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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洋淀上.1卷 第一章 雪婚礼

为等一朵祥云,王决心错过了最佳婚期。

婚礼是人生头等大事,婚期无限期延迟,眨眼就进了腊月门儿。王决心催促老爹王永泰赶紧定下来,王永泰一咬牙,将婚期定在了正月的破五那天。尽管老人提心吊胆,还是往好处想,如果九朵祥云聚拢过来,合成一朵,天空里就会闪闪发光。

凌晨五点多,王永泰醒了。

他撩起窗帘,从窗子融化的地方往外瞅,下了鹅毛大雪,满院堆着层层雪坨子,一群苇茬鸟声声鸣叫,惊醒了自家黄狗淀子,淀子从狗窝里咿咿唔唔地钻出来,在雪上滚了几下叫醒了主人。雪粒狂吻着村庄、土地和冰淀。大雪拖慢了忙碌的人影,连早晨煮饭的炊烟也有些迟钝,但是,烟火滋生、蔓延,酝酿着温暖景象。

终于,家家户户的烟筒冒起了袅袅炊烟。

王永泰闻了狗吠,不一会儿,院里的淀子也跟着叫起来。王决心翻来覆去大半宿没有睡好,忽然听见了淀子的犬吠,揉着惺忪的睡眼,鼻孔里嘘了口气。夜里的梦极怪,梦也溜得快。那感觉就像九朵荷花,一夜间都落了花瓣。

王决心问:“爹,看啥呢?”

王永泰说:“大雪封门了!”

王决心说:“下雪了,这婚结还是不结?”

王永泰说:“瑞雪兆丰年,凭啥不结啊?”

王永泰难受地咽了口唾沫,然后拧了屁股下炕,扑进雪野里,脚下的棉靰鞡吱吱响个没完。瞅不着人影,也看不见一个村庄。码头的船被雪覆盖,像隆起的一片山丘。冷风一吹,老船荡出舒筋展骨的梆梆声,声音清脆。冰床上压着一层积雪,被风舔掉了,袒露黑色的脊骨。冰床压出一溜弯弯曲曲的雪沟,瞬间变成了灰色。房舍、老船、老梨树、苇垛、残荷都披着白雪,笼罩在一片清凉迷人的景色里。

王永泰折回到家里,脚就踩进雪窝子里。

他将手中的雪团狠狠一摁,扔了。厚厚的雪,最后还是吸掉了杂乱的声音。王永泰抓起铁铲,蹶跶蹶跶地铲院里的雪。

王决心跟爹不一样,打开大门,快刀斩乱麻地扫,哧啦哧啦地打开一条一条通道。

风从西北方刮来,天寒地冻,哈气成霜。

“好冷的天啊!”王决心冻得缩着脖子,龇牙咧嘴。他的头微微歪着,身子上下颤动。

太阳在云层躲着,也挡不住天亮。

王永泰仰脸望天,太阳蒙在铅色的云层里,天空灰蒙蒙的,一朵祥云好碰,九朵祥云凑一块就难上加难了。白洋淀人有个夙愿,九条河入了白洋淀,喜事也秉承了“九九归一”的美意。他心里痒兮兮的,既好受,又难受。

天上的睡莲开了,轻轻摇出一朵祥云。

“爹,你看那有一朵祥云。”王决心惊喜地喊。

王永泰眯了老眼细瞅,云朵模模糊糊,咋瞅也不像九朵莲花的形状。他的脑袋震荡了一下,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老天爷啊,别出啥事,还有啥事比儿子婚姻幸福更重要啊?

无论如何,雪、祥云和喜事的矛盾越来越突出了。

一阵狂风,刮着狂雪,王永泰有些摇摆。他瞅见树枝开始摇动,霜雪大块地往下落。雾眨眼间都开了。

铃铛从睡梦中睁眼,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老脸就像黄昏慢慢收拢花瓣的睡莲。她头发花白,满脸褶子,不失红润。她伸了个懒腰,眼睛微眯,嘴巴半张着,枯瘦的胳膊钻出被窝。随着一阵铜铃响,花猫也随之醒来了,猫的声音使铃铛奶奶的身体痉挛了一下,她瘪瘪的腮帮鼓起来,嚷嚷道:“永泰,决心,你们在哪儿?”

王永泰进屋来了,问:“娘,您醒啦?”

铃铛小声嘀咕:“永泰,今天是多少号?”

王永泰兴冲冲地说:“娘,二〇一七年二月一日,决心大喜的日子!过了年,破了五,年后下了第一场雪。”

铃铛东张西望地观察动静,缩回了手,将铜铃铛慢慢放好。她掐指一算,这个日子是破五儿。

铃铛学名叫邢桂芹,一九一二年夏天出生在白洋淀圈头村。今年是二〇一七年,掐指一算,她活到了一百零四岁,成为王家寨最大的寿星佬。

她能记住的最早的事情,不是传说和古乐,也不是家族的鱼丸,而是当啷当啷清脆的铜铃声。铜铃挂在门楣上,风吹响了铜铃。铃铛娘把铜铃系在她的脚脖上,她得了外号“铃铛”。

她嘴里常常念叨:“人这一辈子,没有吃不了的苦,也没有享不了的福。只管瞪着眼睛往前走,走着走着,幸福就结伴儿来了。”

老人最辉煌的事在抗日年代,她跟王家寨的男人大抬杆结了婚,开了祖传的鱼丸店。这个小小鱼丸店,多次为雁翎队刺探情报,不久,她就被日本人抓到了保定高阳县城,男人大抬杆和好友水上飞联合虎头山的蓝灯匪许大彪从鬼子魔窟里救出了她。大抬杆救出了人,铃铛却留在了曲阳的虎头山,成为蓝灯匪的压寨夫人。铃铛动员许大彪带着队伍参加了吕正操的部队,到太行山抗日。铃铛跟许大彪参加了神仙山保卫战斗。反“扫荡”那阵,铃铛参加了雁翎队,带着八路军的一百多个孩子隐蔽在白洋淀,成为一名乳娘;抗日战争胜利,她当了村农民协会主席搞土改。许大彪在平津战役中阵亡,她跟大抬杆复了婚,解放后当了村支书。婆婆邢玉芳瘫痪之后,她辞掉了村支书照顾婆婆二十年,在村里成为一段佳话。

王决心的婚礼无限期地延迟,铃铛心里像猫抓似的,惊慌不定,不得安生。男女婚事磨人,种瓜不得瓜,种豆不得豆,却等来了一场鹅毛大雪。

王永泰端来一碗小米粥,铃铛奶奶喝了,揩揩嘴巴,王永泰就踏实了。他出了门,将院里新落的积雪扫净了,站在院子里,他要亲眼看到彩霞捧着祥云蹦出来,越精彩越好。

王永泰站在狗窝旁,朝东方看,当然,除了暗淡的黑云和掉落的星星,啥也看不见。

王决心不知爹跟奶奶说了啥,又在闹哪样,乖乖哄道:“您要当老公爹了,今后让朱环孝敬您,高兴吧?”

王永泰绷着脸皮,严厉地说:“高兴是高兴,你小子可得小心点,婚姻大事非同小可。”

王决心点点头:“您放心吧。”

天已大亮,满地的阳光,颤悠悠的,村庄迅速变幻着颜色。人们开始走动,雪地就被破坏了。太阳像一个火球,嘭地砸下来,砸到白色的雪野,溅出万丈金光,芦苇垛一片斑驳。一阵风吹起,雪粉就飞扬起来,苇垛里的苇秆儿撞击着苇秆儿,沙啦沙啦响,奏响了白洋淀冬日的晨曲。

冷得让人哆嗦,苇茬鸟不怕冷,它敢于唱主角,嘴巴露出通红的喉咙,叽叽喳喳,把人带进无忧无虑庄严的境界中去了。

王决心知道,按照淀上的习俗,新郎要点亮新房里所有的灯,星星点点,照亮婚房的角角落落。婚房已经粉刷了一遍,灰土、蛛网和烟熏的黑痕都荡然无存。门口的红灯笼也亮了,哗啦啦晃荡,炫着喜气。

“这天啊,有点邪乎。”铃铛老人笑了笑,说。

老人不再装聋作哑,如果不是冬天,王家寨就蜿蜒地盘踞在无边的水中,像一个鱼丸子。冬天不一样了,茫茫大雪中,老人舒畅地伸了一个懒腰。她透着窗户望去,早起的人影在窗前晃来晃去,他们开始做着各种婚庆准备。

王决心的家在村东头,瓷砖镶嵌门楼,横着一个刻着福字的影壁,如果不是冬天,远门朝着一片浮着绿苔的淀水,影壁就将水里邪气挡在了门外。

霞光流出来,还是不见那九朵祥云。这给王永泰老人蒙上无数障眼的疑团。

太阳终于挣脱出来了,圆圆的,像升起的红色气球,将整个大淀照得通红。苇茬鸟不见了,一群鱼鹰和白鹭从雪野惊飞而起。

“白洋淀的娘儿们真风流,淀当脸盘风梳头。”渔民老顺子摇晃着身子来了。

他唱起了保定老调,歌声悠扬、悲凉。有人在暗处喊:“老顺子,啥风流?你唱点喜庆的。”老顺子噤了口,矮小枯瘦,走路却是一片咚咚声,白雪被踩黑了。

王决心的目光朝远处望去,瀚海一样的白洋淀已是另一番景象,真正名副其实的白,满世界的雪光都汇聚在大淀上,闪烁着白赤赤的光芒。眼前一闪,两只黑色鱼鹰出来了,这是王永泰养的鱼鹰大黑、二黑。鱼鹰引出了一双花喜鹊,喜鹊从院里的柿子树梢上起飞了。

“喜鹊到,喜事来。”王永泰说。

王永泰冻得嘴巴咝咝地响,回到院里。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该洗的洗了,该擦的擦了,窗明几净,亮亮堂堂。他瞅见青砖围着的院子,阳光懒洋洋的,洒得满院都是,悬挂的渔网在阳光里一闪一闪,葡萄架枯黄的藤蔓也压着积雪,投下懒洋洋的阴影,厢房库里散发着苇席的香味儿。

不知是谁碰着了柿子树,树杈摇晃了几下,雪粉扑簌簌落下来了。

老顺子扛着木柴走到了门前,露出一团和气的脸,笑起来冲着王决心道喜。

王决心抬头作揖,回了礼。

老顺子将劈柴放到灶膛口。灶台墙上贴着灶王爷,两旁是烟熏火燎的对联儿,看不清字迹了。他想弯腰点火烧炕。王永泰说烧着呢,老顺子将锅台上的鸡轰走,锅沿冒着一阵阵的水汽。老顺子就将木柴拎到铃铛奶奶屋里,一根一根添火盆。老顺子是贫困户,木头劈柴就是上的彩礼。他一哈腰进了铃铛奶奶的屋,笑着跟铃铛道喜:“老太太,道喜,福寿康乐。”他拉着铃铛的手,冲着她耳朵说。

“同喜,同喜。”铃铛奶奶摇了一下铜铃。

铃铛奶奶屋里的墙壁上,贴着红纸福字,被油烟熏成了黑色,隐约透着一点紫红。老顺子笑着凑到铃铛奶奶身边,连连贺喜说:“决心大喜,都是奶奶托来的福啊!”

铃铛高兴得合不拢嘴,眼皮也包不住喜泪。

王德、二巴掌扶着水上飞过来了。水上飞也是百岁老人,老雁翎队员了,跟王永泰家是邻居。老人痴呆多少年了,常年扛着木头棍子沿着村庄转悠,还能哼两句雁翎队队歌。

王德夺了手中的棍子,藏在门后,说:“爷爷,今天是决心的大喜事,您只管喝酒啊!”水上飞瞟门后的棍子,咳咳地吐痰。

铃铛奶奶鼻子一酸,叨叨着说:“棍子就是水上飞手里的枪,痴呆了,还天天想着保卫咱王家寨哪。”人们充满敬意地望着水上飞,水上飞的头一垂一垂,头发不剪,就像一蓬乱草。

铃铛奶奶拍了拍水上飞的后腰,水上飞嘿嘿一笑,不知听懂没有。

铃铛说了一些车轱辘话,像是一个纷乱的线团,七缠八绕,没完没了。

屋里有两只老柜子,一个衣柜,一个橱柜。衣柜装着奶奶的衣物,橱柜被一块花布垂下来,遮挡着锅碗瓢盆和药盒子。厨柜上戳着坛坛罐罐,被油烟熏得黑乎乎的。柜子上面是一扇古旧的靠山镜,镜子上夹着一些奶奶的老照片,能从中领略雁翎队队员的风采。

宾客越聚越多,烟气腾腾,老人围着火盆而坐,年轻人围着圆桌而坐,滋生了亲热的气氛。王永泰的弟弟王永山笑了笑,说:“窗外飘着雪,屋里一炉火啊,冰火两重天,喜事遂人愿!”

王永泰并不像弟弟这么乐观,哭丧着脸,心中五味杂陈。

王决心勉强笑了笑。

一锅发糕蒸熟了,出了屉,放在堂屋的面板上凉着。铃铛奶奶牙口不好,就爱吃发糕。王永泰给她送去一块尝尝,铃铛吧嗒吧嗒嘴:“哟嗬,这发糕真甜,这是咋蒸的?”

王永泰打个哈欠,得意地笑:“咋蒸,用心,就跟娘做鱼丸似的呗!”

两个房间都摆了圆桌,上面摆了香烟、瓜子、糖果、苹果、草莓、香蕉、鱼刺,满满当当一圈。白洋淀人嗓门亮,人们围着桌子,闹闹嚷嚷,嘈杂得厉害。

王决心对水牛说:“过会儿人太多了,坐不下,你就往村委会会议室领。”

水牛点点头,出去放气球去了。

王决心摇摇摆摆地迎了出来。他是新郎官,绝对主角,说不上多帅,还是有英武之气的。他身穿一套蓝色西装,白色的衬衫,下系了一条大红色的领带,头发三七分,发胶把头发固定起来,一丝不苟,笔挺的西装,装点着他显得潇洒挺拔。来的道喜人都愿意多看他两眼,他骄傲地作揖还礼,脸冻红了。

远远地,姚力英带着家人过来了。

他是女方朱环家的亲戚,当然的新亲,他带着媳妇乔麦和儿子苇秆儿,感觉霸气十足,带着一缕寒风。

姚力英迈着鸭子步,一甩一甩走来。他五短身材,胖胖乎乎,走路像个油桶在轱辘。他的脸青里透黑,鼓鼻子鼓脸,粗眉大眼,大耳朵,大下巴,酒量大,喝出一个圆鼓鼓的将军肚。他穿着皮大衣,大衣敞开,故意露出腰间常年系的一条宽皮带,戾气重,脾气臭,动怒就拿皮带抽人,人送外号“腰里硬”。

“啊,王决心的婚礼豪横啊!”腰里硬嚷一句,打了个喷嚏。

村巷里,到处滚动着雪粒。

乔麦走得有些慢,风是涩的,雪很滑。她迷恋雪景,不时地东张西望。太阳的一缕波光几乎让她掉下眼泪。她一手拉着孩子,一手吃力地拎着一个透明的大箱子。箱子里是床上用品四件套,上面有一个红色的剪纸,贴着大喜字,印有鸳鸯鸟的彩色图案。乔麦细密的牙齿很白,咬着红润的嘴唇,额头渗出汗珠。乔麦算是一位漂亮女人,她生有一张鹅蛋脸,杏儿眼,菱花翘唇,眉眼传达着善良的笑意。围巾将她的脸遮掩起来,露出一双温柔、忧郁的眼睛,不胖不瘦,皮肤白嫩,饱含韵致和味道。

乔麦起身抬头,瞅见了千年老梨树,每一枝每一杈都挂满了雪。

乔麦是张家口崇礼人,所以她不怕寒冷。乔麦哥哥乔木和腰里硬妹妹姚丽蓉换亲,乔麦嫁到了王家寨,成了腰里硬老婆。乔麦一双巧手,养出来的鸭子身子肥硕。同时,她的记忆力超常,一大串数字、一本厚厚的书,只要看上一遍就能过目不忘,遗憾的是家里穷,考上了大学,没钱去读。

扑棱棱,头顶有鸟飞过,飞鸟没有鸣叫,只有翅膀切割着蔚蓝的天空。

腰里硬在前面走,嘴里嚼着辣椒,喉咙口热辣辣的,抗冻。雪花钻进了脖子里,马上就融化了,他全然不管乔麦和儿子苇秆儿。苇秆儿淘气,一边走一边抓雪球,胳膊扬着,走到谁家门前,就拿雪球砸谁家的门,忽然脚下一出溜,摔在雪地上哭了起来,露出粉红色的牙床。苇秆儿身体柔弱,爱哭。乔麦放下手中的四件套,弯了腰,赶紧将儿子抱起哄着。苇秆儿踢了一下雪。乔麦有些紧张,急忙劝说:“不怕啊,雪地摔不疼人的,你姥家有个说法,风里跌倒不怪风,雪里跌倒不怨雪。”她的声音里透着柔情。

腰里硬听到苇秆儿的哭声,心疼了一下,转回身,五官扭得难看,狠狠踢了乔麦的屁股一脚,吼:“臭娘儿们,你咋看的孩子啊?”乔麦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苇秆儿看见娘被爹打倒了,后悔了,跌就跌了,不该哭。哭了,娘就挨打了。他伸着小手用力拽乔麦起来,仰着头对姚力英喊:“腰里硬,不许打我娘!”乔麦禁不住把儿子抱起来,扑打着苇秆儿身上的雪。

王决心踏雪到朱家迎亲,待朱环坐进花轿,喇叭响起,他就往家里赶,今天,他就像艺人手里的一张影人,桩桩件件,都要耍他。

泥鳅挎着老婆雁子的胳膊来了。

雁子穿着丝绸小衫,外边罩着紫色披肩,脸上搽得雪白,浑身香香的。她不怕冷,胳膊上搭着羽绒服。雁子看见王决心,撇着薄薄的嘴唇喊:“决心哥,我和泥鳅给你贺喜啦!”

王决心笑脸相迎:“好嘞,雁子、泥鳅,谢谢你们。”他红着脸说,笑意在嘴角含着。

泥鳅瞅着自己的老婆,有一股新鲜的俊气,总是傻傻地笑,眼里有对雁子无限的信赖。

泥鳅掂着一个红纸包上了婚礼。

泥鳅吃了被污染的鱼,闹了肚子,总是往厕所跑。尽管泥鳅追随腰里硬,但泥鳅厚道,对姚家和王家的仇怨斗争不掺和,所以王决心对他并不反感。

雁子努了努嘴儿,往厕所方向走。腰里硬的身体靠着墙,叼着一支烟,抖着二郎腿,打量着楚楚动人的雁子。雁子的媚全做在脸上,眉眼描抹了一番,眼睛很亮,有露骨的风情。雁子看到腰里硬,说:“姚哥,见了吗?新娘子真漂亮。”

腰里硬满脸堆笑,晃了晃,半拍半捏了一下雁子圆圆的屁股,说:“依我看啊,朱环没有你漂亮呢。”边说边动手动脚。

雁子闪身一笑,似懂未懂。

腰里硬并不一味胡搅蛮缠,还是有限度的,他笑一下就躲在墙根吸烟了。他的到来,吓跑一只红鸡冠大公鸡。但是,腰里硬调戏雁子的场面,还是被王决心看见了。王决心的脑袋气大了,瞪了腰里硬一眼,腰里硬挑衅地把手里的烟头用力往地上一摔,皮鞋使劲一蹍,脸红脖子粗地说:“王老三,你结婚快乐你的,总盯着我找碴儿,这是啥意思啊?”

王决心走近腰里硬,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新娘那头说,咱们是亲戚,大喜的日子,别惹不痛快,待会儿我们一醉方休!”他的嘴唇冻得发白,声音有些颤。

腰里硬说:“你豪横,我不跟你计较。”

“姚哥,你们说啥呢?”泥鳅从厕所出来,结结巴巴地说。他说话有点结巴,越着急,越结巴。他这一阵腹泻,搞得腰酸腿软。他继续问腰里硬:“哥,刚刚,发,发,发生了啥事儿?”

腰里硬目光阴暗,赖兮兮一笑。

天气寒冷,没有冻掉家禽和动物的热情。村街上摇出来一排受惊的鸭群。嘎嘎嘎,好像施了啥魔法,摇摇摆摆往王家门前聚拢过来,到了门前的草垛停住。忽然,村街上跑来两只狗,嗅来嗅去,各玩儿各的,互不干扰,自在逍遥。铃铛奶奶的花猫不敢出门,怯怯地望着,它不捉老鼠,却像人一样咳嗽。这些畜生竟来凑热闹,在白色的雪地踩出了星星点点的黑洞。王永泰走了出来,不忘给这群动物撒点吃食,大豆、玉米和小米,颗粒饱满,王家寨人喜欢动物,和谐相处,他们觉着,任何生命都有灵魂,即便死了也在空中飘。

“看哪,迎亲花轿来了!”有人喊道。

鞭炮声稠密,像炒豆子一样猛响。

鞭炮响过,一阵古乐声轰然作响。鞭炮的火药味飘过来,弥漫的香气有一股热腾腾的年味儿。

新娘朱环在花轿里,鞭炮响一下,她闭一次眼睛,眼皮都疼了。

王决心哧哧笑一声,踩着鞭炮炸过的碎屑跑过去。王永山不让新郎马上掀红盖头,待上一会儿,盖住的喜气满满登登。

“瞅着咧!”王永山抓着纸盒里的糖果,漫天一扔,孩子们死乞白赖地抢。

水牛笑眯眯地捂了一下耳朵,他还要留一部分鞭炮。后边还有两个节点,需要为婚庆造势。

寒风把杨三笙的整个身子打透了,他也不觉冷。他穿着绿色军大衣,摇头晃脑地吹着笙。他带着德县音乐会的伙计们,提前一天住到了王家寨。原来古乐是他们演奏的。乐手卖力地吹打着,一曲一曲都是喜庆的调子。悦耳的笙、唢呐和锣鼓引着人们,围得水泄不通。

太阳越来越鲜,已将树梢染红,就要将白雪掩盖的东西揭开。

朱环蒙着红盖头,雪光向上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下了轿后,村里的童男童女开始献花,她双手接花,一只白藕般的手重新放在王决心的大掌里。

“揭盖头啦!”王永山喊。

王永山是王决心的亲二叔,今天的婚礼的大操,扯着嗓子喊来喊去,有些失去耐心。

王决心的手抖了抖,唰地掀起红盖头。

盖头揭开了,朱环探了一下头,出了一口气又缩回去了,羞答答不给人看。王决心到了,就由不得新娘的性子了,红盖头瞬间变成一个火球,照亮了农家小院,也照亮了朱环的俊俏的脸。她大大的、黑宝石般的眼睛,皮肤嫩得滴水,像一个水蜜桃儿。她穿着红色带有梅花图案的长旗袍,里面穿着保暖内衣,很合体,把细腰奓臀勾勒得完美无瑕,旗袍两侧开的高衩,随着步子微动。白皙的脸蛋若隐若现,大波浪的长发侧面戴着几朵用鲜花手工制作的头饰,精致中透着几分靓丽和妖媚。

街坊四邻惊叫了一声,真是个大美人啊!

人们嘴里喷着哈气,看得津津有味,笑嘻嘻地夸赞着。在众人的喝彩和哄笑中,王决心弯腰抱着新娘进了屋里,朱环张开双臂,完全是飞翔的姿势。

整个村庄静了一瞬间,喜庆的音乐又弥漫开来,丝丝缕缕传到每个角落。

淀子在门口欢欢地叫了两声,引来了村里成群的狗,狗围在门口卧着,看热闹,没有带来一丝喜气,却透着躁动不安的气息。

婚房里,冬菊、马蹄莲开了花,好像一夜之间就疯长了起来,一蓬蓬,一簇簇,茂盛极了。乔麦闻着花香跟新娘朱环聊天,有说有笑。朱环说得嘴唇发干,目光飘忽。

苇秆儿在乔麦腿上蹭着,雪里摔了的膝盖,没多会儿就不疼了。这个年龄的孩子,泥水里摔跤打滚儿,头一秒还哭,下一秒就笑。朱环给了他一串冰糖葫芦,他张开双臂,学飞鸟,举着冰糖葫芦喜颠颠地跑出去玩雪去了。

这一刻,王决心的大哥杨义成来了。

杨义成穿一身蓝色毛料西装,扎着猩红色领带,弯腰拿布擦了皮鞋上的雪,露出黑皮鞋,锃光瓦亮。他的身后跟着爱人甄凤,再身后,跟着德县的地产老板杨义伟。杨义伟是杨义成在德县的弟弟,杨三笙的儿子,他们一同走进了王家大院。杨义伟穿着黑皮大衣,高门大嗓地嚷道:“王决心,赶紧出来吧,我给你和新娘子送大礼了。”话音一落,王决心就迎出来,微笑着跟杨义成、杨义伟打着招呼。

大家一看,哄然喝彩。

竟是一辆崭新的红色比亚迪新能源轿车。

新娘朱环看见轿车,眼一亮,她的脸红了,不知是羞涩还是汽车映红的。她掩嘴笑,说不出话来,物质的快感使她心醉神迷,不由得望了杨义伟一眼,眼睛里散发着炫人的光芒。

杨义伟却显得孤独,独自漫无边际地瞎想。有钱人喜欢拿资本证明自己,羞辱别人。

王家院虽大,也只能放三桌,老人陪同铃铛奶奶在老院落吃饭,其余宾客到村委会,那摆了三十桌,那边也将香烟、瓜子、糖块、樱桃送去了。稍远一点的亲戚,开席的时候都去村委会那边。院里的人们纷纷围坐,有人扯闲篇儿,有人斗嘴儿,有人吃糖嗑瓜子,等待开席。

腰里硬的二叔姚哈喇探了头,看热闹,喊道:“瞅瞅人家,出手大方啊,咱咋碰不上这样的亲戚啊?”

“这狗日的!”王永泰骂了一句。

姚哈喇没有听见,缩头缩脑地走了。

阳光很好,金丝银线绕来绕去,将小院照得雪亮,这样的阳光,多少缓解了王永泰心中的憋闷。他的脸皱皱巴巴的,没有看到彩霞托着祥云,他心中窝着火。他见过村里几对夫妻,阖家幸福,恩爱了一生。听母亲铃铛说过,这样的夫妻结婚非常讲究看天上的祥云。奶奶和大抬杆成亲那天是夏天,复婚那天是冬天,两次婚姻都是霞光万丈,祥云飘飘。因此,他对小儿子的幸福产生了执念,大婚这天,生怕遇到不吉利的事儿。他不敢跟三个儿子说出实情,怕孩子们笑话他老封建,自己闷闷回了屋,长吁短叹。杨牧仁的到来,帮他打开了心结:“永泰啊,大雪天里出太阳,已经是吉人天相了,天空到处都是祥云,你心里想哪朵哪朵就是了。”

王永泰仰脸瞅了瞅,满脸皱纹开了。

其实,莲花祥云不像天空里长出来的,倒像是雪地上走动的公鸡折射上去的,红彤彤一大片。王永泰心想,人生有操不完的心,啥云彩不行?老儿子结婚——大事完毕,他也该享一享老来的福了。

老二王德凑到王永泰跟前,说:“爹,我到村委会那边盯着饭菜去了。”

王永泰哈哈笑着说:“好,让他们炖鱼,炖肉,炖烂糊点,多加点香菜。”

王德愣了愣,走了,他媳妇杜梅张罗着端茶倒水。

王永泰来到桌旁,闻到了热茶的香味,他喝了一口热茶,胸腔就火辣辣的。王永山、村支书胡玉湖和村会计王德志走来了,他们迈进屋里,磕打一下鞋底的雪粉。

胡玉湖露出一口黄牙,连连作揖:“永泰,祝贺王家大喜,祝贺决心和朱环喜结良缘,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决心是上进青年,咱王家寨的未来之星啊!”

不一会儿,二哥王德、杜梅、姑姑王永丽和姑父伍宝库也过来了,亲戚朋友越聚越多,气氛渐入高潮。

杨三笙坐在门口的风口,鼓着腮帮卖力地吹笙。其中唢呐声音最强,高亢,缠绵,响声被风吹得东一声西一声,搅得雪片翻飞。杨三笙的脸色被雪映得发白,但是,越吹身子越暖和,慢慢有了红润。杨义成担心爹渴了、累了,就让音乐会伙计们歇一会儿。杨三笙摇头说不歇,全村人的脸齐刷刷地望着,支棱着耳朵听。这时候歇了,气就泄了。在农村,音乐一响,村庄热闹了,大人和小孩都踏雪观看。

杨义伟老板出手大方,送了一辆红色轿车。

朱环刚刚弄明白,杨义伟是杨三笙的二儿子。杨义伟穿戴时髦,身着意大利貂皮夹克,财大气粗,人前人后腰杆挺得直直的,说话故意低音,却是掷地有声。

“哇噻!”朱环喊道。

朱环和乔麦前后脚出来,抚摸着汽车,咂着嘴巴。汽车闪着红光,映着她的脸,脸红得更迷人了。王决心却感到了朱环对婚礼的心不在焉,一点波澜都让她感到锥刺的痛苦,直到那辆红色轿车出现时,她的两眼才放射出光彩。她感觉杨义伟身上有难解的谜团,不敢不敬畏。朱环主动跟杨义伟说:“谢谢杨总,加个微信吧。”两个人首次见面,看着眼生,杨义伟微微一笑,高兴地加了朱环的微信。

王决心远远地看见了,脸色一沉。

王永泰不说话,低头吧嗒吧嗒吸烟,时不时望一下天空。王决心瞟了爹一眼,生怕触动爹的心事。

王永山双臂舞动,嗓子呼噜呼噜响,嚷了两句:“各就各位,婚礼即将开始。”

水牛弯腰蹿了出去,将红红的鞭炮挂在门前的槐树上,地面上也摆了,摆成了“囍”字,静候着命令。

王决心的两个手机都响了,他弄不好先接哪一个。他接了一个电话,他的朋友乘坐冰床到码头了,别人不熟,他得亲自去接。王决心忙昏了头,这才想起有两位北京的朋友要来道喜。婚礼暂停,等客人。王决心骑着电动车,亲自去接。

王永山急得抓耳挠腮,婚礼过了十二点,就属二婚了。他叹息了一声,让王决心快去快回。

王决心骑着电动车进了街巷。

王家寨的街道,他太熟悉了,闭着眼都能摸到,东西走向的有肖神庙街、学校街、棋盘北街、东大街、五道庙街;南北走向的有文化街、何家胡同、菩萨庙街、南里街、新街、陈家胡同。王家寨的村街极有特点,水村上不来汽车,皆为小巷,狭窄,弯曲,像芦苇荡里细长的水道。小街道又不像主街道那么直,拐弯抹角,转来转去,无论从哪个方向走,最后见到的都是淀水,冬天见到的是冰。

棋盘街巷很窄,越往深越幽寂,细细碎碎跳着雪粒子。空气里飘来了鞭炮的气味。可能人们都被婚礼的音乐会吸引了,村巷寂静。王决心哼着歌,骑着车,不觉间,瞅见前方不远处的雪地上,躺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脑子嗡了一下,刹住了车。

“哎呀!”王决心喊叫了一声,电动车倒地。

王决心从地上爬起来,胡噜着满脸雪和泥,定睛一看,竟然是苇秆儿。

苇秆儿闭着眼睛,嘴巴和鼻子流血了,右手指被血染红,滴到雪地里。

王决心发疯似的扑向孩子,抱起苇秆儿连声喊道:“苇秆儿,苇秆儿,你说话呀,说话呀……”

苇秆儿一声不吭,嘴角吐着白沫。脑袋下面有血,黑得像酱油。

街巷上空空荡荡,鸟在树枝上喳喳。雪地上,有两条弯弯曲曲的车印,还有人走过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