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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洋淀上.1卷 第十一章 王永泰的苦恼

王永泰的苦恼没有人能理解。

夜深人静,他还没有睡,屋里没点灯,倒不是因为想省电,而是老人想摸黑儿思考问题。拉了一天的兜网,出了一身热汗,浑身毛焦火辣,夜风瞬间就吹干了。他斜靠着被窝,闭目沉思着,好像魔怔一样,惊喊两声:“这叫啥鬼日子啊?”然后就斜着身体,出溜到地上。

王决心听见爹的吼声了,看见爹爬上来了,摇摇头,继续睡了。

王永泰心里有两个念头,相互矛盾着、纠结着。国家宣布建设白洋淀新区,他随着众人欢呼了一阵儿,感觉是大好事儿,可是转念一想,不让盖房,不让捕鱼,整个生活都颠覆了,空空许愿了一堆虚幻的话,他怎么没有感觉日子越来越好呢?哪里好呢?胡玉湖又给老百姓画了个大饼,搞形式主义。

王永泰陷入了思想斗争里。

王永泰是个偏爱面子的人。多少年来,严守着勤劳持家的祖训和家规。“家丑不可外扬。”王永泰说,他不愿把家里的私事都张扬出去。王决心的婚姻,他对人闭口不提。这种折磨和苦闷使他彻夜难眠,睡不着了,干脆到淀边坐着吸烟。他茫然地望着开阔的芦苇荡,耀眼的月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

天亮的时候,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村里大喇叭说,甄爱社副省长要到王家寨参加座谈会,为了营造美好气氛,胡玉湖让王德志带人挨家挨户刷墙。刷到王永泰家门口的时候,王永泰的脸啪嗒一声掉了下来,心里好像有尖锐的、像是没有拔出来的蜂刺,扎得他疼痛难忍。他心一横,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滚,少给我来这一套!我家的墙好好的,别给我刷脏了!”人们都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僵持了一阵,王德志把王决心叫来,王永泰依旧没有给情面。王德志紧锣密鼓到别人家刷墙去了。村里出钱,将黑乎乎的墙壁刷白,粉刷得漂漂亮亮的,有什么不好呢?王永泰生气地吼:“滚,净干这些没用的东西,形式主义害人啊!”

王德志嘻嘻笑着说:“永泰,形式也是内容,这机会打着灯笼难找啊!”

王永泰说:“水污染了,家家为生计发愁,这内容咋不好好管管啊?”王德志还要往他这边闯,王永泰将船桨一横:“我看你们谁敢来,我就告你们私闯民宅,给我滚蛋!”

王德志和工人们纷纷撤了。人们委实弄不懂,王永泰突然变脸为哪般。“这个老头儿太狠了,太糊涂了。”人们议论说。

王永泰并不是没有心肝的人,他是一个老实忠厚的人。新区成立,给王永泰造成的心理震荡前所未有,他心里是矛盾的,既盼望新区给他带来好处,同时害怕更大的形式主义来袭。老顺子不解地劝:“老哥,你不该哩!你让决心咋在村里干事?”

王永泰倔倔地吼:“眼下物价飞涨,老百姓生活越来越难,恶性循环,你们只知道刷墙,对老百姓的疾苦不闻不问,还是老百姓的村委会吗?上面下来点钱,你们给老百姓办点啥事儿不好,光知道往脸上擦胭粉。”王永泰扯了嗓子喊。

王德志说:“永泰,我刚刚听明白,你说的不是事实啊,玉湖支书是你老朋友,你难道还不信任他吗?”王永泰说:“玉湖是啥人,我不评价,他也是在听上边吆喝,我就烦这形式主义,那是花架子。我不是为自己,是为村里,也是为你们村委会信誉,得民心者得天下。新区成立了,这不让弄,那不让搞,然后把明天说得天花乱坠,这不是天上扭秧歌空欢喜吗?你们得爱护老百姓,得罪了乡亲们,愚蠢不愚蠢啊?”

王德志被王永泰连珠炮似的话噎住。

姚哈喇瞪着眼,惊奇地说:“永泰,蔫人出豹子,你可让我惊着了。”王永泰的异常举动,让王决心心里非常难受,他刚刚带人刷房子,别人家欢笑着,端茶递烟。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说服爹。别人家的墙一片白,自家的墙却脏兮兮的,说不过去呀!

傍晚的时候,王决心回到家里一问,王永泰说:“我反对白洋淀新区,这里建城市,赶我们上楼,王家寨说没就没了,你们还傻呵呵笑呢。”

王决心说:“政府不是承诺了吗,让老百姓生活更好。”

王永泰哼了一声:“别提更好,多少年了,远的不说,就说美丽乡村建设吧,闹得多热闹,最后留下啥产业了,还不是打这点鱼吗?咱村不产粮,老顺子家半月没粮了,人差点饿死,谁管啦?我把咱家的粮食送到了老顺子家,村里还有那么多困难户,解决问题要从产业入手,从根儿上解决问题。如果有产业,朱环她们能上城打工吗?”

王永泰眼前浮现老顺子的家,谁还能笑得出来啊?这些当官的怎么就不能替百姓着想呢?可这在村干部眼里,王永泰是自私自利。姚哈喇在门口也起哄说,王永泰是自私自利。可是,多年来,王永泰什么时候也没夸过自己大公无私啊?在许多人高喊革命口号那阵子,王永泰当了模范,致富典型,戴上了红花儿,可是,当又一拨新生活到来的时候,又给老人带来了新的迷惑和困扰。

王永泰来了这么一手,立刻在王家寨传开了。

胡玉湖听说后哑口无言,他压根儿都没有想过,没有半点思想准备,甚至有些惊讶。他想找王永泰好好谈一谈,来到王永泰的门口,却吃了闭门羹。不见就先不见吧,一路上涌到喉咙里的话,不知怎么又憋回去了。胡玉湖本来想让王永泰参加甄爱社副省长座谈会,干脆取消了,如果他再放一炮,麻烦就大了。好一阵儿,王永泰不搭理胡玉湖,他即便与胡玉湖碰面,相互递烟,抽了根烟,王永泰也只说了一句:“这世界,我越发看不明白了。”

王家寨不打粮食,只盛产芦苇、鱼虾蟹贝。王永泰听铃铛娘讲土改的经历,土改的时候,王永泰家从姚家那里分到了烧车淀方向的十二亩苇田。大抬杆和铃铛就有了发家致富的热望,大抬杆挥洒青春和汗水,可是,他们的愿望还是落空了,后来进入了人民公社,集体又把苇田收回去了,变成了集体财产。生产队那阵儿,村里提出了个口号,向淀水要粮,提出“备战备荒为人民”口号。大抬杆带领着乡亲们大规模地围堤造田。王永泰是积极分子,每天给苇田背土培泥,台田渐渐增高了,增添了肥力。这个时候,王永泰被推举为积极分子,到南方学了种水稻,他成了种田模范,稻田里阵阵飘香。

不久,铲苇造田就遭到了大自然的报复,白洋淀的水位猛然涨起来,庄稼被淹了,粮食几乎绝收。明眼人都看得见,种粮还不如种芦苇收入高。芦苇不投工、不施肥,省人省心,符合天定,傻子才要种粮!结果,又把稻田改回苇田了。就是那年大水,他的老婆邢荷花淹死了,王永泰趴在她的尸体上号啕大哭。生活是那样地艰难,想起这些年漫长而凄苦的岁月,王永泰眼里汪了一泡泪水。七十年代,“批林批孔”运动,上级又让村里砍掉芦苇,向白洋淀要粮,村里继续推王永泰闯在前面,当先锋,做模范。王永泰坚决不干。到了,他不仅没有戴上红花,还到台上挨了批斗,大抬杆、铃铛都很着急。

王永泰挨批的时候情绪低落,他去哪儿,大抬杆尾随到哪儿,生怕他想不开,一头扎进淀里。

改革开放来了,王永泰家里又分得了十几亩苇田。王永泰一边料理芦苇,一边成立了捕捞大队。那份荣耀谁人能比?眼下白洋淀新区成立了,村会计王德志开始挨家挨户登记渔船,说新区成立了,不让打鱼了,船就要收回去了。王永泰心里咯噔一下,难受极了。当时正是美丽乡村建设的尾声,听说收船,王永泰和老百姓都闹,发誓抗争。

美丽乡村建设中,王永泰又是典型。三项内容,生产、生活和生态,三位一体。美丽乡村建设,政策都好,村里没有干好,画大饼,搞形式。轰轰烈烈的运动过去了,除了房顶修缮了,日子又回到了从前。胡玉湖在操作上总是先易后难,重视生态,重视生活,却忽略了产业,打造一个扎根的产业难上加难,产业不兴,王家寨的年轻人留不住,都出去打工了。

王永泰想起了朱环的出走,他对村里的怨气又加重了。

如今,白洋淀新区来了,他没有想到来了一个斩草除根:不让打鱼了。这让他不能不恐惧地想着未来,没有船,没有产业,没有集体经济,一切都是虚幻的乌托邦,是逃避责任的许诺。胡玉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王决心不明白,爹是个明白人,却整天说着糊涂话。

早些年,王永泰跟胡玉湖一起当捕鱼队长,都是披红戴花的生产标兵。王永泰坚定不移地跟党走,重新创业了。当新区大旗擎起时,王永泰这是怎么了?家里出的所有烂事,竟然怪罪政府的新政,对吗?他心里充满了矛盾,对白洋淀新区产生了抵触情绪。严格地说,在几年前搞美丽乡村建设的时候,他内心就产生了疑惑,过于抓生态和生活,忽略了生产,致使村里出现三种情况:极少的贫困户,不穷不富的中等户,还有少数富户。

前几年,村里与外边企业合办了一个渔网厂,王家寨出场地,出工人,负责销售,所以,王决心进了销售处。对方则负责采购、进料加工。采购员黑了心,进了不合格的线料,织成的渔网用两三次就破了,整张渔网稀碎。用户纷纷退货,要求赔偿。没半年,渔网厂就倒闭了。算算账,村里那块地还在,村民赚了点工资,村子没有赔钱。这也让胡玉湖捏了把汗,以后再也不敢办集体企业了。

没了企业,百姓没了进项,王家寨守着白洋淀,就这么不死不活地过日子。

这一天上午,王永泰教王决心拉二兜网打鱼。二兜网也叫二架网。有钩子有拉环,拉网要两条船操作,兜儿上系着白色浮标,上端系上吊绳、排须、铝坠儿和铁钩,在兜口之间丁零当啷晃悠。王永泰下网时,网口像龙爪鱼须子一样张开去,用力一提,就看见水底的杂草和鱼了。

王永泰手握竹竿探着水底,这儿捅捅,那儿戳戳,然后再选下网的水面。他长长地喊一嗓子:“兜口!”老顺子喊:“收排!”就呼呼地下网,老顺子也用棍子探一探。王永泰把棍子递给王决心:“你试试!”王决心心里装着一大坨子心事,心不在焉,二兜网也拉得懒散。

王永泰沉脸训斥说:“你不要忘了,你还是个渔民,还得靠手艺吃饭,治保主任,比七品芝麻官小多了,要是我,睁着半只眼就当了,年底还得披红戴花,还用得着一门心思吗?再说了,王家寨没了你和腰里硬打架,形势一片大好。你当治保主任,把自己管好,就成功一半了!”

王永泰想把绝活儿教给他。王决心戴着个草帽不晃眼,阴影正好遮在眉骨上,心情比王永泰要好。王决心对明天充满憧憬,苦笑说:“拉二兜网再好有啥用,以后王家寨农民就变市民了。”

王永泰黑了脸,训斥道:“屁话,你走到哪儿都是咱王家寨人,学了手艺不丢人,学了手艺有饭吃。”

王决心说:“爹,我当不了渔民了。我要参与新区建设。学了手艺也没用,这船都登记了,就会收回去的。你能拉着破船,建设高楼大厦吗?”

王永泰倔倔地吼:“不交船,给钱老子也不交,我看他胡玉湖敢把我怎么着?”

王决心说:“不交,就是落后典型啦!看你老脸往哪搁?反正,我不上火就是了。”

芦苇荡微微响了,水面翻着水花,老顺子划着船缓缓驶了过来,远远地吼:“你们爷俩吵吵啥呢?”王决心说:“磨叽收船的事呢,这事我爹心里坐了病了!”王决心不软不硬地顶撞了王永泰,王永泰却选择沉默,用沉默化解父子之间的冲突。你老了,还能怎样?能揪住儿子打一顿,还是三天不给饭吃?

老顺子递过来一个鱼篓:“吵啥啊,不管用,傻吃憨睡混日子吧。”

王永泰接过鱼篓,说:“这鱼篓好看。”老顺子说鱼篓是他老婆春花编的。

王永泰说:“你老婆好人好手艺!”

王决心却还在他的思绪中,没走出来。他说:“爹,有气你就跟胡玉湖叨叨去,他掌握着政策呢。”

王永泰火了:“啥叫掌握政策,他是执行者,好政策也让他们执行歪了,我越来越烦他了,他就会笼络人心,没有过去的魄力啦!”他气得脸都黑红了。

王决心提醒说:“爹,您没有老顺子叔心态好,想法太多,您可得记着您是共产党员,党员服从组织,再瞎说看胡支书怎么收拾您!”

王永泰气笑了:“他敢,给他仨胆子。老顺子,你说胡玉湖是不是老好人?”

老顺子想想,说:“好人,也老了……”

王永泰提高声音说:“我问你,是不是老好人?”

老顺子不想得罪人,只得凑近王永泰说:“胡玉湖不像以前了,威信越来越低啦。不过,眼下村里还没有人能替得了他。”

王永泰哼了一声,他忽然感觉胡玉湖不亲了,从心底里感到厌恶,就像是在芦苇丛中看见了一条水蛇一样。王决心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收船这么不得人心。全村人都知道,王永泰这条四舱船,是老婆邢荷花嫁给他的嫁妆,如果收了,那不等于收了他的命?

收了二兜网,王决心独自去了村委会。

王永泰和老顺子去了老顺子的家。他们把一兜鱼虾糊里糊涂地一丢,进了屋。

好几年没有来他家了。老顺子家在村东,门前有个水塘。老顺子叫邸春风,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叫邸大虎,一个叫邸二虎。大虎结了婚之后,老婆有病没了,自己带着个孩子。二虎在保定城里打工期间,打了一场架,被判了三年刑。听说二虎就要出来了。

老顺子老婆春花望着窗台,那有一只麻雀,东蹦蹦,西跳跳,闲得无聊,有陪伴主人的意思。看有人进来,窗台上的鸟惊飞起来。老顺子精于算计,是王家寨有名的铁算盘,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家里的日子越过越悲凉。

老顺子家的窘况,还是让王永泰吃了一惊。屋里简陋,弥漫着苦涩的草药味。白天的碗筷,零零散散地摆列着,招引着嗡嗡的苍蝇。他的老伴春花脸色蜡黄躺在床上呻吟。春花瘫痪了,老顺子却闭口不谈。

老顺子撸起袖子就收拾东西,为的让王永泰坐下。他擦了桌子,扫了地,又把那把晃荡的椅子擦了擦。老顺子推来一盘菱角,让王永泰吃。

王永泰勉强坐下,不吃,但有些心酸。老顺子饿了,他抓过一只菱角含在嘴里嚼着,呜呜哝哝的。房间阴凉,王永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埋怨说:“春花是啥时候病的?我咋一点儿也不知道啊,你也没说一声呀!”

老顺子说:“两年了,春花不让我说。”

春花尴尬地苦笑:“秦大夫说了,瘫了就起不来了,命苦啊!”

老顺子说她不仅瘫了,而且眼睛也坏了。闹铃哗哗地响了,老顺子赶紧给春花点眼药水,春花缓缓把头抬起来,春花眼睛就像嘴巴似的蠕动着。她抬着脸,怕滴下的药水流下来,药水吃进眼窝,眼角却滑出两滴泪珠。

老顺子说:“别哭啊,眼药水白点了。”

春花仰脸停了一阵,缓缓睁开眼睛:“永泰大哥,你别笑话我啊!”

王永泰说:“笑话人,不如人。人吃五谷杂粮,谁能没病啊?”麻雀跳到窗前,叽叽叫着。

春花喘息着说出了原委,那一年两只母鸡跑了,钻进了池塘边的苇垛,春花找不着,急火攻心,回来就高烧,屋漏偏遭连阴雨,高烧好了,眼睛瞎了一只,又跌了一跤,人就瘫在炕上起不来了。王永泰瞟了一眼桌上的空碗,掀了掀他家的锅盖,仅有一碗炖小杂鱼。

王永泰问:“米和面呢?”

老顺子说:“压根儿就没有了啊,几天都吃鱼呢。”

王永泰赶紧回家,将家里的那袋面、半袋大米扛了过来。老顺子身体一抖,哽咽了:“谢谢永泰,谢谢救命呀,好人哩,以后我不叫你水鬼子啦。”

王永泰一本正经地说:“老顺子,春花,你们都听着,我们都是乡里乡亲的,又是好哥们儿,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吃的,人就是帮衬着往前奔的。”老顺子鼻子酸了,眼圈红了。

王永泰从老顺子家出来,心里极为难过,盘算着家里村里的事儿,加剧了他内心的矛盾,压在心头的痛越发强烈。

睡梦中醒来,王永泰就喃喃地吼:“我不服,不服啊。”他半眯着眼睛,呆呆地、固执地望着白洋淀,仿佛看到的不是水和船,而是白色耀眼的天空云朵。谁知道这回胡玉湖怎么处理他。

王决心不理解爹的真实想法,他认为爹魔怔了,像是中了什么邪。王永泰眼窝儿有些红,没有泪痕。王决心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爹低眉顺眼的苦相。王决心说:“爹,你别在心里窝火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有话想说又不敢说。”

老顺子过来了,低声下气地劝:“永泰,你就想开点吧,决心的婚房不让盖,船收就收了,又不是收你一家,天塌不了。”王永泰依旧较劲:“你说上边说一出是一出,村里生产没人管,这不是形式主义的翻版?”

王决心瞪了王永泰一眼:“爹,你竟敢跟政府唱反调儿,你就是公开跟政府对着干,还像个党员吗?老百姓应该体谅政府,应该支持政府。”他说着说着,忽地没底气了。

王永泰气得黑了脸,说:“光让老百姓体谅忍耐,就得任其摆布吗?想不通的不止我一个,等开大会的时候,我得好好地说道说道。”

王决心语气缓和了许多:“爹,你又抽啥风了?上级不比你看得远?这是国家大事,千年大计,幸福来敲你的门了,我们白洋淀人的就业、住房、教育、医疗都会大大提升,怕是你架不住呢!咱可不要瞎议论!”

王永泰瞪着王决心:“啥叫瞎议论,啥叫幸福来敲门,我咋没听见门声?我这也是民意,我就代表民意!”王决心说:“你瞅瞅,刷墙到哪家不是笑脸相迎?就你!”

王永泰哼了一声:“这回闹的动静这么大,我算看透了,无外乎是给我刷刷房、换房顶,像美丽乡村建设一样,还不会从根儿上帮老百姓解决问题。”

老顺子说:“说得好,你代表民意,也代表我老顺子啊。”他用手揉着布袋儿里的烟叶子,吱吱喳喳响,他掏出了烟叶捻碎,放在烟锅里递给王永泰。王永泰赌气不抽。

王决心说:“顺子叔,你怎么成了墙头草——两边倒了?你也当过劳模,可别让我爹把你带偏喽!”

老顺子点点头,他打了一辈子鱼,从来都是逆来顺受。王永泰对王家寨渔业生产有思考,他的思维并不比王决心深刻、走得远。王永泰在村里有着较高的威望,他愿意替乡亲们说话。他文化不高,深受大抬杆和铃铛娘的影响。但他只有一个最质朴的想法,那就是盼着老百姓的日子好,平安,富足,踏实。王永泰沉思了一阵,说:“我们王家寨人靠水吃水,只会打鱼。如果我们学,也会种庄稼,也会种蔬菜,也会放牧……可是,我们哪有土地呀?”

王决心的新房子被叫停以后,姚哈喇在家设酒宴,一堆落后农民在那里奚落政府,奚落党的政策,挖空心思地抹黑胡玉湖,企图借机将胡玉湖赶下台,被路过的王永泰听见了。王永泰愤怒地闯进去了,狠狠凶了他们一顿:“姚哈喇,你胡说啥呢?村里哪点对不住你了?”

姚哈喇一愣,说:“永泰来了,村两委不作为,你难道没意见?”

还有人问:“你别横,掏良心说,是还是不是?”

王永泰被噎住了,哈着老腰走了。

姚哈喇恨王永泰,但是又拿他没办法,王永泰在王家寨的地位无人能撼动。

王永泰多年来是以自己勤劳、节俭、孝敬的美德,深受王家寨人的敬重。不看别的,看他料理的那个大院子,宽敞明亮,就有一种不同凡响的气派,这是他靠辛劳创办的家业。院里养着狗,养着猫,鸡鸭成群,谁见了都会说老人日子过得不赖。王永泰抚养出了杨义成、王德和王决心三个儿子,还照顾着水上飞和铃铛的生活,他对自家管理得是那么井井有条,颇有匠心,根本不像没有女主人的家庭。只有热爱生活的人,才会把这个家料理得这么好。仅凭这个,王永泰有理由蔑视那些投机取巧把生活当儿戏的人们。

有一年,家里穷得叮当响,王决心冒出个坏主意,拿针头往鱼肚子里注水,图多卖一些钱。王决心注水的时候,王永泰发现了,他没有骂他,瞪着铃铛大的眼睛瞅他。

王决心被瞪软了,双手就颤抖了,赶紧把注水的针头扔掉了,脚踏上去踹碎了针管。

王永泰瞪着他说:“老三,不能有下一回啊,我们王家人堂堂正正,不能让人戳脊梁骨!”

“爹,我再也不了!”王决心悔恨了。

隔墙有耳,他们的谈话被卖鱼的咸鱼听见,咸鱼传给了姚哈喇。姚哈喇告状,胡玉湖让王决心当着村民的面检讨。

王永泰的思绪收了回来,喃喃地说:“去他娘的,乱套啦,乱套啦!”

他也想找人闹一通,但他又忍住了,把火气压在心底。他愣了半天,忧伤地走到院里柿子树前,手轻轻抠着树皮,抬头望着青青的柿子,陷入往事中去了。他天生就是顶风噎浪的命,一闲下来,不是这儿疼就那儿疼的。他把自家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还图啥呢?后来一想,他心里的疑惑,也渐渐明白了八九,就是对未来惶惑。新区的巨变,是对还是错?是福还是祸?王永泰瞪眼挺了一宿,天亮眯了会儿,睁着眼睡到晨光乍现。

这一觉醒来迷迷瞪瞪,浑浑噩噩,勉强站起来,扶着窗台往外看。晨光中,云彩哗哗啦啦跑了过去,来了一拨,又哗哗啦啦跑了过去。天空跑马戏,他受不了,颤颤巍巍回到床前,让王决心给他沏茶。王决心倔倔地说:“一宿没睡好,还喝茶,这身板糟蹋了。”

王永泰板着脸:“喝茶!”

王决心没有动,他不打算哄爹高兴,自己还高兴不起来怎么哄他?

王永泰想,风云从眼前掠过,以为是过往的梦境,难道是老百姓不体谅政府的难处,还是政府不管老百姓的疾苦?细想都不是。

问题出在哪啊?

王永泰比王决心敏感,在王家寨的政治生活中,发生了酝酿已久的风暴,那就是有人想趁势夺胡玉湖的权了,特别是姚家人。姚哈喇已经到处放风了,王家人跟还是不跟?王永泰对胡玉湖内心也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对他的工作不满意,不作为。可是,他又希望他继续干下去,毕竟那是他的老爹大抬杆扶上马的……

王永泰喝了茶,想着想着,睡了。茶水里,王决心放了安眠药。

姚家人最终挺不住了,呼啦啦拥到村委会。

姚家人的成分复杂,干什么的都有,有腰里硬和姚云这些富足一点的农户,也有姚哈喇这样的穷户,姚大贵一家甚至更穷,属于扶贫的对象。自从村里宣布收船和捕鱼禁令,姚哈喇也受不住了,他家既有船,也养着鸭子,他带头找胡玉湖闹事。腰里硬硬着头皮陪着,围着村委会吼叫,咒骂,失了章法。

连锁反应,姚家人的举动,感染了村里人,王家人、胡家人和邸家人也纷纷迎上去。

王永泰还是醒了,心里有事,吃一把安眠药也睡不踏实。他的眼角糊着眼屎,那是心火灼的。只是远远地观望。他不动声色,就像看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儿。前面有人挡了他的视线,他挪了挪,视野立马开阔了,正好。

老顺子兴冲冲地来找王永泰:“闹起来了,有人替你出气啦,我们跟着添把火去!”

王永泰倔倔地说:“那条船上没咱的货。”

王永泰想,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愿怎么闹就怎么闹,闹个天翻地覆才好呢,但我不去!王永泰虽然内心有矛盾,也有不满情绪需要发泄,但是王永泰也心存一种侥幸:万一政府这边调整了政策,像大包干一样,王家人从新区的建立中得到啥机会呢?人还不能把路走绝嘛。王永泰认定,这个关头,自己不掺和为上,观察动静。

维持场面的王决心,发现了不远处的爹。他似乎看透了爹身上的两面性。

姚哈喇在酷烈的日子,一阵一阵晕眩。他的声音颤得更厉害了:“胡玉湖,我们祖祖辈辈都靠船生活,你收了我的船,就算是把我全家的饭碗砸了,我跟你拼老命!”

咸鱼伸着脖子喊:“新区成立了,不管村里是搬还是留,都得爱护老百姓,关心我们的生活。以荣遮目,一味地讨好上级,牺牲我们的利益,我们不答应!”

老百姓闹事,胡玉湖见多了,今天这个阵势让他吃惊,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他刚才给郑继刚副县长打了电话。郑继刚是抓渔业的副县长,他还包着王家寨村,属于包村领导,直接找他没问题。前几天,王永泰砸了腰里硬的机器,就是他出面调解的。

新区成立后,白洋淀沿岸村庄对于同类问题的过激反应普遍存在。王家寨属于纯水村,反应可能更激烈一些,郑继刚让胡玉湖耐心做工作,不能退缩,别说村里,就是县里都当不了家。说这是普遍存在,他首先应安抚的是村里人的情绪。

胡玉湖说:“乡亲们啊,你们想过好日子,心情我理解。王家寨要想大变样,就得搭上城乡统筹这班车。就是不搬,也是城市的规划中了。这是有过程的,你们要相信党和政府,白洋淀的明天会更好!”

王德志说:“你们没有听宣传吗?新区是新型城市,就业、医疗、住房和教育都会大改观,幸福指数有多高啊?”

“又是空头支票,画大饼,天上的凤凰不如手上的麻雀,你们村官看大事,我们老百姓就看小事,今年和去年有没有变化?鸭子不让养了,我们吃啥?”姚哈喇吼着。

胡玉湖说:“哈喇,不让你养鸭子,你就会饿死啊?实在不行,还可以吃低保啊!”

姚哈喇打了个寒噤,他表面镇定,心里已经打鼓。他准备申报低保呢,跟胡玉湖闹僵,后边就没有退路了。落霞红红的,像一根红色的羽毛,把村委会院子映照得暖洋洋的。

“乡亲们,听我说两句!”王决心说着,大步走了过来,“我说话之前,有一个条件,大家都笑一笑。”

“都没饭吃了,笑不出来。”姚大贵丧气地说。

王决心说:“老顺子叔,你带个头,笑一笑。”

老顺子嘿嘿地笑了两声。

“这笑比哭都难听,勉强过关吧!”王决心笑了。

在场的人都哄地笑了。

“王老三,净整邪的,火烧眉毛了,你笑得出来吗?”腰里硬伸着脖子喊。

“哈哈,我这不笑了吗?”王决心笑了两声。

王永泰不能表现出任何的慌乱,其实,他内心也充满焦躁和不安。王家寨没有支柱产业,大多家庭都很脆弱,像老顺子一家,出现一个病人就可能使家庭陷入瘫痪。王决心咳嗽了一声,大声说:“老顺子叔,我们一起拉二兜网。他家的情况,恐怕谁也不知道,儿媳妇没了,老婆瘫痪了。家里断粮两月了,就靠菱角、熬小鱼度日。我爹无意中发现的,赶紧送去了粮食。人家哭穷了吗?人家嚷嚷了吗?因为他知道,困难只是暂时的,相信党和政府不会丢下一个老百姓。好日子就会到来!”

老顺子流泪了,拿衣角擦干脸上的泪痕。

胡玉湖心头一颤:“老顺子,这是真的啊?”

老顺子吭哧着说:“真的,我家日子没过好,是我自己没本事。”

胡玉湖说:“我失职,我失职。”

刹那间,一种强悍的豪气汹涌地冲到王决心的胸腔,他激动地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王家寨人,是出英雄的地方,靠山吃山,靠淀吃淀。如今政策,猛地打碎过去的生活方式,大家可能都不适应,心中有矛盾、有怨气,我爹也是这样的。我说一句,王家寨没有从产业上抓好,原因复杂,根源在哪?就在没有城乡统筹发展。这次白洋淀新区来了,这次跟美丽乡村建设不一样,就是彻彻底底的城乡统筹。你就是住在王家寨,城里人咋生活,我们就会过上和他们一样的生活,往后城里人会羡慕我们乡村的小康生活,你们不信,我信!”

现场的人惊讶了,安静了一阵,突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王决心虽然嘎,但是思维总是敏捷的,他继续说:“收船,大家有抵触,我爹更有抵触,他做梦都骂胡支书呢!大家想想,这是胡支书一个人的事吗?如今是三个县一道令,哪村都这样,王家寨破了规矩,新区还咋建设?大家开销大,光出不进,急死人了。如果没了船,更恐惧了。我们是共产党的政府,不是国民党,当年国民党收船就是抢船,我们党和政府是要补偿的,买船。还有,堵上一扇门,又打开一扇窗。大家出入有摆渡船,开画舫船,日子能不好吗?今天我背着我爹表个态,我们王家第一个交船。钱多钱少,无所谓。还有,新区建设马上开始,缺大量人手,想当老板去当老板,想当工人去当工人,我们还愁没钱挣吗?”

胡玉湖和王德志惊讶了。

王决心望了望门口,大声喊:“把船抬过来!”

水牛和三个小伙子将王永泰的船抬了过来。

老百姓看呆了双眼。

老顺子哆嗦着说:“决心,你可想好了,这船可是你娘的嫁妆,你爹知道了还不揍你?”

王决心咧嘴说:“我不怕挨揍,我从小就是爹揍大的。”

姚哈喇看见王家人占了上风,双目渐渐灰暗了,喃喃说:“老姚家人,撤了。”

胡玉湖吃惊地望着王决心,没有想到他能思考这么深广的问题,他朝王决心投来赞许的目光。

村委会门前热闹嘈杂的人群,傍晚的时候才散了,疯狂了一天的村庄渐渐安静下来。

王永泰蹶跶蹶跶往前走,王决心颠儿颠儿地追上来。

王决心讨好地:“爹,您老慢点儿。”跟上来搀扶着老人。

王永泰胳膊扭了扭,一把甩开他。

王决心说:“爹,您是我亲爹……”

王永泰站住了,哼了一声:“我没有你这样的亲儿子!把你娘成亲的船上交了。你好大的胆子!”

王永泰说话低沉,毕竟别人听见他们父子吵架不好。见对面有人过来,王永泰将自己的胳膊往儿子的胳膊里挪了挪。人家跟爷俩打声招呼,过去了。

王永泰嫌弃地甩开儿子的胳膊:“到家再跟你算账!”

进了家门,王永泰一肚子火往儿子身上撒。

“这么重要的事儿,你就做主啦?这个家还轮不到你说了算!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呀!”他吹胡子瞪眼。

王决心说:“爹,我和您说过,您也答应了,交船。您和娘那条船也糟了,一年四季漆也扛不住了。不如交了。咱家把这么重要的船都交了,谁家还不交啊!总而言之,这条船保不住!不如放个响雷,让大伙看看咱王家人胸怀!”

王永泰知道,船早晚要交,但他没想到这么快,而且是在他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儿子满脸荣光地做了这件事。

自己做的一切,归根结底是为了儿子,看着乡亲们为王决心喝彩,他觉得这个二了吧唧的儿子,开始成熟了。

只是,这条船,这么多年与他朝夕相处,往后他还能看到吗?

王永泰长吁一声,想起了这艘四舱船。

旱年不娶,涝年不嫁。王家寨的规矩。一九七四年,白洋淀干淀了,淀底袒露着龟裂的土地和鱼骨。铃铛的心咯噔一下子,仿佛停跳了。那一年,先是浅旱,后是深涝,到了芦苇吐穗的时候,天气却是见湿见干,好得无可挑剔,而此时王家寨的人们几乎逃光了。

大抬杆是支书,村里老老少少就都敬他三分,儿子娶亲还是沾了光。新娘邢荷花家里陪嫁的嫁妆是一艘崭新的四舱船。

娶亲的这一天,正是白露。由于干淀,村里码头船少人更少。大抬杆的脸上极为不悦,就像糊了一层黄泥。铃铛家土墙上搭着一排白色的鲤鱼刺,远看像一片苇席,鱼和土墙的颜色连成一片,难以分辨。苇帘后面瑟瑟抖动,铃铛以为是猫偷鱼,冷不丁抓起柿子树下的木棒,朝灰墙扑了几步,却发现是人黑黑的脊梁。铃铛吓了一跳,挥着拐杖朝那人的脊梁骨抽打起来。那人头上、脸上、屁股和腿上,都让她的木棒给抽红了,不动不吭,慢慢就顺着木棒滑下了墙头,把墙下的芦苇压倒了一片。

铃铛一愣喊:“永泰?今天是你结婚的日子,你咋猫在这啊?”

王永泰咚一声跌倒在铃铛的脚下。

王永泰蹲着,蜡黄着脸不睁眼。

大抬杆听见喊声过来,弯腰一看,王永泰刚才是撅着屁股偷吃鱼刺。王永泰是个老实孩子,他这是饿得不行了。

铃铛心中一疼,泪水流得满脸都是。

铃铛知道孩子懂事,大抬杆却骂:“你个不争气的东西,马上给你娶亲了,你还钻到苇垛里吃鱼刺?”

水上飞喉咙一热,说:“别骂他了,孩子多孝敬啊,他是省点鱼让你们吃,自己吃鱼刺。”

王永泰穿着破烂衣裳,人瘦得裤腿空荡荡的,像悬空的灯笼一样摆来摆去。铃铛生气了:“永泰,你的衣裳呢?”

王永泰搂着铃铛的腿泣不成声了。原来,铃铛从圈头借来的咔叽布上衣和灰布裤子让弟弟王永山穿走了,他说要去县城开一个诗歌会议。

铃铛叹息了一阵,埋怨老二王永山也是不懂事,不知道大哥今天要娶亲吗?

王永泰既没有穿的,肚子还饿得让他直不起腰,就在墙根吃鱼刺。铃铛拿了一条干鱼递给王永泰,说:“孩子,你马上娶亲了,没有力气咋成,吃一点鱼干吧。”王永泰将鱼干放进嘴里嚼着,喉咙卡着鱼刺了,胃里火辣辣的。

铃铛的心头掠过几天来的悲惨一幕,那些饿死在村道上的外乡人应该赶紧掩埋。人民公社受不住灾年的冲击,人人吃不饱饭,这是我们王家寨人最潦倒的季节。

“我的娘啊,这副模样怎能进洞房啊?新娘来了可咋办啊?”铃铛跌坐在草地上,身子抽着,盯着天空哭了起来。

弄得空荡荡的村巷都是哭声。

王永泰先是觉得委屈,丢了衣裳,还被娘打了一棍子,脸上、身上忽然觉得疼了。

铃铛心疼,她将王永泰搀扶起来,说:“孩子,听你爹的,咱回屋吧,新娘邢荷花从采蒲台出发了,说不定就要到村上了。要是人家变卦,也别伤心,日子好了,娘再给你娶!”

“嗯。”王永泰点点头,立起来拍拍大窟窿小眼的烂衣裳。

大抬杆眼睛亮了一下,然后紧紧抓住王永泰红肿的胳膊,说:“没有衣裳不怕,等新娘子来的时候就说你今天病了。你回家洗洗身子,赶紧给我躺在炕上装病!”

王永泰梗着脖子说:“爹,撒谎不地道吧?”

大抬杆说:“火上房了,先娶了媳妇再说。”

王永泰无奈地回了屋。

铃铛跟着王永泰进屋,赶紧一番收拾,提着瘪皱的粮袋到西间里去,潦潦草草地看了缸、看了罐,缸和罐都是黑洞洞的空。她伸手摸索了一阵子,终于摸出一把又干又硬的枣、栗子和莲子。

采蒲台是白洋淀大村,大户人家邢喜贵的长女邢荷花,这朵淀里的俊鸟儿,凭啥要嫁给这穷酸的王永泰呢?邢喜贵跟大抬杆修唐河水库成为朋友,听说他就是王学武的侄子,肃然起敬,大抬杆让工地上的王永泰过来拜见邢喜贵。

邢喜贵立马答应把女儿邢荷花嫁给王永泰。王永泰憨厚老实,还是捕鱼模范。邢喜贵是采蒲台的村支书,邢荷花从小就在爹娘面前得宠,五官一般,身材极好,胸脯胀鼓鼓的,脸颊红扑扑的,像是涂了一层胭脂,湿润的眼波让人过目不忘。整个白洋淀的女人就数采蒲台的女人屁股大奶子好,会生一堆的娃。跟邢荷花见面那天,铃铛仔细瞧了,邢荷花那副优美的姿态,颤颤悠悠的,奶子仿佛立刻就会从衣裳里跳出来。为了这份传说中的期待,王永泰喜出望外,好像闻到采蒲台女人的香气。

因为是干淀,新娘邢荷花是坐着一辆驴车过来的,后来几个小伙子抬来一艘四舱船,船刚刚刷了桐油,明光锃亮。

邢荷花进了家门,船却抬进了院里。铃铛和大抬杆把邢荷花迎进了家门。

躺在土炕上装病的王永泰,刚刚窝在烂被窝里眯了一阵,屋里的空气凉阴阴的。

大抬杆、铃铛和水上飞站在门口迎着。

王永泰听见爹的咳声夹杂着驴蹄声,心跳就紧了,赶紧爬起来透过窗子往外看。

新娘邢荷花被搀下驴车的时候,红色上衣被车辕上的铁钩挂住了。铃铛给她摘下来,看见邢荷花轻轻抬起了细皮嫩肉的圆脸,穷家立刻被照得粉亮了。王永泰心里一喜,他急忙重新躺下,幸福地哆嗦着。弟弟王永山借走了他的新衣服,婚礼仓促、寒酸。没有亲戚来庆贺倒也罢了,连一张红纸“囍”字儿都没贴。邢荷花脸上也没有新娘子的慌乱和羞涩,见到大抬杆和铃铛的时候,她的目光无比镇定,没有一点大户人家的姑娘的傲气。

邢荷花看见王家窘境,家徒四壁,一排排的粮缸,缸盖全被扔在地上、锅台上,缸里空空的,她一点不嫌弃。铃铛领着邢荷花拜过了祠堂,然后就回到四舱船跟前。黄色木船罩着一层白气,白气散开,露出一片龙尾一般的木纹。

大抬杆说:“好船!”

邢荷花静静地说:“娘,咱白洋淀有船就能过上好日子,等水来了,我和永泰打鱼去。”

铃铛和大抬杆自惭形秽,还有一些受宠若惊,白洋淀哪有闺女陪嫁送新船的?

邢荷花在堂屋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走进屋里直接入了洞房。

早晨起来,邢荷花还睡着,王永泰悄悄爬起来,望着院里的四舱船。

他喜爱极了!

白洋淀的风俗,淹死的人,下葬要看水位回落情况。如果大水迟迟不退,在水中打四根木桩,将棺材架起来,棺材映在水中幽幽闪光,很像一艘船。供品、香火摆在棺材前头的挡板上,邢荷花的棺木映在水里,这个画面让王永泰永远难忘。

乌云渐渐散了,天空变得碧蓝。大淀空荡荡的,突然,有一只大鸟立在棺材板上唱歌,发出三种音调,唱出清脆的歌,中间似乎有一停顿,好让这宛如银笛吹奏的轻音的声音,丝丝入扣地传遍了四周的芦苇荡。

邢荷花的棺材上立着一只朱鹮鸟。

淀风以一种温和的姿态吹拂,鸟鸣响在四周。王永泰每天划着四舱船,到棺材这里看望邢荷花。他发现棺木上有一层潮湿的露水,到处是苇叶儿和鸟屎以及枝节横生的树枝。杂草和水葫芦从远处漂来,纠缠四根木桩。他双手紧紧地抓着木桩,放声痛哭。

他弯腰在船头烧纸,纸燃烧,旋起了一片纸灰。他冲着悬棺嚷了一句:“荷花,我想你!”然后就闭上了眼睛,泪水涌满了脸颊。

或许是由于过度悲伤,让王永泰神情恍惚。忽然,他听见四舱船说话了:“老公,你回去吧,照顾好孩子,往后你要是找我的时候,就把这艘四舱船带来,我在那边用船。”王永泰点点头答应着,他没有恐惧,相信是邢荷花在说话。阳光越来越强烈,荷花和芦苇都散发出强烈的香气。远处又传来了大鸟的歌声,像是人在唱,一串铃铛摇晃发出的声响。

歌声一来,水就退了。邢荷花入土为安。

王永泰收回了思绪,尽力平静下来说:“决心啊,你娘没得早,你对她没有记忆,可是,我今天要告诉你,那年大水,你就在你娘的怀里,你娘咽气的一刹那,还抬了一下胳膊,指了一下你,又指了一下四舱船。”

王决心一愣:“爹,啥意思啊?”

王永泰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说:“这是啥意思,你还不明白吗?她是不放心你,让我照顾好你,将来这艘船留给你打鱼。”

王决心眼里也有泪花闪烁,仿佛娘就在他眼前站着。

王永泰气恼地喊:“鳖羔子,你娘在阴间要船呢,听明白了吧?”

“爹,你别吓唬我!”王决心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王永泰发出一声恍如隔世的叹息,眼睛里旋转着泪水。

无言中,表达了父子的万千思绪。

王决心擦了一下眼睛,说:“爹,你等着。”

他转身进了自己房间,抱来了一个大相框,相框上面还蒙着红绸。他走到爹跟前,猛地把红绸揭去,相片唰地映入了王永泰的眼帘。什么?他看清了,又像是没看清。他赶紧揉揉昏花的眼睛——这是那只船的照片,船上坐着他,怎么?还有他的老伴儿邢荷花?对,荷花和他坐在船上,相依在一起。

王永泰接过相框,抚摸着,他的眼眶含满了热泪。

这几天,王决心找到照相馆,将母亲的照片p上去,她的肩膀挨着父亲的肩膀,毫无违和感。

王决心抹抹泪,说:“爹,往后想船了就看看相片,想我娘了就看看这张照片……”

王永泰说:“好好好,你小子,总算办了一件好事儿!”说着,一把将泪抹干。

晚饭,老人高兴,炖了一锅鲮鱼。

王决心看到了爹满是柔情的目光。这样的目光,他好多天没见了。爹总是记着,小儿子最爱吃自己做的炖鲮鱼。

爷俩喝两杯。吃着鲮鱼,王永泰又提起了白洋淀的鲤鱼、草鱼、青鱼、铜鱼、猴鱼、红鳍鲌、白鲢、胖头……

王决心说:“还有大雁。”

王永泰瞪了眼:“大雁是鱼吗?人啊,不能想吃啥吃啥。”

王决心笑笑:“我顺嘴秃噜了。大雁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吃了要坐大牢的!”

王永泰想了想,说:“是啊,你奶奶说,咱祖上出过一位英雄王学武,他就是打雁的高手。”

王决心来了兴致,说:“爹,你给我说说。”

“还是你奶奶讲得好。”王永泰说。

王决心喜欢大雁,吃过红烧大雁腿。大雁的颜色五彩缤纷,大雁的肩、背三级飞羽和尾羽呈暗褐色,羽喙淡棕色,下背和腰是黑褐色,胸部则是肉红色,头侧是桂红色。

王决心把饭菜给奶奶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