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七年七月,“引黄济淀”小白河工程复工了。下午四点,白洋淀新区管委会召开常委会,赵国栋要汇报引黄济淀小白河工程,因为工程扩建,需要新区出一部分资金。三点钟了,赵国栋的秘书拿着文件袋走过来。赵国栋对秘书说:“你把引黄济淀小白河工程材料给我打印出来。”
秘书拿着文件打印去了。
赵国栋快速处理了一些公务,去了会议室。
会议开始之前,赵国栋在等省委常委、副省长、新区管委会书记程远。赵国栋端着茶杯来到小会客厅,客厅精致小巧,有一圈沙发和茶几,朴素而洁净,可以喝茶,可以坐着聊天。
赵国栋沏了一泡大红袍茶,茶水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赵国栋跟李永军副主任讲了讲规划上的具体的事情,正讲着,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他看了看,摁了手机,没有接,然后这个号码又打了进来。他还是没有接。
他的脑袋嗡地一响,这陌生的号是谁呢?
赵国栋心中疑惑的时候,郑继刚电话打过来了。他说刚才的电话是小白河工程占地农民黑老蔡打来的,让他别接,法院判决出来了,农民对补偿不满,国义集团没有拿到工程,对农民的赔偿更是拖欠。闹事的不仅有黑老蔡等农民,宝地公司的工人也来捣乱,两股势力闹翻了工地。
工地又停工了。
赵国栋一愣,说:“国义集团属下的宝地公司已经撤出了,现在施工方回到了水利工程局了,他们为什么还是盯着工地啊?”
郑继刚说:“宝地公司的手续还没有交接好。听说政府追加投资,他们又变卦了!”
“这个杨义伟!”赵国栋心里翻腾着,有些憋屈,也有些愤怒。
省水利厅来了个叫马永力的专家,马技术员对小白河和排干渠进行了考察,突然发现排干渠下面有几个大水漏。华北平原多年干旱,地下水沉降,漏水严重,而任丘小白河到排干渠之间,有一个大水漏。这就找到排干渠常年干旱的原因了。赵国栋又请来了地质专家,这里地面沉降、裂开、塌陷。一般说来,靠近大海的地方容易形成漏斗,容易发生海水倒灌,临湖的地方也容易造成这种问题。鉴于这种情况,解决这个问题有两种模式:大水漫灌模式和以色列的滴灌模式。有人提出改道,躲开排干渠,有人说排干渠应该做精细的防渗漏工程。
常务会后,赵国栋看见程远忙得不可开交,就没有提小白河工程停工的事情。
会后,赵国栋即刻赶到新水县,召集郝奇、郑继刚开会,先形成一个方案,报给省政府和水利厅。会上讨论很是激烈,如果改道,入淀泵站就废了,还要投入大量资金。如果做防水,尽管也消耗资金,相比之下损失略小一些。这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整改文件修成了,郝奇他们谁也不敢签字、不敢表态。最后文件传到了赵国栋手里,是上交,还是签字?他心中也充满焦虑,引发了极度的心理危机,谁签字是要终身负责的。
赵国栋彻夜难眠。底层的乱象,跟上层的干涉有关。甄爱社副省长不仅影响着水利厅,还跟杨义伟纠缠不清。甄爱社主张改道,重新开挖排干渠,入淀泵站也要调整到采蒲台那里。
赵国栋反对改道,抛开小白河排干渠,重新开挖十八公里长的河道,浪费资源,耽误时间,而且泵站的更改投入巨大。
赵国栋把郝奇、郑继刚叫到管委会的办公室,他说杨义伟这边他负责压住,让他们处理好黑老蔡那几家农民的事情。
沉默了一阵,郝奇说:“甄副省长意思,换一条河道,躲开了这些刁民,将入淀泵站放在采蒲台。”赵国栋担忧地说:“不能这样看农民,责任在我们。躲过排干渠,新改了河道,就能保证不出问题吗?如果这样的话,会造成双倍的损失,这不是蛮干吗?”
郝奇沉着脸说:“赵书记,说话注意分寸,领导有领导的考虑,怎么是蛮干呢?新的排干渠虽然长了几公里,但不涉及村庄拆迁,蓄水和泄洪共用一个河道,表面是投入多了,其实是节省了。”
郑继刚尴尬地听着,蔫蔫儿地不吭声。
赵国栋武断地说:“乱弹琴,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白洋淀泄洪水道都是满的,怎么能共用?这是自欺欺人嘛!”
郝奇说:“甄副省长说,派水利专家考察一下。原因可能是任丘排干渠有多个地漏。”
“多个地漏?”赵国栋一愣。
杨义伟本来被赵国栋镇住,听说改道,又插进来了,忽然变卦,不同意解除合同。资金怎么办?新区刚刚起步,用钱的地方太多了,高标准施工所需资金必须解决。一连好几个夜晚,赵国栋睡得都不踏实,盘算多时,反复权衡,陷入了困境和危机。这个事情无论从哪个方向走,好像都是违规的困局。
赵国栋如果不听甄爱社的,追加投资会受阻;如果放任自流,领导和老板皆大欢喜,但是,国家的损失严重。
赵国栋心中焦虑,危机四伏。按理说,这是新区成立前的遗留工程,烂尾工程似乎都有这样的特征,各方利益纠缠不清。
赵国栋更加证实了杨义伟的后台就是甄爱社,这家伙胆大包天,还不收手,甄爱社副省长吃了杨义伟多少好处?赵国栋不是纪委干部,不能去主动揭开这里的秘密。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杨义伟有问题,问题有多严重,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赵国栋不贪不腐,但是工作态度会树敌的。他性格强势,所有的人和事都要按他的思路去办,不然他就劈头盖脸地发火。
傍晚的时候,县城家家亮起了灯。
赵国栋把杨义伟叫到了家中,严厉地训斥道:“义伟,你都是大老板了,你说话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杨义伟哀求说:“我退,是因为上次想给您面子,这次听说水利厅追加投入,就不一样了。姐夫,我公司需要这笔业务,你得帮我呀!”
赵国栋大声说:“水利厅答应给钱,但是,走省财政的手续很难,我们急需补水,垫资上马,只有国企能跟上,这是新区速度,民营公司做不到。另外,投资的缺口,还要动员白洋淀沿岸各村出义务工。你想想,有什么利润可言?”
杨义伟暗暗一笑,说:“赔钱我也要干,这是展示我国义集团实力的好机会。”
赵国栋说:“你先把小白河老百姓官司弄利落,免得我给你擦屁股!还有,以后你把生意做到外边去,不能在我眼皮底下拿工程,即便没有任何事,人家也会指指点点。”
杨义伟嗖地站起身:“姐夫,这话不妥吧?我长这么大求过你吗?我说过你是我的后台了吗?从来没有啊,这次你必须帮我!”
赵国栋目光炯炯,斩钉截铁地说:“我帮不了!”
杨义伟吸了一口凉气,换了一副模样,耍起了胡搅蛮缠,一会儿又是嬉皮笑脸。
“义伟,你姐夫是啥人,你不是不知道。希望你做一个充满正能量的好商人。”赵国栋说。
赵国栋来到了办公室,心里并没有解脱,空空荡荡的。引水工程很棘手,迫在眉睫,他必须报告给一把手程远副省长。赵国栋决定上省政府找程远做个专程的汇报。夜里,他严重失眠了,眼睛红红的,眼圈肿胀。他揉了揉紧巴巴的太阳穴,无力地垂下了头。
赵国栋对引水复工抱有极大希望,希望,是一把双刃剑。他如果对甄爱社妥协,也就等于依从了杨义伟,杨义伟违规经营的后果,都将由他承担。工程交易一定有巨大的黑洞,如果赵国栋签了字,事情爆发,他赵国栋无法逃脱干系,轻者挨处分,重者被撤职、查办。赵国栋望着窗外的景色,长长嘘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松弛不下来。
第二天早上,赵国栋让司机拉他去省城,到了路上猛地一想,眼下匆忙去见程远副省长,多少有些不妥,杨义伟的介入,使问题复杂化了,自己家里的屁股没擦干净,怎么能把球踢到程远那里呢?让程远副省长来拍板儿,这明显是对程远的不尊重,把风险推给了程远。
赵国栋让司机调了头,又回到了白洋淀。他的思想疙瘩解开了,感到新奇而激动。他从高速上折回来的首要任务是解决杨义伟问题。赵国栋让杨爱珍把杨义伟叫到家里,耐心说服。杨义伟兴冲冲地来,以为赵国栋想通了,谁知撞了南墙。
赵国栋望着杨义伟说:“不管你怎么想,必须退出,你要干下去,你我一起完蛋!”
杨义伟一愣,说:“姐夫,有那么严重吗?你只是顺水人情,常规工作,没有腐败,凭什么完蛋?”
赵国栋大声吼:“这不明摆着吗?你是我的小舅子,上级让管好身边的人,其中就包括你。”
杨义伟双手抱着脑袋,沮丧地说:“我这比窦娥还冤呢。这是哪家的道理?好光我没沾着,却惹了一身骚,你还断我财路,我绝对不答应!”
赵国栋猛地拍了桌子:“你不答应,这就由不得你啦!”
杨义伟说:“给我惹急眼,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杨爱珍火了:“义伟,这是你姐夫,有你这么跟姐夫说话的吗?”
杨义伟想了想,说:“让我退出,得有个条件,堤内损失堤外补!姐夫,你在白洋淀新区,完全可以答应给我一个大工程,我也以央企的名义去投标。”赵国栋坚定地说:“给不了,新区的所有业务,你必须回避!”杨义伟鼻孔里发出轻蔑的冷笑声:“姐,你都听见了,这不是六亲不认吗?你不仁,别怪我不义。等你的官儿保不住的时候,别赖着脸皮找我啊。”说着气哼哼甩手走了。
赵国栋深深地叹了口气,浑身还在颤抖。
杨爱珍望着杨义伟的样子,赌气说:“这个浑小子,甄爱社给他惯坏了。”
赵国栋郑重地说:“哪是甄爱社惯坏了他,我看纯属是咱娘宠坏了他。”说着陷入了沉思。
杨爱珍叹息说:“国栋,这新区刚刚规划还没有开工,引水工程就将家里搅成这样,往后咱没有好日子了,要不咱们就换个岗位,辞了吧。”
赵国栋在地上来回踱着步说:“换岗容易,辞职不简单,这叫临阵逃脱。这是我赵国栋的行为方式吗?”
杨爱珍说:“要不你就办个住院,避一避这事儿的风头,他们不签字,你也不签。”
赵国栋的喉咙肿了,犯了高血压。
赵国栋冷静下来,对棘手的事情做出深入的思考和明确的判断,然后再做出取舍。这种选择是何其地艰难呢?人生的难处就在权衡利弊中选择。选择没有对错,只有后果能不能承受。
省水利厅来了马技术员,他对排干渠下面的土质进行鉴定。
改道的排干渠地下也有漏斗,但是马技术员好像受到了什么人的威胁,不敢这样说。赵国栋听完了马技术员的汇报,沉思了半天没有说话。他根本想不到这里边越来越复杂。马技术员说完,赵国栋考虑了一下,说:“你先回去吧,让我想想再说。”马技术员走后,赵国栋想,他作为这里的常务主官,不能把球踢给程远副省长,他必须担当起这个事情的责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里的问题必须得有人站出来承担。杨爱珍担忧说:“你要是签字,要终身追责的。”赵国栋说:“白洋淀需要黄河水,这字总要有人签的,追责就追责,都躲猫猫,踢皮球,工作还怎么开展,新区不就完蛋了吗?”赵国栋拿起电话,打给郝奇坚定地说:“这个字我签,出了问题我担责。”
赵国栋忽然想出了个奇招,因为工程与省水利厅合作,改成由白洋淀基础建设公司来主导,这一下子把过去的合同全部作废。甄爱社副省长坐不住了,亲自打招呼都没用。杨义伟的宝地公司自然就被排除在外。
“我不服,白花花的银子,说丢就丢了啊!”杨义伟吼道。
他显然被激怒了,他的公司必须跟农民把官司了断,这个特殊条件专门为宝地公司设立的,他哑口无言。
杨爱珍劝慰杨义伟说:“你光有力气,没有心眼儿,在这你争我夺的世上只有吃亏的份儿。”杨义伟摇头说:“我姐夫跟我搞这套,有他吃亏的那一天,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他走了,头也没有回。
密集而璀璨的灯火,照耀着整个德县县城。商店、饭店、学校、古玩城和健身房,应有尽有。杨义伟走到街上,没有马上上车,而是心事重重地在街上徘徊。
第二天上午,赵国栋在工程项目报告上,庄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不知为什么,一种特别愉快的心情充满心头。
郝奇想在官场进步,但是没有签字的胆量。尽管没有签字,他还是积极行动了,这让赵国栋很是欣慰。他必须打破甄爱社的这个阵营,甄爱社的行为刺激了他,刺激了他男人的气概,他迷茫胆怯的心理障碍消失了,变得无所畏惧,这种勇敢是旁人不具备的。省水利厅的同志说,甄爱社对这个结局不满,在拨付资金上阻挠。
资金的难题袭来了。
水利厅的资金有限,赵国栋只好在白洋淀新区内部来消化这个问题。资金不是问题,但是也不好一下筹措这么多。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白洋淀沿线各村出一些义务工,来弥补资金的不足。郝奇愣了愣,说:“出义务工?大胆的想法。我们新水县毫无问题。”郑继刚说:“放心吧,赵书记,我们会组织好的。”赵国栋面色严峻地说:“时间上一点也不能等了,黄河水来了,我们华北之肾的肾功能才能真正恢复,新区工作就活了;如果出了闪失,我们就是千古罪人。”
杨义伟的公司撤出,省水利厅和白洋淀新区基础建设公司,两家担此重任,摆开了主战场。
一场雨过后,空气中出现了少有的清新,一片繁荣的景象,天完全放晴了。
赵国栋心里舒畅极了,笑眯眯的。他心里想,只要出于公心,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赵国栋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体验了从没有过的温暖,工作带来的紧张、劳累消失得一干二净。让赵国栋欣慰的是,杨爱珍在他与弟弟杨义伟之间没有选边站,杨爱珍体谅丈夫,又劝慰杨义伟,够得上贤内助了。
饭熟了,厨房里飘溢出新鲜的香气,饭香诱惑着赵国栋。可是他的嗓子疼,喉咙堵塞得难以下咽。
杨爱珍心疼地说:“你看你,赶紧给你熬点中药吧。”她说着,眼泪又弹了出来。
赵国栋恼恨自己,只是悄悄地说道:“爱珍,谢谢你的理解。不,应该是求得你的原谅,我是党的人、国家干部,不能为了家庭私利而踩红线。”
杨爱珍点了点头,慈爱的眼睛微微眯着。
赵国栋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他感到了困意来袭,头一挨枕头,就呼呼大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