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赵国栋乘船来到王家寨,恭候甄爱社副省长参加一个座谈会。座谈的议题是白洋淀生态治理,治污和引水。
胡玉湖支书安排村里的乡亲们都来了,会场闹闹嚷嚷。人们吸烟说笑,烟气在会议室低回、飘荡,脸上闪着焦灼的光。
赵国栋看看手表,都九点半了,甄爱社副省长乘坐的画舫船还没有个影儿。热风灌进楼道,贴着墙根溜着,赵国栋在王家寨村委会走廊里走来走去。
“怎么办?又能怎么办?”赵国栋心里极为恼火。
赵国栋是白洋淀新区常务副书记、管委会常务副主任。他刚要给新水县委书记郝奇打电话,郑继刚副县长过来报告:“赵书记,甄爱社副省长乘坐的船突然改道,从圈头村绕向笊篱村去了。”赵国栋吃了一惊。笊篱村鞋厂多,三台镇鞋厂污水沿着萍河入淀。大家都知道,甄副省长在白洋淀新水县当书记的时候,扶持了这里的鞋业。如果不是甄爱社幕后撑腰,这些鞋厂早就应该关掉。如果关掉了,就不会发生腰里硬带村民抢水械斗的事,泥鳅就不会死亡了。泥鳅的死亡事件,县里已经报到赵国栋那里,赵国栋感觉白洋淀水情严重了。
王家寨处于白洋淀中央,对水质的变化极为敏感,老百姓渴望水质快速改变。所以,新区将甄爱社副省长的调研座谈会安排在王家寨。胡玉湖支书早已安排好了干部群众座谈会。甄爱社为什么临时改道,是他本人意见还是新水县委书记郝奇的主意?据赵国栋所知,郝奇有地方保护心态,对新水县关停鞋厂颇有抵触情绪。窗子陆续打开,会议室的烟气消失在上午的阳光里。
胡玉湖支书不知道赵国栋心里在翻江倒海。他对赵国栋说:“赵书记,到我办公室坐一会儿吧?”
赵国栋说:“不用,我站一会儿。”
赵国栋有一个预判,如果甄爱社在笊篱村搜集到污染可控证据,会力推引黄济淀工程的。如果是这样,白洋淀污水治理就被动了,会挫伤老百姓引水的积极性。甄爱社是临时动议还是另有所图?郝奇也太过分、太任性、太随意了。为什么会是这样?赵国栋陷入两难境地,他是在王家寨死等,还是亲自出马将他们的画舫船截回来?如果亲自去堵截领导,他就犯了官场之大忌。官大一级压死人,领导如果被激怒,什么工作都没的做了。赵国栋顿时感觉脑子发蒙,冷静下来,他进一步分析着,他完全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得过且过。但是,甄副省长一个错误的决策,会让白洋淀引黄济淀工程遥遥无期,甚至会阻挠下一步的鞋厂污染治理。明明知道这样的结果是错误的,自己还听之任之,你赵国栋就是白洋淀新区的千古罪人!
苇田里的蛙,以亘古不变的节奏鸣叫着。
“必须把甄爱社副省长的船截回来,如果在笊篱村调研,他们就不会来王家寨啦!笊篱村支书家里就有鞋厂,那么得出的结论就大不一样了!”
赵国栋嘴里嘟囔着,急忙走到胡玉湖支书跟前,说:“胡支书,你们有汽艇吗?”
“有啊!去哪用汽艇呢?”胡玉湖问。
赵国栋说:“马上去笊篱村。”
胡玉湖想了想,说:“从这里去笊篱村,路不近,只能坐汽艇了。”
赵国栋焦急地说:“就坐汽艇吧。”
胡玉湖安排王决心去码头发动汽艇。王决心听说开汽艇去劫甄副省长,愣了一下,胆怯地摇头:“哎,人家是分管水利的副省长,我这小人物不管大事情,我追省长的船,这不是找死吗?我不去!”
胡玉湖瞪了他一眼,说:“你小子就是轴!你认识省长吗?省长认识你吗?有你啥事?赵书记去谈,你把汽艇开好就是了。”
王决心望了一眼赵国栋。赵国栋疑惑地问:“这小伙子能开汽艇?”
王决心谦逊地一笑:“我虽说开惯了四舱船,开汽艇还是新手。不过,我去年报考水上执法大队,专门学了半年汽艇,没有问题的。”他挺起宽宽的胸脯,深深吸了口气。
赵国栋挥了挥手:“好,出发吧!”
王决心龇牙一笑:“赵书记,自报家门,我是杨义成的弟弟王决心,愿意为您效劳。”
赵国栋终于有了笑意:“我知道了,你是王家老三。你爹、你奶奶还好吧?”
王决心说:“挺好,挺好。”
郑继刚副县长站在码头,望着赵国栋说:“赵书记,我还去吗?要不我在这里盯会场吧?”
赵国栋看了郑继刚一眼,他明白了,他担心甄副省长和郝奇书记迁怒于他。赵国栋心中一沉,又一个官场里精于算计的人。
胡玉湖嘿嘿一笑,说:“我跟赵书记去吧,见到省长我就说,我代表王家寨老百姓请他指导工作。”赵国栋满意地点点头。
胡玉湖叮嘱王决心说:“决心,小心啊,保证赵书记的绝对安全!”
王决心说:“放心。”王决心带着赵国栋和胡玉湖上了汽艇。
汽艇在水面上飞驰,划出一道亮亮的白线,芦苇在他们眼前一片片闪过去,瞬间就消失了。有人在船上放风筝,风筝飘在空中,飘出了一朵一朵的颜色。蜻蜓的翅膀打着旋落在荷花上,流动着欢喜的气氛。王决心小心驾驶着汽艇,双目圆睁地盯着前方,船上的人没有说话,默默地盯着前方。过了烧车淀,汽艇斜着冲过来了,钻进一条窄窄的水道。飞驰了半个钟头,远远地看见画舫船了。
赵国栋闻到了苇田腥甜的气息,不时有凉凉的水珠喷溅到脸上来,他抬手说:“就是那条船,冲到它前面去。”
王决心点了点头。
汽艇嗡嗡一响,就箭一样蹿向了水面。
画舫船缓缓行进,王决心的汽艇兜了个圆圈,斜着冲到了画舫船前面,一横,卷起一道高高的水浪。水浪头催动了画舫船体,画舫一阵剧烈颤动,两个船险些相撞,甄爱社的身体猛地一个战栗。
甄爱社副省长沉了脸,冷冷的目光望着赵国栋。郝奇书记刚要动怒,汽艇停稳了。
赵国栋手扶着栏杆先探出脑袋喊:“甄省长啊,您可让我们好找啊。”
甄爱社受了惊吓,一脸的恼怒:“赵国栋,你想干什么,成何体统?”
胡玉湖赶紧解释说:“甄省长啊,我是王家寨村支书胡玉湖,您可别怪赵书记啊,都是我们接待不周啊,两委的同志和乡亲们都在办公室恭候您呢!”
甄爱社火气消了一些,说:“胡玉湖,你可是老支书啦,我们见过面。”
胡玉湖说:“谁不知道您在新水的功绩啊?”
赵国栋满脸赔笑:“甄省长,我也是您老部下啊,应该第一时间接待您啊!”
王决心不看他们,心想:“这官场,钩心斗角,一点意思也没有。”
甄爱社终于笑了:“国栋啊,你如今是白洋淀新区的主官,大权在握,还记得我是你领导啊?”
赵国栋说:“新区再大,也归您领导。国栋永远是您的兵啊!”
甄爱社微笑着,抹了抹额头的汗:“国栋,我想去笊篱村,看看鞋业污染治理情况。”
赵国栋说:“您想去,我们都陪您去。不过,您不是调研引黄济淀工程吗?先听听王家寨老百姓的呼声,怎么样?”
甄爱社扭头望了望郝奇:“郝奇啊郝奇,你是怎么跟赵书记沟通的?怎么出了这样的事情?好吧,先去王家寨,让笊篱村把污染的资料报过来。”
郝奇面露尴尬,答应了一声,赶紧掏出手机打电话。
甄爱社让赵国栋、胡玉湖都上了画舫。
胡玉湖朝王决心摆了摆手,王决心开着汽艇提前回去了。
甄爱社瞪了赵国栋一眼,说:“你呀,还是这么毛毛糙糙的性子,有什么事儿等我回来再说嘛!”
赵国栋说:“您是引黄济淀启动领导,对白洋淀有深厚的感情,您不到王家寨,我心中没有底啊!”
甄爱社满意地点点头。是的,他对白洋淀的生态治理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和方案。他一直助推引黄济淀工程,往国务院跑了多少趟。他之所以要去笊篱村,就是先拿第一手资料,对下一步污染治理提出意见。新水县有个鞋业确实不容易。郝奇左右为难,他听甄爱社副省长的,还担心此事激怒赵国栋,怕赵国栋事后骂他,就让郑继刚偷偷给赵国栋报了信儿,算给自己留了后路。郝奇做过甄爱社的秘书,对老领导是言听计从,白洋淀怎么治污、怎么引水,他一律听甄爱社的。他从心底也佩服甄爱社,甄爱社当新水县委书记时的业绩,就是推动新水县鞋业的腾飞。甄爱社认为,当官要是没口碑,还不如不当。他感觉自己在白洋淀老百姓那里赢得了好的口碑。眼下甄爱社陷入了困境,两个想法相互矛盾,既想保住鞋业,又想保住白洋淀水质。太理想化了,天下哪有刀切豆腐两面光的美事?甄爱社也陷入一个怪圈而无法自拔,白洋淀新区成立了,一切渐渐明朗了,污染产业必须外迁,白洋淀的水质必须保住。转念一想,他都是副省长了,白洋淀对于他有那么重要吗?甄爱社副省长看了看水源化验单,水质确实已经恶化到严重的v类水质了,内心顿时产生一种焦虑。
“水质的情况,不容乐观啊!”甄爱社叹息道。
他这次调研是为了引黄济淀工程而来,同时,他想为保住白洋淀的高端鞋业做最后一次努力,能留多少留多少。甄爱社心里明白,做到这些,还要笼络好赵国栋。画舫船掉头时吭哧吭哧响。赵国栋忽然看见了远处的三艘四舱渔船,他们用拉兜网打鱼。赵国栋朝他们摆了摆手,让老乡们过来。渔船渐渐靠近了画舫船。
赵国栋让画舫船停下来,转脸对甄爱社说:“甄省长,您这次来白洋淀,想了解民情,让渔民们跟您讲一讲。”
渔船靠近了画舫船,有个长脸渔民被赵国栋拉上了画舫船。长脸渔民竟然认识胡玉湖,大声喊:“胡支书,这次你们村泥鳅死得冤啊!”
胡玉湖说:“那都怪腰里硬,他带着泥鳅到你们笊篱村捣乱。不提了,这是甄省长,说说你们笊篱村。”
甄爱社问:“村里的鞋厂关了几家,开工的上了排污设备没有啊?”
长脸渔民说:“还剩下三家,上马了排污设备。唐河水库放了水,白洋淀水质好一些了。省长啊,引黄济淀咋没动静儿了?”
甄爱社点了点头:“农民都知道引黄济淀工程?政府在狠抓,黄河水一来,这不就是缓解缓解吗?具体进度,让新区赵国栋书记跟你们说。”
赵国栋赶紧解释说:“老乡啊,你还认识我,当时我是保定市副市长,分管引黄济淀工程。后来被抽借到北京,筹建白洋淀新区。实在对不起啊,工程进度有些缓慢。这不,甄省长调研来了,就是说明省政府和新区非常重视这项工程。”
长脸渔民说:“听说任丘小白河那边停工啦!快点吧,白洋淀老百姓都盼黄河水啊!”
赵国栋微笑着说:“甄省长,您听听人民的呼声,您看见了,这个可不是提前安排的。”
甄爱社点点头,说:“是啊,白洋淀补水,省政府多次申请,国务院与黄河管理委员会协调,筹措了十亿立方米的水,这是很不容易的事啊,好事一定做好。我还要问一句,你们村鞋厂上了排污设备,效果怎么样啊?”
长脸渔民说:“设备不赖,还是不能彻底根治,还有污水排出来。环保局来人测验过了。”
甄爱社阴了脸,继续问:“难道唐河水库、王快水库的水不可以用吗?”
长脸渔民搓着双手说:“水库那点儿水补淀,猫尿似的,不够渗漏和蒸发的。今年是大旱,怕要干了淀。”
甄爱社好奇地问:“老乡啊,我明白了,引来的黄河水补淀,不会干淀,但是,政府不让你们打鱼啦,你们会不会有意见呢?”
长脸渔民停顿了一下,泪水在眼眶里滚动:“当然有意见,不让我们打鱼,我们靠啥生活?但是,如果大淀的水清了,即便不让我们打鱼,国家也会照样让我们有鱼吃,我们相信党和政府。”
赵国栋听着一番感动,微笑着说:“你们笊篱村人,真的这么想吗?你们对新区的新规定有没有意见呢?”
长脸渔民说:“赵书记,新区建设让我们有了奔头儿,以后我们就是市民了,到城里住高楼呢。那有啥意见,谁不愿意过好日子?我们爱白洋淀,将来引来了黄河水,我们子孙万代都会感谢共产党的恩情啊!”
甄爱社仰脸笑道:“老乡,你讲得好。”郝奇望着甄爱社,心中更加没底了。甄爱社说:“你们有这份心,我还是很欣慰的,说明白洋淀老区人民还是有情怀的。”他跟渔民挥了挥手。长脸渔民下船,画舫船朝着白洋淀开去了。
王家寨的座谈会,大家情绪激昂。
座谈会后,甄爱社一行又考察了小白河和枣林大闸。整个考察结束,晚上回到宾馆,赵国栋宴请甄爱社,郝奇书记作陪。甄爱社喝了酒,赵国栋和郝奇将他送到屋里。甄爱社两条腿除了酸痛,还有些粗肿。体检时医生说甄爱社得了肾囊肿,看来得好好调养身体了。郝奇走后,甄爱社把赵国栋留下,聊了一点私事,毕竟从杨义成这边说,还是很近的亲戚。
甄爱社喝着茶水说:“国栋啊,你小子还是老样子,干事还是毛毛愣愣的,今天你坐汽艇追画舫船,多危险啊?难道不可以回头再说?我又不是不回来。”
赵国栋连连点头,说:“是,是,您打个措手不及,当时我不是着急嘛,那么多乡亲们都等着听您的指示啊!”
甄爱社微微一笑,说:“这是套话,虚话。你今年也五十五岁了吧?国家把这副担子压你身上,你也是不容易的。我的意思,工作好不好,成绩突出不突出,尚在其次,关键是平安,不出事。”
赵国栋说:“谢谢您的教诲。”
甄爱社望着赵国栋,慢悠悠地说:“我跟你们新区管委会的领导程远副省长聊过,必须把引黄济淀工程干好。别看我不直接管你了,该说你还得说你。”
赵国栋说:“那是,那是,我和程远省长配合挺好,只是盼着您推动我们引黄济淀。北方大旱,北方和白洋淀缺水是常态,南水北调只是解决北京、天津大城市的饮水问题,解决不了我们农业灌溉和白洋淀补水的问题,引水和治理污染,同步进行,盼您多多支持啊!”
甄爱社大张着嘴,诚心诚意地说:“是啊,我真的是很着急,你不怀疑我对白洋淀的感情吧?当年的八路军雁翎队,喝着白洋淀的水,吃着白洋淀的鱼,赶走了日本鬼子,如今人民群众有困难,新区建设有困难,我们能袖手旁观吗?你和郝奇要多做工作啊。”
赵国栋说:“这块硬骨头,必须啃下来。”甄爱社笑眯眯地说:“我让保定市抓紧修复唐河水库、王快水库,给白洋淀补水,引黄济淀工程也要加快步伐,这次调研我明白了,要想彻底解决问题,还得引黄济淀。”
赵国栋诚恳地说:“我们想到一起去啦。”甄爱社很气愤:“国栋,你给我好好查一查,任丘小白河段为什么停工,哪方面的问题,我要追责!”
赵国栋愣了一下,说:“据我了解,小白河和排干渠泵站的占地问题,施工方与当地老百姓闹出了官司,拖了工程后腿,具体我做一下深入调研,再向您汇报。”
甄爱社坚定地说:“好,马上开工,入冬前就可以试水了。”
赵国栋胸有成竹地说:“甄省长,黄河水入淀以后,白洋淀防护很重要,要种植大量的挺水植物,吸收转化用来降低碳磷含量,要打击非法捕捞和非法排污,以鱼养水,是太湖经验,我们想去考察学习。”
甄爱社默默地吸着烟,表示赞赏:“你的这个想法很好嘛!”
赵国栋半晌不说话。然后他们两个人转了话题。甄爱社说:“我们说说郝奇书记吧,干得怎么样?”
赵国栋说:“他是您的兵,我不好评价。”
甄爱社哈哈笑了:“郝奇过去是我的兵,如今是你的兵,他还是不错的,希望你工作上多支持他,适当时候,该进步进步了,你说呢?”
赵国栋说:“他有您这样的大领导力挺,是他的福气,我哪有这权力啊?”
甄爱社用复杂探究的目光观察赵国栋的表情。
甄爱社副省长离开了白洋淀。第二天上午,赵国栋在郑继刚的陪同下来到了任丘的小白河,这里是白洋淀东南方向,隶属大清河水系。小白河已经干涸了,河岸被炙热的阳光烤得火热,白河岸、白河滩,甚至连岸上的柳树也是白的,紧挨河畔有一片平房和板房,投下一片阴影,耐旱的老鼠在洞里钻来钻去。这是一个小镇,河岸有饭店、商店、修车铺和小旅馆,凌乱不堪,远看这些房顶也像铺了一层白雪。河岸的右侧是个鱼市,卖鱼的、买鱼的在那里来来往往,闹闹嚷嚷。小白河碱性大,长着一片片的沙棘、田菁、紫穗槐和柠条。不知谁家里的黑驴站在河坡上吃草,嘴里头冒着白沫。河水变浅了,拐来拐去,浅滩见了底,河底的浅水变成了白泥河滩。再走半里路,河就干了,河道也是遍地洁白的盐碱面儿。
赵国栋望着这里的地貌,觉得还是有一些特殊的。
郑继刚副县长介绍说,因为这几个乡镇刚刚移交到白洋淀新区,全面情况不是太了解,但是,他听说小白河和排干渠工程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冲突。省水利厅工程队人员因建泵站跟农民吵了起来,动手打了人,工程队将工程外包给宝地建设公司,宝地公司的工人刚刚动了手,有人被打破脑壳去医院救治,地上留下一摊血。打人者和伤员都被警察带走了。一个叫黑老蔡的农民在那里嚷叫,被打伤的是他的儿子蔡荣光。
老百姓的呼喊、控诉使赵国栋猛地清醒了,他呆愣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赵国栋一定要探个究竟。
赵国栋让郑继刚将镇领导叫来。孙镇长火速赶到,他对孙镇长说:“找一个政府的办公室,我们开个临时会议!”然后对郑继刚说:“通知省水利工程局的负责人,施工单位和村委会的同志们都要来,还有闹事的村民代表。”
农民闹闹嚷嚷地进了会议室。
赵国栋疑惑地说:“大家实话实说,问题出在哪里?即便伤一些人,也要说实话。”会场开始冷了场。赵国栋问黑老蔡大爷:“你是哪个村的?”
黑老蔡说了,瓦房店的。孙镇长说,就是小白河边上的那个村庄,他们村的占地就是将来泵站的地方,村长还要说下去。
黑老蔡说:“公司的人太不讲理了,不给补钱,还强行施工,要打人,我非要告到底不可!”
孙镇长瞪了他一眼:“听领导说话,你说话态度认真点儿行不?”赵国栋问省水利工程局的同志:“打人的事你们清楚吗?”
水利工程局的同志摇摇头,说:“不清楚。”
赵国栋问:“你们的工程外包给了哪个公司?”
工程局的人说:“好像是宝地工程公司,就是白洋淀的。”
赵国栋神色严峻地说:“现在引黄济淀工程卡了壳儿,我们大家都有责任,河南濮阳开工了,我们入淀口出了问题就不应该了。”
赵国栋记得开工典礼的时候,他还是保定市副市长。他参加了开工典礼,还亲自到河南濮阳看见了滚滚滔滔的黄河水。引黄济淀,这是多么重要的工程,沿线的农业灌溉解决了,白洋淀也能顺利补水。
赵国栋继续说:“据说河南濮阳那边的工程进度还是不错的,河南地段的老漳河、古洋河,到了任丘的地界就是小白河和排干渠,临淀的泵站就是最后的冲刺,我们白洋淀的生态水源能得到保障,必须马上开工!”
孙镇长胆怯地望着赵国栋说:“赵书记,我来的时间不长,听说施工单位外包的宝地公司跟农民有纠纷,还打了官司,看来问题就在这个宝地公司。”
赵国栋沉下脸,说:“你们给我查一查,这个宝地公司掌控人到底是哪里的人,到底什么背景?”
黑老蔡说:“这伙人挺横,找他们说理,没门,他们手下人竟敢打人,打得我儿子流了血。”
郑继刚插嘴说:“这简直是具有黑社会性质的问题了,一定要严惩。听说这家宝地公司有来头,有保护伞。”
赵国栋说:“不管多大的保护伞,不管背景是谁,一定打掉,谁犯了法,该查的查,该抓的抓。看来,今天我是来对了,如果不摸到实情,顺藤摸瓜,我们这个工程永远没法复工。”还有几个农民说:“赵书记,您这是青天大老爷呀,让那个黑心的公司把钱补给我们吧。我们也是盼着黄河水来呀,庄稼就有救了,光靠我们老百姓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子也不顶用啊!”
赵国栋说:“不用谢我,是我们对不起乡亲们。新区成立了,我们需要黄河的水,黄河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母亲河。白洋淀是黄河改道涌出的水淀,我们要让白洋淀畅饮母亲河的乳汁,保护好白洋淀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职责!”
黑老蔡紧紧抓住赵国栋的手,哽咽不止,一把一把地抹眼泪:“赵书记,白洋淀新区成立,我们高兴啊,我们离不开白洋淀,我们一心一意听党的,听政府的,相信邪不压正。我代表这些农民表个态,修渠的时候,愿意出一把力气。”
黑老蔡的质朴和真情,打动了赵国栋。
赵国栋感动地说:“乡亲们,我赵国栋也是农民的儿子,不会说大话、说谎话、说废话,更不会成为黑势力的保护伞。你们记上我的电话,一旦有人找你们的麻烦,直接打电话给我。”黑老蔡佝偻着腰走过来,深深鞠了一躬。
孙镇长让农民们陆续走了,赵国栋转脸,疑惑地问:“宝地公司什么情况?”
孙镇长摇头说:“我真的不知道,问问施工单位,省水利工程局的同志应该知道。”
郑继刚转脸批评孙镇长:“一问三不知,我向郝书记推荐了你,一个月了,没想到还是一问三不知,你这头一仗就打败了。”
孙镇长龇牙咧嘴,为难地说:“我从新水来这里,这里过去归沧州任丘。他们对我有抵触情绪,真正融进来还得慢慢来。”
赵国栋说:“要尽快融进去,要用你的真心换人家的真情,现在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郑继刚扭头瞪了孙镇长一眼:“就是因为你当过兵,才派你来冲锋陷阵的,由副镇长提你镇长,必须打好后边的硬仗,听见了吗?”
赵国栋说:“镇长刚来没有理清,可以理解。我们再派一个镇书记过来。”郑继刚点了点头,说:“明白,赵书记,我马上跟郝奇书记商量,尽快落实。”
赵国栋走出了会议室,走上了小白河河岸,路面坑坑洼洼,他缓缓地说:“这是什么路啊?为了方便百姓出行,要重整河道,重修道路,一定把柏油路铺好。”郑继刚点了头,在笔记本儿上记下了。
隔了几天,赵国栋又到小白河现场办公。
他感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现在的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碰上这棘手问题,好多干部退避三舍,就怕自己担责。让郑继刚将省水利工程局、施工方宝地公司负责人叫来。宝地公司的牛爱国总经理终于现身了。赵国栋想从牛经理嘴里弄清这个官司的由来,赶紧找到破解办法。牛经理说了说去年夏天工程中标经过。赵国栋一脸严峻:“你们的董事长是谁?”牛经理支支吾吾。赵国栋说:“你不说,我们也会查出来。到时候,咱就没有回旋余地啦!”牛经理额头冒汗了,捕风捉影地说:“领导,我就是老板,我的后台叫赵国栋书记。”
“谁?”赵国栋听着一愣,嘴巴张大了。
郑继刚和孙镇长也都愣住了。
“你认识赵国栋书记吗?”郑继刚大声质问。
牛经理尴尬地笑了笑,补充说:“领导,我不认识这个赵国栋。听说他原来是保定市副市长,如今是白洋淀新区常务副书记、副主任了。”
赵国栋两眼一黑,气得浑身发抖,吼道:“睁大你的牛眼,我就是赵国栋,你都不认识我,我怎么成你们后台啦?谁在造谣生事?你的老板到底是谁?”
牛经理吓白了脸,说:“我的老板叫杨义伟。宝地公司隶属国义集团。”赵国栋恍然大悟,杨义伟就是他的小舅子啊。但是,工程的事他一概不知,怎么成了杨义伟的后台?
牛经理一看碰到真神,将长久憋在心底难以对任何人道出的秘密,如决堤的水倾泻而出。
杨义伟是宝地公司实际控制人,杨义伟下令牛经理挪用了工程预付款,资金压在了德县的地产上。杨义伟本想今年春天卖掉房子,回笼资金后用到引黄济淀工程上来。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白洋淀新区成立了,楼盘封住不动了,一下子压得杨义伟喘不过气来,像热锅上的蚂蚁。
赵国栋听得目瞪口呆,将手中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骂道:“这个混蛋,畜生!”郑继刚、孙镇长和牛经理呆呆地望着赵国栋。
赵国栋依旧愤愤不平:“杨义伟啊,将工程搞成这样,成何体统,严惩不贷!”赵国栋让郑继刚和村长出去了,单独跟牛经理又聊了一阵儿,摸到了整个细节。他感觉,杨义伟后面还有大人物,否则拿不到工程,那就是甄爱社副省长。他知道,杨义伟通过大嫂甄凤,攀上了甄爱社,甄爱社默默地帮扶杨义伟。至于他们之间有什么利益瓜葛,赵国栋一概不知。因为多年来,他看不惯杨义伟的行为,从来没为他的经营说上一句话,并不是因为他死板、不开明,而是他从骨子里不接受杨义伟这种人品。他感觉杨义伟没有文化,素质低,行为霸道,生活奢侈放纵,甚至可以说是堕落。同时,他对杨义伟的能力心存质疑。他的公司怎么能担当这样的国家工程呢?如果是甄爱社给了杨义伟这个胆量,那他真是大脑进水了。如果说杨义伟的公司属于诈骗行为,这是赤裸裸的巧取豪夺,明目张胆的犯罪,这个后台就是犯罪的帮凶。赵国栋也反省了自己,身边人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竟然一无所知,也是自己的失职。
赵国栋提前回到家,难得在家里吃一顿饭,尤其是与女儿赵晓薇一起吃饭。天气越来越热,家里开着空调,赵国栋身上的汗瞬间就没了。杨爱珍破例,给他弄了三个可口的好菜,炖鲤鱼、醋熘白菜和熘三样儿。三个人坐下,赵国栋脑子里乱哄哄的,他看着杨爱珍不说话。
饭桌上的气氛比较沉闷。
赵晓薇吃着,觉得没有意思,低头看着手机。每个人的心头都笼罩着阴云,都没有吃出菜的滋味来。赵国栋主动夹了一块肉,放在了杨爱珍的碗里。杨爱珍很诧异,放下筷子,盯着赵国栋的眼睛,问:“我们的大领导,你是不是有话要说?吃着说,还是饭后说?”
赵国栋点点头,默默吃饭。
“好吧,吃饭,饭后我们都听一听。”杨爱珍说。她觉得,只要赵国栋跟她商量的事儿,肯定是跟家人有关。难道是女儿赵晓薇恋爱的事?或是老人治病的事?她万万没有想到,赵国栋没有吃完,就爆出一个惊雷。
赵国栋说:“气死我了,杨义伟的公司手伸得够长的,竟然拿到了小白河引黄济淀工程,拿到了项目吧,还不好好干,巧取豪夺,坑害百姓,属下动手打人,还跟老百姓闹上了法庭,成何体统!”
杨爱珍的心跳到了喉咙口。
“你告诉他,要干尽快完工,不开工的话,赶紧退出去!”
杨爱珍倔强地说:“义伟公司经营上的事儿,就让他自己做主吧。你没有帮他,还要干涉他,有你这样当姐夫的吗?”
赵国栋瞪了眼睛,说:“说得倒轻松,是我干涉他了?你没有听见牛经理怎么说,说我是他后台。如果耽误了白洋淀补水,可是天大的事儿,这是政治担当,没有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
杨爱珍叹息说:“你看看,义伟那劲儿,是个听话的主吗?我能挡得住吗?”赵国栋大声说:“挡得住要挡,挡不住也要挡。你知道谁给他工程中标上打了招呼吗?”
杨爱珍摇头说:“你别这么瞅我,我真的不知道。”
赵国栋一脸阴沉。屋里的气氛是睡梦般的恍惚,杨爱珍望着赵国栋不吭声。杨爱珍是个对丈夫百依百顺的女人,也从不参与弟弟杨义伟的业务经营。
赵国栋放低了声音说:“爱珍,我不是不讲人情,白洋淀新区成立了,过去的老黄历行不通了,工程要求高了,现在让义伟撤出来,对他属于及时止损。”
杨爱珍放下筷子,沉重地叹了口气。
她知道一个电话不解决问题。第二天晚上,杨爱珍将杨义伟约到了老爹杨三笙的家里。杨义伟晃晃悠悠地来了。他高高的个子,长驴脸,长脖子,高鼻梁,鱼眼睛,有一副好口才。后脑勺头发稀疏,像是长出了一双眼睛。他看见杨爱珍就打着手势,挤眉弄眼:“我的姐啊,姐夫升官了,你都不召见弟弟了,今天是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杨爱珍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啥时候见你都是我的弟弟,弟弟就要听姐的话!”
杨义伟嘻嘻地笑:“当然,每人心中一杆秤,我姐比姐夫对我好。”
杨爱珍觉得杨义伟在杨家属于另类。
杨义伟的爱人邢月月和女儿杨凤仪已经移民加拿大,凤仪在那里读书,邢月月去陪读。杨义伟没有随老婆女儿移民,自有他商业上的考虑。尽管他在北京、保定设了办事处,杨义伟的事业的根基还是扎在德县和白洋淀。
杨义伟创业初期,经过一段时间的市场调研和论证决定做塑料包装产业,这可是德县的支柱产业。这一产业在德县具有两百年的历史了。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德县有十几家塑料工厂,生产鞋帽里边的塑料标签、衣服纽扣等等,而且发展越来越快。改革开放之后,德县塑料厂雨后春笋般崛起,形成塑料包装、纸包装、人造革包装产品线。杨义伟的产业是爱娃塑料制品厂,专业生产避孕套,经过三年的发展在全国有了知名度。
杨义伟常常回忆过去的历程。
甄爱社不像杨义成那么没有人情味,他给了杨义伟一个建议:转房地产。理由是这个行业发展空间很大,市场空间也很大。另外他在这个领域里有几个老板朋友可以借鸡生蛋。甄爱社最初是这样给杨义伟设计的,由他亲自出面协调,让义伟用爱娃塑料厂全部资产做抵押,从县工商银行贷出巨款,选址在德县城中心广场建设一座四层楼,把这里建成一个“雄州塑料包装交易市场”。杨义伟喜出望外,说干就干,经过新闻媒体宣传,很快一些物流公司和塑料制品公司相继把办事处设在了这里,杨义伟依靠塑料产业交易市场就完成了转型地产的华丽转身。
杨义伟成为商业奇才,他的奋斗史让德县人津津乐道。但是,有一个不光彩的故事,在德县流传,后来都传到新水县了。杨义伟跟女秘书们明着来往,除了惧怕杨三笙,他连妻子邢月月都不在乎。邢月月对他彻底放开,来自澳门的那一次赌博。杨义伟转型地产,保定建了一个小区“莲池美苑”。他造谣说,保定马上成为北京副中心了,大巴掌写文章助阵,房价就很快提升了。挣了大钱,他就风风火火地去澳门赌了一把。最初还赢钱了,所以成为那里的常客。一来二去,他输了一个亿,按赌场的规定,输掉一个亿的属于大客户,要奖励一辆豪华林肯汽车。赌场给杨义伟颁奖的时候,举行了一个隆重的颁奖仪式。共有三个嘉宾获奖,音乐奏响的时候,杨义伟登台领奖,他被礼仪小姐戴上红花,还送来鲜花。
杨义伟没有想到邢月月追了过来,她冲上了领奖台,狠狠抽了他一巴掌:“杨义伟,丢人,到澳门丢人来了,输了那么多钱,能买多少好车啊?”
杨义伟被打愣了,半天醒过味儿来,看清是邢月月,他狠狠踢了她一脚。杨义伟在赌场是场面人物,丢了面子,大声嚷着:“老子不要这破车了!”两人互伤,从此心就远了。
女儿杨凤仪去加拿大留学,邢月月跟着陪读去了。以前,杨义伟跟老婆邢月月吵架的时候,眼睛对眼睛,鼻尖对鼻尖,不差两寸远。如今,邢月月再不吵架了,她在加拿大一边陪读,一边开公司,拼命地花钱,连杨义伟身边有了女人的事儿她也不管了。
杨爱珍担心爹娘听见,她把杨义伟叫到了一个房间。一切都聊透了,杨爱珍才回到自己的家。
杨爱珍跟赵国栋说:“义伟答应退出小白河工程了!”
赵国栋灵活地眨着眼睛:“爱珍,义伟是什么态度呢?”
杨爱珍说:“义伟说,姐夫在新区当领导不容易,我姐给领导当夫人更不容易,即便赔钱也不能让姐为难!这是原话,你别吃醋啊!”
赵国栋点了点头,风趣地一笑:“这小子,只要他不添乱,我吃什么醋啊?”
杨爱珍说:“看来他是真心想退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