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王决心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大乐书院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他可以喘一口气了。
王永泰做好满桌的饭菜,大巴掌突然在院子里喊了声:“决心!”只听见脚步声一轻一重,交替着响起来。大巴掌晃着进来了,他朝王决心斯文地笑笑:“刚吃啊,给你们添个菜。”
王永泰慈祥地说:“春夏来了,快过来喝点。”
大巴掌麻利地从挎包里掏出一个食品袋,把里面的猪头肉、熏鸡和灌肠倒在了桌上,很大方地耍着俩大巴掌:“吃吧吃吧,我们喝点。”
王决心给大巴掌倒上了酒。大巴掌望着王决心说:“三弟,你又进去了一回?”
王决心的脸勃然变色,没有吭声。大巴掌有些尴尬,夹了一个鸡腿到王永泰的碗里,转移了话题:“大伯,其实,您的事迹我应该写一篇文章。您打了大半辈子的鱼,从来不吃鱼肉,吃了大半辈子的鱼刺,想起来我这个做侄子的心里头就难受,今儿个,您必须吃鱼肉,全都吃了啊!”
王永泰眼睛有了酸热:“当年家里穷,打鱼都卖了,供孩子们上学。鱼刺补钙,吃着习惯了。”
王决心说:“大巴掌,好久见不着你了,听朱环说,你在北京改职业了?”
大巴掌说:“我当了房地产咨询师,整天研究地产了。写文章是我的爱好,也是见领导的敲门砖,也不能丢啊!”
王决心笑了笑:“你可真行,说变就变,还能混得挺好。”
大巴掌晃着巴掌说:“这牛逼不是吹的,你的话就是不受听,啥叫混?我的每一步都是有规划的,这叫改变观念,打开眼界,与时俱进啊!”
王决心嘿嘿笑,说:“你小子如果不犯错误,还是有前途的。”大巴掌想了想,说:“我这条件当官不行了,挣点钱吧,广交朋友。还有,我要在北京买房,把爹娘、大伯和奶奶接到北京去住。我就不用总跑王家寨了,这里交通多年没变,实在不太方便。”
王决心平常爱跟大巴掌逗,但是,他敬重大巴掌,看重他人残志不残,写一笔好字,文章写得也有文采,更可爱的是孝敬老人,每次回家看望父母,还看看王永泰和铃铛奶奶,缺点就是爱吹牛。喝了一阵子,大巴掌脸红了,晃了晃巴掌,说明他要说话了。就见他的表情阴郁了,像要下雨,他叹了口气,看着大伯语气挺沉地说道:“白洋淀污染了,往后打鱼的生计不好过了呀!”
王永泰看着左腿残疾的侄子,问:“为啥又污染了啊,你一准知道。”大巴掌拿出手机,百度了一下,然后说:“当然知道了。污染还是工业废水和人的生活垃圾,野蛮排入了白洋淀。《山海经》记载,白洋淀是古黄河改道而来,黄河自古多沙善淤,流经白洋淀长达一千四百多年,自然加剧了白洋古淀的解体,有大片的水分散成淀泊,看来咱白洋淀跟母亲河有不解之缘啊!据我所知,国家已经开启了引黄济淀工程,只是因资金不足干得缓慢,黄河水一到,咱白洋淀的污水就会治好了,白洋淀新区的建立,会催促这个工程早日完工的。大伯,您高兴吧……”
王永泰嘟囔说:“我不高兴,新区好在哪儿?不让盖房了,不让咱打鱼了,那不是空中扭秧歌——空欢喜吗?”
大巴掌说:“您这就不对了,对白洋淀新区有成见啊?”
王决心打断大巴掌的话:“大巴掌,别卖弄学问了,喝酒。”
大巴掌喝得有些飘忽,喝了酒,就有些自卑:“决心,你喊我啥呢?太拿我们残疾人不当人了吧?我叫王春夏,以后都叫我大名,知道吗?”
王决心连连点头:“别生气啊,我懂,我改啊!”
王永泰说:“也是啊,大家叫惯了,春夏大记者,我们听不懂这些,忒高深,你说通俗的吧。”
大巴掌笑笑,说:“好,说通俗的。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啊,咱们白洋淀上游曾经兴起一股大修蓄水工程之风,这事大伯您一准记得。”
王永泰点点头:“记得,记得,不过那时候我还小,没亲身参加过劳动,你爷爷去了。”
大巴掌晃了晃巴掌,说:“我采访了一个水利专家,他说啊,白洋淀下边成了可怕的‘漏斗’。白洋淀水位持续下降。水少了,排污的村庄和工厂没有少,你们说能不污染吗?”
大巴掌一激动,整个身子朝左歪斜,王决心扶了扶他,大巴掌坐稳了,他转脸对王永泰说:“大伯,有事就找我,没有办不了的。”
王永泰又问:“都办得了?”
大巴掌一挥大巴掌,气吞山河地喊出两个字:“拿下!”这是他的口头禅。
大巴掌安慰王永泰和王决心说:“大伯,我们要有信心,一切会好的。”
王决心与王永泰相视一眼,转过脸看着大巴掌:“春夏啊,你真行啊,不愧见过世面,满满正能量,说话有高度。”
大巴掌说:“我们搞新闻特写,一定得讲政治,以歌颂为主,弘扬主旋律。偶尔碰上不公的事,就找找人,呼吁呼吁。”
二巴掌颠着脚进来了。
二巴掌来得毫无征兆,他忙于鱼丸店。二巴掌嘻嘻地笑着:“大伯,我是夜猫子进宅——没事不来。不过可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啊!”
王永泰瞪了二巴掌一眼:“嗨,你个夜猫子。”
王决心说:“二巴掌,你来得正好,你哥喝高了,你给送回家去,我二叔骂街,别说和我们喝的。”二巴掌说:“我娘不放心,我就是找他来的,怕他吹牛吹大了,没想到喝大了。”王永泰父子和大巴掌一起奇怪地看着二巴掌。大巴掌瞪着眼睛:“老二,你咋刚来?你替我喝点,你的鱼丸子哪?”
二巴掌摇头,苦笑说:“哥,污染了,没有鱼,哪来的鱼丸子?你非要吃,我裤裆有俩给你!”
大巴掌黑了脸:“滚,瞎说,我揍你!”
二巴掌吓得缩了脑袋。王决心哈哈地笑。二巴掌摇着大巴掌喊:“大伯,你得给我指望啊,我可就指着卖鱼丸子活着哪!”
大巴掌红着脸说:“二巴掌,咱大伯又不会下小鱼儿,咋给你指望嘛,他们爷俩不也指着打鱼活着嘛,难道他们乐意打不上鱼来呀?站着说话不腰疼!”
王决心啐了口唾沫,对王永泰说道:“爹,我忽然有了想法。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淀干了,咱上渤海湾打鱼去!”
王永泰两只眼睛立刻冒出了光,猛地一笑,说:“对呀,渤海再咋说也不会干吧?”转脸捶了二巴掌的肩膀头:“秋冬,你的鱼丸子甭发愁了,渤海里头的鱼几辈子也打不完哪!”
二巴掌瞅着王永泰:“我可等着了。”
大巴掌有些失控,举起左大巴掌连击了二巴掌好几掌,喊了三声:“拿下,拿下,拿下!”
二巴掌搀扶着大巴掌走远了。
王永泰望着两人一颠一颠的背影,伤感地说:“这俩孩子啊,人心眼不赖,就是残疾,到如今都娶不上媳妇。要不你二叔心情不好,宁可跟徒弟生活也不愿意回家,挺可怜的。”
王决心说:“爹,村里传说这哥俩不是二叔的孩子。”
王永泰瞪了瞪王决心,说:“别瞎说啊!去瞅瞅你奶奶去!”
王决心起身到铃铛那屋,偷偷看了看,奶奶和花猫都安静地睡着,发出轻轻的鼾声。
王决心看着黑暗中看不清面庞的王永泰,觉得他劝二巴掌的话说得真好。一颗悬着的心落回了肚子里,就对父亲说了一句:“爹我困了,咱睡吧。”
王永泰嘟囔了一句:“睡吧,盖好被子,后半夜凉。”然后靠在墙上悄没声地睡去。
王永泰竟然梦见发大水了。他被吓醒了。
一九六三年,白洋淀大洪水。八十年代初,白洋淀也发过一场洪水,虽说比不上那年的大,还是很猛烈的。这两次大洪水之前,老梨树下的老井里都有预兆,井里有声音,还冒黑水。大水让王家人和物损失惨重,能冲走的都冲走了,不能冲走的也都找不着了。偌大一个家在滔滔洪水中化为废墟。王永泰记得,那是一个接近黎明的时刻,连续下了三天的暴雨突然就停歇了下来。王永泰悄悄起来,走到老梨树下,掀开盖子看古井,里边有杂音,冒了黑水。他吓了一跳,耳朵里就轰轰响。还伴随着吱吱吱的尖叫声。他怔了一下,自言自语:“糟了,要发洪水吧?”转身赶紧往家跑,他告诉了爹大抬杆,大抬杆让他赶紧敲铜锣喊:“乡亲们快跑啊,要发大水啦,快点跑啊,登高,上船——”
王家寨人惊醒了,喊叫声四起。
大家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惊慌四逃。滔天洪水,疯狂地朝王家寨扑了过来。王永泰的老伴邢荷花抱着王决心,一根房梁砸了她的头。一家人冲散了,铃铛命大,躺在门板上,大抬杆救了铃铛。八岁的大儿子王义成在大水中抱着船板漂到了接近德县的拒马河入淀口,被德县亚古城村古乐世家杨三笙救起收养。洪水退后,王永泰拎着酒去答谢杨三笙,按着大儿子的脖颈给杨三笙连着磕头,杨三笙有个闺女杨爱珍,正缺儿子,对大成子喜欢得不得了,就过继过来了。后来家里有了杨义伟。
大水退去,王家人为邢荷花发丧。
因为大抬杆是老支书,在王家寨威信高,村民都来了。王永泰从朱家买来了一口乌亮的棺材,摆放在院子的正中间。黑乌鸦、朱鹮鸟围着棺材呱呱叫唤个不停。
邢荷花头边放着一只雪白的大碗。
那是铃铛在王永泰与邢荷花结婚时赠的。碗底带有个“盈”字。丧葬习俗,老大杨义成是要给亡母打幡摔罐的。起灵的时候,王永泰让义成给他娘磕完头之后,要把这只大碗也摔碎了。杨义成举碗要摔的时候,铃铛奶奶忽然大声喊道:“大成子,把碗留下还给我,摔瓦罐吧!”披麻戴孝的杨义成摔了土瓦罐,把碗送到了奶奶手上。大抬杆问她:“他娘,你不是给了荷花了吗?咋又变卦了呢?乡亲们可都看着哪!”铃铛奶奶说:“我琢磨着,还是留在阳间当个念想吧!”掩埋了邢荷花,铃铛奶奶拉着杨义成的手说:“大成子啊,这只碗是奶奶当土匪的时候,大当家的赠给我的,宫廷珍品,我们的传家宝贝,你爹娶你娘的时候我赠给你娘的。你是咱们老王家长孙,等你结婚的时候,奶奶就赠给你的媳妇。”杨义成抱紧了铃铛奶奶哭了。
邢荷花发丧过了五七,王永泰为过继杨义成,摆了一桌酒席。杨三笙吹了古乐,王永泰醉了,老泪纵横。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老爹大抬杆,就跟着杨三笙的笙乐唱了起来:
白洋淀里拉话长,
雁翎队长大老王。
手握长枪大抬杆,
日本鬼子遭了殃。
……
家里生活艰难,王永泰没有再续娶。
那一年,水上飞老汉上茅房跌了一跤,昏迷了两天两宿,醒来就痴呆了,谁也不认识。水上飞家人丁不旺,他的儿子胡*也死了,媳妇改嫁走了,扔下不到一周岁的小孙子胡德,铃铛奶奶和王永泰商量,就把胡德过继过来了,改名王德。水上飞、铃铛和大抬杆都是雁翎队的战友,过命的交情。王永泰就拉扯着王决心和王德。铃铛的女儿王永丽嫁到容光北河照村的伍家,伍家的邻居是杜梅一家。王德到姑姑家玩,看中了杜梅,姑姑姑父保媒让王德娶了杜梅。
王永泰打鱼炖鱼,可他一辈子没有吃过鱼肉,吃鱼刺为生。多难的日子,他挺过来了。
夜深了,万籁俱寂。偶尔响起几声蛐蛐的低鸣。没有了往日的青蛙聒噪。天不亮,王永泰就被老顺子喊走了。
阳光越来越耀眼。胡玉湖拄着拐杖,去了王永山的家。
小洒锦和王永山正在菜园子里摘豆角,一边摘一边说笑。这两口子,年轻时有点秘密,打打闹闹,常年分居,老了就都踏实了。
小洒锦看见胡支书,就让王永山躲起来,王永山躲在浓密的豆角架里,胡玉湖没有看见他。
小洒锦朝门口的胡玉湖打着招呼说:“老支书来了,永山没在家呀。”胡玉湖问:“上哪了?”小洒锦说:“好像是借钱去了吧……”
胡玉湖一愣,掏出手机给王永山打电话。王永山的手机是振动,没有露馅。
胡玉湖说:“永山没有接啊。好咧,我等会儿他吧。”
小洒锦偷偷瞟一眼豆角架,转身对胡玉湖说道:“支书,进屋喝茶啊。我给你沏茉莉花茶喝。”
胡玉湖进了屋,放下了拐杖。
小洒锦也跟进了屋。王永山从豆角架里探出脑袋看看,轻手轻脚地蹲下来偷听。
小洒锦忙着沏茶,胡玉湖拿起一本杂志看着。小洒锦说:“支书看书不戴花镜,眼神可真好使啊!”胡玉湖说:“还行吧,有时候看着看着也模糊不清喽。”小洒锦说:“永山眼睛就不行,花镜度数越来越高了。支书,永山出书的钱有着落吗?”
胡玉湖说:“村里出这个钱,德志会计说没法下账。我是想啊,听说大巴掌挣大钱了,让他帮帮他爹出书不行吗?”
小洒锦噘着嘴巴说:“谁说大巴掌发财了?他就是爱吹牛,发财的话早娶媳妇了。支书,你知道,当年我是村里一枝花,屁股后面追的人一大堆,能够嫁给王永山,不就是因为他是乡土诗人,我崇拜他嘛!他的这本诗集,我大概看了看。都是写咱白洋淀的,像他这样的乡土诗人,非常珍贵。你还记得来村里改造的右派诗人侯权老师吧?”
胡玉湖说:“当然记得,北京人,永山的老师嘛,‘文革’时咱还批斗过人家呢。”
小洒锦说:“侯老来过白洋淀,如今人家可是全国的大诗人了。”
胡玉湖说:“小洒锦啊,有一个问题我一直不明白。永山比我大三岁,这个年纪了,为啥还要出这部诗集啊?”
小洒锦撇着嘴说:“永山好面子,觉着热爱写作这些年,影响越来越小,他的学生都是国家会员了,自己还是省里的会员,总觉得没面子,国家级会员申报条件是两本书。他原来有过一部,还差这一部啊,您就帮帮他,圆个梦吧。”
胡玉湖喝了茶水,频频点头。
小洒锦站立起来,走到书橱跟前,拿出了打印稿:“我的胡支书啊,我们永山写的这本诗集叫《地球与九朵荷花》,就是侯老师作的序哩!侯老夸奖说,这诗歌是站在人类高度,对地球和白洋淀环境艺术的呐喊,有些句子挺感人。我年轻时也写过诗,多少能够看明白,那叫深刻啊,从地球上来到灵魂里去,多么地深刻高远啊?你听我给你念两句啊!”
胡玉湖静静地望着小洒锦。
小洒锦兴奋地端着稿纸,声音清脆:“大淀的夜晚寒凉而空旷,/大堤围着一汪污水,/那是地球最后的眼泪。/它渗进龟裂的泥土,/去追究人类的根底,/为什么啊?/鱼死了,/人死了,/荷花枯了,/古老的亡魂在低飞,/骷髅在星光下合唱,/我的呼吸被热风吹散……”
胡玉湖沉默了一阵,惊诧地说:“别念了,别念了,咋都是死啊骷髅的,听着怪瘆人啊!”
小洒锦咯咯一笑:“你接着听啊,后面还有人类的救赎、奋起的力量啊。”
胡玉湖苦笑着,摆手说:“我还有事,以后我好好看书,污染以来,这是永山心底的呐喊,保护环境多么重要。要不这样吧,两万的书号费呢,你们自己出,印刷费用呢我找杨牧仁,加在《王家寨村志》里得了,反正都是牧仁院长找来的赞助。不过,村里人多嘴杂,你们保密啊!”
王永山一个哆嗦,轻轻地笑了。
王永山找到杨牧仁,听他说,印刷《王家寨村志》都是他到石家庄正定县“化缘”化来的钱。王永山感动地说:“牧仁啊,你的精神让我感动。胡支书让我的诗集也跟《王家寨村志》一起印刷。”
杨牧仁说:“这毫无问题,我认识一些企业家,愿意资助文化。”
王永山愣了愣:“还差两万的书号费。不是个小数啊,您看?”
杨牧仁豪爽地说:“我这里都一起出了吧,人这一生都不容易,不要委屈自己,一定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您坚持写作,让牧仁钦佩不已。”
王永山攥着杨牧仁的手,眼圈红了:“唉,那就谢了,真是不好意思啊!我的艺术学校开张,钱压在那里了,可我那俩儿子,老大大巴掌有钱不理我,二巴掌做鱼丸子真没多少钱,都不愿意借给我……”
杨牧仁微微一笑,喃喃道:“别难为孩子,别难为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