说:“泥鳅都看见了,还能有谁啊?你们家老三活该娶不上媳妇,朱家人都明白了吧?谁愿意把闺女嫁给无信无义的人?”
王永泰说:“我儿子啥样我知道,用不着你们说三道四,滚!”
王永泰对腰里硬憋着满腔的怒气,射出冰雹一样的话:“狗日的,你狗嘴吐不出象牙,秦中医都说了,你儿子喊叫的时候,决心还在婚礼现场。你就会煽阴风点鬼火,瞪眼诬陷我们决心。你缺德不缺德啊?你们老姚家活该断子绝孙!”
话越骂越狠,这话戳到腰里硬的痛处了。失望皆因希望过高,腰里硬带着乔麦进来,就是想出气的,哪知事与愿违。他愤怒到了顶点,让他受到折磨和尴尬。他鼓着眼睛,眼睛像两条愤怒黑鱼,梗着脖子要动手,倾泻所有恶气。
“你?”乔麦也不爱听了,眼睛里闪烁着逼人的光芒。
制怒比发怒要难,乔麦硬生生将腰里硬拉出房间,到了院里,她又死拉硬拽,将腰里硬拖出了王家小院。
“呸,我拿冰枪砸你狗日的!”王永泰骂。
王永泰几乎被气炸了,动不了,慢慢喝了一口烧酒,辣到心底,吃上一口鱼,眼皮一眨不眨地瞪着院里的雪。穷乐和,富忧愁,王家到底算穷还是富呢?反正他脸上很愁,多皱的脸上网着很多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