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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洋淀上.1卷 第五章 家暴者

不知从啥时候起,腰里硬病了,得了狂躁症。

就像被几只疯狗轮番咬,最终保住一条命。

腰里硬扭腰的时候,不断地眨眼睛。在姚家,他是率先走出失子悲伤的人。他恢复了生活的常态,挥舞拳头,在院里练习击打沙袋,汗湿的胸膛痒得要命,热辣的汗珠滴进眼睛,眼睛睁不开了,他还是击打着,噗噗的响声传出很远。

腰里硬不养狗,他怕恶狗压住他的霸气。

乔麦在鸭棚的下面干活,她不看腰里硬,不时抬头看一看淀水,白帆倒影,船影绰绰。金丝小鸟在苇垛底下学着天鹅的调子尖声鸣叫。

乔麦是智慧的,她更崇拜智慧。

农村因为靠劳动吃饭,也有崇拜体魄的,超强的体力是男子汉的优势。腰里硬是车轴汉子,体魄有先天的优势,相亲时却成了他的缺点,一切源于他有家暴行为,这家伙急了眼动手打女人。可能是他家暴的毛病传了出去,使他娶不上老婆。相亲接连不断,偷偷打听的人都怯怯地缩了,他落到不得不换亲的地步。腰里硬本想在白洋淀几个村庄里换亲,结果“揭底怕老乡”,谁家不对他知根知底?谁家闺女愿意往火坑里跳啊?

那时候,腰里硬的妹妹姚丽蓉谈恋爱了,对象是胡铁。后来,胡铁腻了,托人找到了张家口崇礼西窑村的乔家,乔麦的哥哥乔木身材低矮,又黑又瘦,娶不上媳妇。远来的和尚会念经,腰里硬强悍的体魄被夸大了,打女人的缺点没有暴露,乔麦的爹娘看了腰里硬,虽说矮点儿,人也不受看,但车轴汉子,体格强壮。“体格壮,金满炕”,二老觉得十分满意。

乔麦她还听胡铁说了一个故事。

有一次,腰里硬打鱼回来,碰上三条货船相撞,腰里硬正在一条船上,突然见到一条船冲过来,撞着了他的船,船上架着高高的芦苇,芦苇船与他的四舱船相碰,装着芦苇的船倾斜了,一个趔趄,即将扣到这个船上——腰里硬毫无畏惧地冲上去。

腰里硬用自己的肩膀,扛住了装着芦苇的船,倾斜的船一点点正了过来,使这条船上的人得以逃生,避免了一场船翻人死的灾祸。这事儿渐渐传开了,越传越神。

力气大的人,往往胆子也大,端村有个叫张海葵的渔霸,欺行霸市,腰里硬跟他争地盘,打过一架。

张海葵好勇斗狠,比腰里硬更胜一筹。那次,腰里硬赚了个遍体鳞伤,离残废一步之遥。不打不成交,后来二叔姚哈喇得了肝病,中医说吃产妇胎盘就会好,腰里硬求张海葵帮忙,张海葵让手下找到了胎盘,接头地点是坟地,腰里硬胆大,就端着脸盆去了黑漆漆的坟地,将胎盘放进脸盆端回来,将胎盘煮好,一勺一勺喂进二叔姚哈喇嘴里。

姚哈喇身体慢慢就好了。

腰里硬力大无比,扳着两个牛犄角,双手一扭,两百斤重的牛就摔倒在地。他还有两个爱好,爱杀猪,爱杀狗。王家寨杀狗的机会不多,杀猪倒是常有的事儿,这事儿一般都喊他去干。后来他盘了个小买卖,怕丢形象就不杀猪了。

好多人吸烟上瘾,喝酒上瘾,唯有腰里硬打老婆上瘾。自从乔麦过了门儿,她第一次跟腰里硬拌嘴,腰里硬就让寒光闪闪的皮带扣儿说话。

乔麦吓得缩成了一团,惊讶地哭喊:“我的娘啊,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呢?”

腰里硬大声吼道:“你刚知道,你这辈子甭想离开我,我打你是轻的。”

乔麦流着眼泪,忍气吞声不敢声张。

有一次,腰里硬打乔麦,打得狠。乔麦哭了,哇的一声,传了半村,惊动了二叔和二婶,二叔姚哈喇给乔麦撑腰。原来他以为腰里硬娶了乔麦,毛病就改了,谁知道还是那副德行,山高压不住太阳,儿大压不住爹娘。腰里硬的爹娘死了,但是二叔二婶在,就是他爹他娘了。

姚哈喇狠狠训斥了腰里硬,骂他老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越骂越气,他拿着枣木拐杖,在腰里硬身上横抽竖打。

腰里硬梗着脖子,在火辣辣的痛楚中忽然感到一阵麻酥酥的快乐。这快乐从哪里来?他自己竟然是糊涂的,连连说:“我的亲叔,哎,我的亲婶儿,哎,好痒啊。”

姚哈喇气愤地说:“我是替你死去的爹打你,让你长记性,男人不能打女人。听见了吗?”

腰里硬涎皮赖脸地笑着说:“我爹就打我娘,你不知道吗?”姚哈喇气哼哼地喘着粗气,举拐棍对准腰里硬的脖子又是一阵猛打,连连说:“你爹是你爹,他死了的人,不提了,你要给我改掉这毛病。”

其实,姚哈喇知道,腰里硬家暴是从他爹身上遗传的。腰里硬和他妹妹姚丽蓉,从小看见姚富生打他娘,娘被打得遍体鳞伤,他心中充满恐惧。娘的忍耐力是惊人的,忍住疼痛不喊不叫。

腰里硬质问爹时,爹说,儿子,女人都是贱骨头,这男人打女人天经地义,你小子给我滚!腰里硬不服,娘替腰里硬掩护,姚富生一把抓住他娘的头咚咚往墙上撞,娘猛地晕倒了,腰里硬扑上去狠狠咬着爹的手背。姚富生一脚将腰里硬踢飞了,腰里硬撞了个头破血流。

渐渐地,腰里硬麻木了,习惯了。除了爹的遗传,腰里硬心中还多了猜忌和自卑。腰里硬的家暴往往从自卑开始,乔麦的的确确很优秀,他的野心大于能力,外人看不起腰里硬,腰里硬把这种心理转化成看不起家里的人。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尽管男人歪瓜裂枣,不尽如人意,乔麦却渐渐爱上了白洋淀,爱上了属于自己的生活,她在淀边的院里,种了花,开一片琐琐碎碎的小白花,在自家房间里养了好多花,特别喜欢那盆金边吊兰,层层叠叠地垂着。

乔麦对腰里硬的失望和蔑视,更加刺激了他。

日子久了,腰里硬就产生了一种狂躁症。他观察乔麦身边的人,像猎犬一样扬起脑袋,翕动鼻翼,似乎随时出手攻击。即便乔麦朝他和蔼地笑,腰里硬也猜忌她干了对不起他的事。

腰里硬时常想,这么美的女人,怎么就跟了自己呢?换亲。既是换亲,就有一方不情愿。这时候的腰里硬自卑了,低到尘埃里。乔麦怎么可能爱自己呢?别看她蔫蔫巴巴,心里有一股傲气。她看喜欢的男人心花怒放、春心荡漾、搔首弄姿、卖弄风情。即使他没有看见,但不等于没有。每当想到这里,他心里就腾地冒火,拳头痒痒,皮带扣儿也跟着咔咔响,似乎蹦出来,飞到主人的手上。

腰里硬腰粗体壮,却心眼儿小,连针鼻儿都比不上。夜里常常失眠,看着月亮下去了,天光昏暗。他眼里的月亮像银元,腰里硬每天想着挣大钱,但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挣不到大钱无所事事的日子越来越糟糕。

腰里硬与王决心打架的时候,引来村里老少观看,男人们起哄嘲笑,女人们指指点点地议论。乔麦嫌丢人,将腰里硬从人群中拽回家,腰里硬两道死板僵化的眉毛下,瞪着凶恶的眼睛,似乎要拿皮带打乔麦。这个时候,姚哈喇来了,乔麦面临危机时大多都是二叔姚哈喇给解围。

这个沉醉的黄昏,王决心朝码头船走着,路过乔麦家,他仰脸朝里边望,看看乔麦在不在,他想安慰安慰她,顺便打听一下撞苇秆儿的凶手找到没有,脚步却停了。

此刻,乔麦还在淀里放鸭,她站在鸭排上眺望远方,那远了又远了的人是谁?

王决心听到乔麦院里鸭子嘎嘎鸣叫。鸭子对冷热有反应,冷了张大嘴,热了伸大腿。天气燥热,乔麦养的鸭子就一片片卧在地上伸大腿。

“这该死的鸭子!”王决心嘟囔说。

王决心不想碰上腰里硬,但是,冤家路窄,还是给碰上了。王决心随便发泄的气话,竟然被腰里硬听见了。

他大声吼:“王老三,你小子找抽是吧?我媳妇的鸭子,它们叫唤碍着你啥了?”

王决心猛地转身看着腰里硬,他的身后站着他的俩哥们,一个是泥鳅,一个是胡铁。他可不怕他们三个。王决心吼道:“苇秆儿刚刚没了,我不想跟你打架,我是打听一下凶手找到没有。”

腰里硬冷笑一声,说:“找啥啊?你这不贼喊捉贼吗?别看你没关进去,那是你大哥找了胡大队,求人给你开绿灯,但是,我腰里硬认为处理不公,还要继续上告,连你大哥和胡大队一起告!”

王决心急眼了:“你诬陷我还不够,还给我大哥都捎上,你还算人吗?我没有撞人,我心里还冤呢!”

腰里硬对王决心说道:“你一点不冤,还有,白洋淀执法大队你没有进去,你心里有气,可这能怪得了谁呢?要怪只能怪你自个儿没吃官饭的命儿,你就老老实实守着你爹你奶奶吧,朱环都不会再跟你了,哈哈哈……”

王决心胸口像着了火,滚烫滚烫。

腰里硬还继续揶揄:“朱环可是村里一枝花啊,你这德行,活该没有结成婚,到手的鸭子也飞了吧?”

王决心气冲牛斗,猛地打了腰里硬一拳,却被这个早有防备的小子躲过去了。与此同时,大腰带发出了怒火,啪的一声抽在了王决心的肩膀上,王决心疼得哆嗦了一下,躲闪着。

胡铁和泥鳅嘿嘿地笑。真是人家失火你唱歌——幸灾乐祸。

腰里硬得意地看着王决心说:“还敢出手吗?我可找到给儿子报仇的机会了。”

王决心扑向腰里硬,他飞起一脚,踢在腰里硬的后腰,腰里硬身子一阵趔趄。腰里硬抽出牛皮腰带,抡得呼呼生风:“看我的,咱姚、王两家新仇旧恨一块报了!”

王决心抬手擦了擦汗津津、黝黑的额角。

他知道,老王家跟老姚家历代有冤仇。故事说来话长了。

王家寨是水路码头,人口多,姓氏杂,但是王家和姚家始终是两个大户。姚家比王家搬来得晚,而且王家在宋代出了状元王炳义,皇帝赐给状元一口大铜钟,乾德大钟,钟上面雕刻着“忠义”二字,本来是王家寨全村的荣耀,可不想却让姚王两大姓家族做了仇、结了怨。

姚家家业大却没出一个状元,脸上无光。

乾德大钟是知县派人用船送到王家寨的,敲锣打鼓,场面甚是壮观。听祖上说状元众星捧月的样子,足以照耀王家的后人。当王家人把钟声敲响的时候,白洋淀人为之欢腾。大钟藏在王家祠堂,传到王耀宗这一辈儿,祠堂被大水冲塌了,大钟也滚到了淀里。

王家人捞起大钟,悬挂在村口的老梨树上。

不知道为什么,大钟总是亮着,特别是夜晚,把村口码头照耀得像是耀眼的白昼,就像挂满灯笼。大钟下,男人们聊天、下棋;女人们缝衣裳、纳鞋底;孩子们藏猫猫、做游戏。感受着大钟的恩泽,都夸王家厚德、善良。

有一天晚上,大钟突然不亮了。相聚的人们散了,摸黑回家。都心里嘀咕,王家怕是顶不住了。

这是在民国年间,王姚两家的争斗升级了,还闹出了人命。姚家是王家寨的大地主,姚占轩在北京同仁堂有股份,族长在村里也是富得流油。姚家垄断了半个白洋淀,有苇田千顷,却在一年夏天发大水之后,做出了不减租、不减息的恶政。

王家的日子轰地陷落了。

王家人活不下去了,有人卖儿卖女,有人干脆逃荒,离开白洋淀,奔着可以活命的安生之地。王大淀不走,找姚家讨说法,被打了出来,王大淀要放火烧了姚家大院,刚将火把扔上房,就被抓了。姚占轩喝令,将王大淀绑在老梨树上,当着王家人的面,将王大淀打得皮开肉绽。最后,活活打死了。

老梨树上挂着状元钟,这是让王家人引以为豪的地方,如今姚家人却恃强凌弱,故意在钟下打人,将人打死,让王家人蒙羞啊!

有好些日子,状元钟哑了。敲几下,闷闷的,像木头打棉花,不响。

王家、姚家两家的仇随着血脉延续至今。

抗日时期,白洋淀有了雁翎队,王家人大抬杆和老婆铃铛都是雁翎队队员,姚家地主姚廷阶的二女婿秦凤生卖身投靠日本人,当了日军的伪军队长。他们勾结日寇以收缴废铜烂铁为名,收缴大抬杆猎枪和王家乾德大钟,王家先人王耀宗为给雁翎队报警,敲钟时,被日寇和伪军刺杀,姚家女婿秦凤生就是罪魁祸首。

平津战役打响,新水县土改,铃铛由农民协会主席当了村支书。铃铛和大抬杆派人从天津而来,抓回了地主姚廷阶,批斗了一番,分姚家的苇田。村里王大栓挑了头,带着人扒光了姚廷阶的衣裳,往他的身上泼大粪。王家寨的农民围观,解气地哈哈大笑。姚廷阶倒在粪便里,站起,摔倒,再站起,最后晕倒爬不动了,惨不忍睹。

铃铛赶来了,拿手捂着嘴巴,狠狠批评了王大栓:“咱祖宗可没这么整人啊!这违反土改政策!”王大栓等愤怒的农民才罢了手。

姚家人将臭烘烘的姚廷阶背到淀头,好好清洗了一遍,然后抬回家里,姚廷阶灰着脸,仅剩了半口气,痛苦难忍地惨叫一声,当天夜里就上吊自尽了。

姚家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姚家人还是把仇恨记在了铃铛身上。“最毒不过妇人心!”姚家人这样骂铃铛奶奶。两家的仇恨都刻在心里了。

合作化那阵,铃铛为了照顾瘫痪的婆婆邢玉芳,辞去了村支书,大抬杆却接了支书,姚家人在王家人面前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憋屈得要死要活的。尽管大抬杆对事不对人,打盆说盆,打碗说碗,这让姚家人心里始终怀揣了一种复杂情绪。

王家寨是水村,人们吃的是政府供应粮、救济粮,直到大抬杆擅自给饿得要死的村民分发救济粮吃,姚哈喇的那一份,一点儿不少。他吃饱喝足,就举报到了公社,使大抬杆下台,大病了一场,没有半年抑郁而亡。这让铃铛、王永泰、王决心对姚家更加恼恨。

改革开放了。大抬杆在死前就推举了胡玉湖当了村支书。本来是姚富生想当,却是胡玉湖当了。姚家人又把气撒在王家。这让两家的仇怨,旧仇加了新仇。两家时不时因为一点小事,爆发争吵,胡玉湖头疼,多次出面调停,没有结果。

几年前,腰里硬的老爹姚富生去世了,姚富生活着的时候,搞活王家寨乡镇企业,确实红火一阵。腰里硬有老爹的基因,倒腾过一阵皮货。后来皮货生意不行了,他脑瓜转得活,就地取材,又搞了苇帘厂。

王决心鄙视腰里硬,腰里硬干了什么好事,他都不佩服,仇怨藏在骨子里了。况且,他也想不出腰里硬干过好事儿。

乔麦划着鸭排钻出芦苇荡,风吹得她的腰身摇曳多姿。

天空飘着几朵白云。不远处,成群的水鸟在水面上盘旋,不时传来几声鸟叫。这片水淀长着大片大片的荷叶,花还未开,荷叶唱主角,随风摇摆,翩翩起舞。雨来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雨滴落在荷叶上,噼噼啪啪溅起淡淡的水雾,雨滴聚成一个个透亮的水珠,在荷叶上来回滚动,悠悠翻着跟头。

乔麦将鸭子撒下,二、四、六、七、八……数不清。鸭群炸了。它们发出不怎么动听的叫喊,争先恐后地游着,有的朝着荷下走,有的向着苇荡奔。这就是它们的大食堂,开饭啦!

乔麦见了,扑哧一笑。

笑过,乔麦又恢复了一脸的忧伤。她还没有从失去儿子的痛苦中走出来。

鸭群吃饱了,鸭船回了。当渐渐靠近家里鸭棚的时候,乔麦看见腰里硬跟王决心在干仗。响声、尘土和鸭毛飘散,呛得人喘不上气来。

乔麦站在船头,看见腰里硬和王决心对打,心就悬到了喉咙口。

只见王决心一猫腰,躲闪过了大腰带,脚下一滑跌倒了,灰头土脸地爬起来,腰里硬凑了过去,乔麦喊了一声:“别打了!”

胡玉湖也赶到了,急忙吼道:“你俩这是干什么?想开武馆啊?”

腰里硬有点怵胡玉湖,还是给支书面子的,王决心在村里干事,怎能不听支书的?两人同时收了手。

腰里硬恶人先告状:“支书,你都看见了,他撞死我儿子,还想占我便宜,他是想把姚家人赶尽杀绝啊!”

胡玉湖严肃地说:“你们两个为啥打架?”

王决心倔倔地说:“我只是说了几句鸭子,他就急眼了。啥素质啊?”

腰里硬说:“啥说鸭子,你是指桑骂槐。泥鳅,你说是不是?”

泥鳅不敢张嘴,悄悄躲了。王决心笑了笑,说:“鲇鱼抠腮,鲤鱼拿头,泥鳅一抓一出溜!”

见乔麦赶到,王决心望了乔麦一眼,咕哝了一句,倔倔地走了。

黄昏了,渔船纷纷拢到码头,王永泰的船早靠了码头,他绷着脸皮,东张西望观察动静。

王决心鼻青脸肿地过来了。

他听说了腰里硬和王决心打架的事儿,问王决心,王决心哈哈一笑:“爹,我俩比划了比划,是他挑衅我啊。”

此时,胡玉湖走到码头来了。

王永泰正对胡玉湖有怨气,没好气地说:“支书啊,三儿这事你都看见了,老姚家确实是忒欺负人,你得给我们做主啊。”

胡玉湖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还得多劝劝决心,千万别冲动,得搂着点火气,现在可是法治社会。”

王决心一梗脖子说道:“法治社会更得讲理啊!”

胡玉湖问道:“你这王决心的名字是谁起的?”

王决心回答说:“我二叔啊,他咋了?”

王永泰叹息着说:“是啊,荷花刚生下他的时候啊,他二叔就起了这个名字,他就跟我说,人生要有决心,办事要用心,有多少个心就能办多少事。你自个儿数数,多少个心啊?”

王决心愣了愣,伸手数着:“决心,用心,真心,爱心,专心,恒心,耐心,痴心……”十根手指头都数不完。

胡玉湖笑了,拍了拍王决心肩膀,说道:“别数了别数了,你呀,踏踏实实下决心帮着我,在村里为大伙干点好事吧!”

王永泰忽然想起什么,说:“对了玉湖,我还有一个事得跟你说一说。”胡玉湖愣了愣,静静听着。王永泰说:“这一连两天了,听见咱们村的鸭子叫了吧?不光七只八只,是全村的鸭子不停地叫唤,我担心……要污染哪!八十年代那场最大的污染,我就是听见鸭子哇哇地乱叫唤,你还记得不?”

胡玉湖点点头,脸色凝重起来。他转身对王决心说道:“春江水暖鸭先知。鸭子是敏感啊,如果污染,我们赶紧向镇里县里汇报,商量应急方案。决心,听你爹说了吧?真的有可能。你这么着,夜里头你看看天象,还能看出啥门道来不?”

王决心深深点头。

当晚,他爬上房顶,举着天文望远镜探视浩瀚苍穹。

没有月亮,星星一抖一抖。王永泰特意没住在船上,回来陪老三,儿子上房顶,黑灯瞎火的他不放心。

他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提醒着儿子:“小心点儿,你可是在房顶上哪。黑灯瞎火的,别一脚迈空,出溜下来。”

“哎呀,爹你别老说话分我的神了,知道啊。”王决心嘟囔了一句,又专心看天象。

“嘎嘎嘎……”村子里又响起了鸭子的叫声。先是东边,然后是西边,很快南边北边挤进来,来了个大合唱。叫声甚是清脆。

王永泰朝儿子喊了一声:“三儿你听,鸭子又全都叫唤上了。”

王决心聚精会神,整个心思全在观看天象上。

胡玉湖迈进了院子,看看房顶上的王决心小声地对王永泰说道:“这么多鸭子又叫唤上了,够邪行的!”王永泰叹了口气,说:“过去鸭子叫会干淀,但是,鸭子喝了污染的淀水,也是这么叫唤。污染是八九不离十了,我这老眼昏花的,都看得一清二楚。淀水完了,河田打不成了,我们家的网箱鱼也养不成了,你说这日子可咋过呀?”

胡玉湖说:“别急,都是白洋淀的人了,你还愁日子过不下去?等会儿,看看老三咋说吧。”

王决心在房顶上咳嗽了一声,走到房檐处,爬下了木梯。

王永泰连忙跑过去扶梯子,不停地提醒着:“慢点慢点,左脚再往下……小心小心……”

王决心安全返回地面,拍拍两手,对胡玉湖说道:“我这没看出个名堂来,还是道行浅、水平低啊!”

胡玉湖的手机铃声响了。

他打开手机,连忙接通:“喂,我是王家寨胡玉湖……啥?白洋淀水位下降异常……嗯,我们也正怀疑要污染哪……好,好,按照政府预案我们马上做好相应的准备工作!”

挂了电话,胡玉湖用沉重的语气对王永泰父子说道:“还有,镇里来电话,配合白洋淀治水,马上收缴大小渔船,淀面不让打鱼了!”

王永泰的心里咯噔一疼,六神无主了。

污染和大旱,没有击垮他,收渔船却让他如五雷轰顶。他满脸愁容,慨叹说:“没营生了,两手攥空拳,往后做啥呢?”

王决心说:“奶奶说,让你做鱼丸子。”

王永泰叹息说:“二巴掌和他娘小洒锦不是做鱼丸吗?再说了,船收了,没法打鱼,还怎么做鱼丸?”

王决心被噎住了,吭了两声。

王永泰说:“我当年啊,差点让你奶奶教我做鱼丸。你奶奶又反悔了,说祖宗规矩是传女不传男,祖上规矩不能破!”

王决心好奇地问:“爹,这个挺神奇,你跟我说说,一般都是传男不传女,鱼丸子为啥传女不传男啊?”

王永泰抱怨:“都啥时候了,还顾得上听这些?”

铃铛奶奶的铜铃响了。王决心急忙去了铃铛奶奶房间。

过了一阵,王决心从铃铛奶奶房间回来,说:“爹,奶奶喝水吃药了。我刚刚问了,鱼丸的事她不想说了,让我们听杨牧仁的录音。”

王永泰的心思还在收船上,瞪着王决心说:“这么大人了,做事分不清个主次,这都火烧眉毛了!别让你奶奶再讲了,牧仁那里有录音,你拿来听听不就得了?”

王永泰谁也不理,蹶跶蹶跶进屋了。其实,他对“银淀鱼丸”也很好奇。

铃铛手中的铜铃丁零当啷地响了。

树老根多,人老话多。眼前的事记不住了,脚后跟跺烂的事总也忘不了。

儿孙都习惯了,只要铃铛响了,她就是要讲故事了。

圈头村的银淀鱼丸,白洋淀无人不晓。

铃铛家族邢家鱼丸,兴盛时期是在康熙年间。听父亲说,很久以前,铃铛的祖先在白洋淀水中遇着一只大鱼,这条鱼比人的身体都大,可以说是白洋淀的鱼王。祖先划船追着这条大鱼,船上没有渔叉和渔网,他就要伸手抓到鱼王,一只手指触到大鱼嘴的时候,大鱼咬住了他的手,另一个渔民拼命用渔叉戳大鱼的头,鱼王终于松开了嘴,嘴里冒着血泡,鱼王抽搐着流着血,祖先就循着鱼王的血迹追踪而去,又发现了一条更大的鱼。祖先觉得事情严重,急忙用渔叉叉死另一条大鱼,鱼王和大鱼被带回家的时候,村里人都纷纷围观。祖先把鱼切碎了,将鱼片泡在荷叶水里,做成了鱼丸子。鱼丸异常鲜美,祖先笑了,邢家鱼丸儿就流传下去了。

邢家鱼丸儿做得极为精致,鲜鱼剁成肉末,拔掉所有鱼刺,刀切一丝丝藕,少放一点姜,圆圆的丸子搓成了,放在白面上滚一滚。水煮的火候也很讲究,尽量用白洋淀的土灶,烧一些硬秆芦苇,土烟筒就会冒着烟焰。

康熙皇帝到白洋淀圈头村打猎,在白洋淀端村建立了行宫,康熙皇帝从端村坐船到圈头围猎,品尝鱼丸,龙颜大悦,给邢家赐匾“银淀鱼丸”。圈头的银淀鱼丸声名远播,北平、保定、沧州都有银淀鱼丸店,后来这鱼丸成为天津义珍酒楼招牌菜。银淀鱼丸传了好几代,鱼是白洋淀鲤鱼,刀是保定杨三刀家定制的,传到我们这一代依然兴盛。

王永泰忽然问铃铛一个问题:“娘,我们祖宗鱼丸向来传男不传女的,可是后来为啥又改为传女不传男呢?”

铃铛眉毛哆嗦,脸涨得通红:“唉,惹了慈禧老佛爷,那是杀身之祸啊!”

这里有一段生死传奇。

圈头村邢家的“银淀鱼丸”传到光绪年间,竟然惹了大祸,西太后出京到保定总督府停留,道台传话,这一带有名小吃过来献艺,以博老佛爷一笑。铃铛的爷爷邢宗良带着儿子邢希望就去了保定,总督差役将他们安排在莲池客栈做“银淀鱼丸”。邢宗良父子精心细作,不料做的鱼丸不是味道,邢家父子吓白了脸。老佛爷吃了一小口就吐了,十分气愤。道台大怒,邢老爷子恐惧万分,亲自下厨再做一遍,还是糟糕。道台大骂:“你们到底是不是银淀鱼丸的传人?此等劣迹,也敢欺世盗名,罪该问斩。”邢老爷子连连作揖告饶,道台大人还算开明,没割了邢家父子的脑袋,下令收回康熙帝的牌匾“银淀鱼丸”,不准邢家再做鱼丸。

邢老爷子回到圈头村,一病不起。

风声泄露,银淀鱼丸经营惨淡,只好关张算账。邢宗良奄奄一息之际,请来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邢家“银淀鱼丸”只认白洋淀的水和鱼,换了地场,便走了风味。其实,爷爷邢宗良专门研究邢家鱼丸,小刀切鱼,放进少量莲藕,慢火煮,少煮水,火候足时自然香美。邢家男人气数已尽,此绝活要传到邢家女人手里方可振兴。

铃铛爷爷听了,久久不说话,后来还是认为颇有道理,让铃铛爹把做鱼丸手艺传给她娘。爷爷邢宗良再也不摸鱼丸,病入膏肓,却迟迟不肯闭眼,期盼儿媳把铃铛生下来,迎接银淀鱼丸的真正传人。所以说,铃铛是带着使命来到人间的。

铃铛鼻子一酸,没有哭:“孩子,你娘降生的那一刻,爷爷终于从眼角淌下老泪,闭上了眼睛。娘至今长寿而且耳聪目明,跟我爱吃鱼丸子有关。”

铃铛做鱼丸出了名,王家寨的码头、碾棚、灶台旁边,相互传告铃铛做鱼丸的手艺。逢年过节,都愿意请她做鱼丸,她帮几十家做鱼丸,每家都夸好,铃铛就有几分得意。做鱼丸跟手艺人一样,讲究手艺,还讲究手气,手艺手气都好,煮出来的鱼丸带着鲜味和甜味。

鱼丸子传到王永泰这一代,传女不传男的规矩愣是给破了。其实啊,王家有女儿王永丽,但她这孩子死活不愿做鱼丸。这手艺落在王永山的儿子二巴掌手里实属无奈。在铃铛眼里,王家寨就有一个女人最适合成为鱼丸子的传人。

这个女人就是腰里硬的媳妇乔麦。铃铛教给乔麦试着做了一回,有赶超铃铛的架势。铃铛喜欢乔麦,她要是学,能够把银淀鱼丸发扬光大,可惜这个苦命的女人是姚家媳妇。

铃铛奶奶只好断了这个念想。小洒锦再三恳求,她将手艺传给了二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