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决心到了王家寨码头,天黑透了。
他在北京新发地市场考察卖鱼行情,那里的鱼虾真多,单拿鲤鱼来说,北京是六块五一斤。刚刚下船,胡玉湖打来了电话。
王决心情不自禁地站了一会儿,其实,他的烦恼不比爹的少。芦苇和蒲草沿淀滋蔓。他看见芦苇、树影不能遮挡的沉睡的老船。他的目光是灰色的,一点也不明亮。夜色模糊,灯晃晃荡荡地移走了,眼前却跳荡着一片模糊的光和影子。风吹来了,闷热的天气稍微得到缓解,还是热乎乎的,有点黏,一股带着臭鱼烂虾味道的风吹了过来,他的喉咙堵了一下。卖鱼人的吆喝声没有停下来,反而变得越来越响亮。他迅速折转身,穿过小树林,到村里市场看个究竟。
小市场上的人几乎走光了,仅剩两个卖鱼人,灯也关了一半,黑咕隆咚的。
邸老汉低头在卖鱼,烟卷都吸完了,还舍不得扔掉烟头。他抽搐了一下嘴角,扔了烟头,铁桶里的鲤鱼打蔫儿了。
“大爷,鲤鱼多少钱一斤?”
“六块,五块你全包了吧?”
王决心说:“包不了,我爹也打鱼。”
邸老汉笑了:“看清了,你是决心啊?”
“淀都污染了,您这鲤鱼还保险吗?”
“保险,不是淀里的鱼,这是王快水库的鱼,批发来的。”
“如果让您去北京新发地卖鱼,您去吗?”
“我去,能挣钱就行。”
王决心的心一阵酸楚。问题很严峻,这邸老汉跟爹一样是打鱼人,改成卖鱼了。白洋淀产鱼,还要从外地批发鱼。这是什么鬼日子啊?污染治理不好,淀中老百姓很难生存了。王家寨码头卖鱼跟北京卖鱼是两码事,那份沉重和艰辛会更加严重,还得多长心眼、多操一些心。在北京要租房、吃饭,买电动车,如果不精打细算怕是剩不下多少钱。生意人脑瓜要灵活,还要有眼光和运气,心肠变硬变冷,不然很难在北京落脚。
他在黑暗中哆嗦了一下。
胡玉湖的电话催了一遍,他连连应声,赶紧去胡玉湖家。他走进了一条黑黑的胡同,这里就是泥鳅撞死苇秆儿的胡同。他在出事地点停留片刻,乔麦的身影就浮了上来。
他快步走进了胡玉湖的家。门敞开着,卧着的黄狗叫了两声,王决心做了个鬼脸,就治服了黄狗。
胡玉湖的小院被张翠青打扫得很干净,但充斥着奶牛和牛槽里的豆腥味。胡玉湖爱喝牛奶,正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受伤的腿搭在一个红木椅子上,戴着老花镜低头看笔记本。
腰里硬比王决心到得早,在炕边坐着吸烟。
张翠青见王决心进来,唤了声:“决心来啦,快坐下喝茶。”
王决心回了声:“谢谢大婶儿,我不累。”
胡玉湖仔细地看着北京新发地水产厅的经营材料,判断王家寨人去那里多少人。王决心坐在了炕沿上,接过茶杯,吸溜吸溜喝着。
过了一会儿,胡玉湖抬起头,望着王决心和腰里硬说道:“好啊,你俩兜来的这些情况,挺细致的,我这就上村委会开支部会,定一下这个事儿。时间不等人,如果达成一致,就正式分组,你俩快回家歇着去吧。”说着,他拿起拐杖就要走。
腰里硬说:“支书,您去哪,我送您吧。”
胡玉湖笑着说:“腰里硬,你赶紧回家去,听见我叮嘱你的了吧?”
腰里硬答应一声,呆呆地傻站着。
胡玉湖扭头冷冷地说:“还杵着干啥,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赶紧回家吧,明天上午再过来找我!”
腰里硬答应了一声,没趣地走了。
王决心背着胡玉湖走进了胡同。胡玉湖神秘地说:“决心啊,你知道我为啥叫你们今天晚上必须回村吗?”
王决心吃力地走着说:“不知道啊,我路上还猜呢。”
胡玉湖哼哧着说:“乔麦出事了,还没法当着腰里硬说。我只能到村委会跟你说说,你跟腰里硬过手多年,最了解他了。”
王决心哆嗦了一下,差点将胡玉湖摔下来。王决心颤声问:“妈呀,她出啥事啦?人没事吧?”
胡玉湖说:“你激动个啥?等到了村委会跟你细说。我知道你心疼乔麦,我这阵跟你说了,你摔了我咋办?”
王决心惊讶地吸了一口冷气:“您不说,我更背不了您了。还是说吧。”
胡玉湖沉痛地说:“今天乔麦自杀了。”
“啊?”王决心双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到了村委会办公室,胡玉湖对王决心说:“你坐下,自杀是自杀了,人没有死。村委会开会之前,我跟你说一说。但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得答应我,一不能打腰里硬,二不能问乔麦。这家务事还得冷处理,你能够做到吗?”
王决心点点头,说:“我能做到,能。”
胡玉湖沉重地说:“今天上午,腰里硬二叔姚哈喇不是每天敲锣吗?他找腰里硬商量敲锣祈雨的事,一进门发现乔麦割腕自杀了,满地都是血。人已经昏迷了。姚哈喇年纪大了,背不动乔麦,就出来喊人,姚大贵背着乔麦去了秦大夫的诊所。乔麦还是命大啊,光靠秦医生还够呛,真巧啊,寨南村的老中医方医生过来巡诊,两人同时抢救乔麦,救活了。还有啊,方中医用了止血的偏方啊!”
王决心又犯了倔脾气,起身说:“腰里硬这狗杂种,肯定是他的事,准是又家暴乔麦了,苇秆儿没了,他更加肆无忌惮了。支书,在你家跟我说,我非掐着他的脖子,让他给乔麦跪下不可。”
胡玉湖叹息说:“你看看,又来了。刚刚答应我的条件都忘了吗?决心,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在我的家里,我单独把腰里硬叫到一个房间,问过了,骂也骂了。我跟杨牧仁和孙小萍都说了,让他们劝劝乔麦,我是村支书。实在过不了,动员腰里硬跟乔麦离了算了,腰里硬却给我跪下了,痛哭流涕,做了保证。”
王决心说:“狗改不了吃屎,他就是个恶人、神经病,他的话您也信?”
胡玉湖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啊,我是想啊,让腰里硬跟乔麦道歉。借这次污染,让腰里硬带队去北京新发地卖鱼,让乔麦去山东微山湖养鸭子。两人分开一阵,冷静冷静!”
王决心说:“冷静管用吗?白洋淀蓄水了,都回来了,病根儿没除,还是老样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分开。”
胡玉湖说:“你还是不知道内情。乔麦忍受到今天,都是为了张家口的哥哥乔木,腰里硬第一次打她骨折,就是刚刚结婚后,还没有苇秆儿哩。乔麦要去郑县长那送材料,腰里硬用腰带打折了她的胳膊,到郑副县长那还得伪装说,是送材料跌的。腰里硬的一个计谋,拿下了郑副县长。”
王决心捶了一下桌子,说:“我就感觉腰里硬跟郑副县长关系暧昧,没有这样的。”
胡玉湖咳嗽了一声,说:“你听我往下说,乔麦也不是没有反抗,有一次,她举起了剪刀,要扎死自己,结果真刺破了脖子,血流不止,腰里硬夺过了剪刀。但是,乔麦每一次反抗腰里硬,她张家口家里就有反应。”
“啥反应?”
“姚丽蓉折磨乔麦的哥哥乔木,折磨两个老人。有一天,姚丽蓉杀死了乔麦老娘养的猫,隔着墙头扔了过去,把乔麦娘吓得犯了高血压。姚丽蓉还威胁说,这次死的是猫,下次还不知死的是谁呢!”
“姚丽蓉也不是个好东西!”王决心说,“没办法,死局。支书,这威胁的话,可是带着黑社会性质了,就凭这句话就能让警察抓她这兔崽子!”
胡玉湖想了想,说:“唉,抓是好办法吗?办法总会有的,有空我们一起劝劝乔麦,或是利用一下腰里硬的虚荣心?”
王决心说:“这种人您真想提拔他?那就蹬鼻子上脸,有你不好收拾的那天。群众会咋看村委会,咋看您?您多年积攒的威信,就会因为这只臭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胡玉湖叹息了一声,连连咳嗽起来。
村委会院里响起了脚步声、说话声。村主任、王德志、几个支委陆续都来了。
王决心回到家里,天彻底黑透了。
夜幕笼罩了王家寨,老梨树沉浸在阴暗中,即使有路灯照耀,四周还是模模糊糊。夜晚凉爽了一些,风温和地抚摸着他的脸颊,隐隐约约可以嗅到一种苇草和鸭粪的味道。他不想进家门,情不自禁地朝木桥那边张望。他在想乔麦现在怎么了,她还想死吗?
王决心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见敲锣的声音。夜里有个大月亮,夜风穿过街巷,传来依稀锣鼓声。王永山无奈地说:“腰里硬安排的,他二叔姚老二敲锣祈雨呢。”王决心心里忽然不烦姚哈喇了,毕竟是他救了乔麦。如果他不去乔麦家,乔麦也许就躺在医院太平间了。王决心越想越后怕,浑身痉挛。
王决心不知道王永山和王永泰两人啥时候站在了他身后。王决心说:“二叔来了?”王永山说:“晚上看看你奶奶,老太太哮喘,我让寨南村的方中医开了中药。”王永泰将一个药方递给王决心,说:“老三,你明天去县城同仁堂,给你奶奶抓药啊。要同仁堂的,好药!”
王决心接过了药方,放进上衣兜里。
王决心忽然看见一个黑影,细细一瞅是腰里硬。腰里硬嗖地一闪身,钻进了雁子的院子,传出嘻嘻哈哈的说笑声。
雁子的声音:“你到了北京,给我买啥好东西了?”腰里硬说:“我是想住下买东西,王决心那小子非要回来。这不买了京城八大件。”雁子声音:“这么抠门啊?连一只烤鸭都没有。”
腰里硬说:“回屋说,回屋说。”
王决心听见嘭的一声关门声,他阴阳怪气地说:“月光爬上房,人就爬上床。这孙子,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有闲心找雁子呢,今晚竟然还让他二叔去敲锣,什么人啊?他还是人吗?”王永泰一撇嘴,愤愤地骂:“雁子也不是个好东西,太骚啦!”王决心说:“唉,说不定泥鳅死前就勾搭上了,乔麦的命苦啊!”王永山跟着说:“乔麦是个好人,跟了腰里硬这辈子就毁了。”王决心想起了胡玉湖晚上跟他说的事,心中更加惦念乔麦。但是,胡支书不让他说,他只好把要说的话吞回肚里。
王永泰望着王决心说:“决心,乔麦那儿你少去,姚家人干啥都别管,他敲锣,他上床,他就是闹翻了天,也没咱的啥事,让你爹省省心吧。”
王永山担忧地说:“是啊,决心,你看不过眼,就不看,躲着点,把自己日子过好。你二婶说,最近给你介绍一个好姑娘。”王决心摇头:“我真的没空谈恋爱。”王永泰瞪眼说:“听你二叔二婶的,咱家里就缺个里里外外照应家的女人。你瞅瞅,朱环那个样的,瞧不起农村,能跟你过日子吗?”
王决心故意不提朱环,这个女人已经淡出他的生活。
哐哐,哐哐,锣声越来越近了。
王永山淡淡地说:“姚哈喇敲锣过来了,赶紧回家啦。”说着就走了。
王决心的电话响了,水牛打来的,说王德给他介绍的对象黄阿妹来了,让他去他家一趟。
王决心转身要走,王永泰惊讶地问:“老三,这么晚了你干啥去?”王决心回头对王永泰说:“爹,您先休息。我让二哥给水牛介绍了对象,这两人在家等我一天了。”王永泰叹息着说:“自己的婚姻还整不明白呢,竟然给别人介绍对象。别招惹姚家人啊,你让爹省点心吧!”
说着,他走进院里关了大门。
王决心去了水牛的家,已经十点多了。
水牛和黄阿妹摸黑站在院子里,焦急地等候王决心。屋子里,餐桌上摆好了酒菜。院门响了一声,水牛就迎了出去,跟着响起王决心的声音:“哈哈,够哥们,这么晚了还等着哪?”黄阿妹喊了声:“三哥,听说你去北京考察,当天就回来,晚上还饿着肚子呢,我和水牛请你吃宵夜吧!”王决心欣慰地说:“水牛,你小子有福气,阿妹多懂事啊,你可得对人家好啊!”水牛亲亲热热地攥住王决心的手:“哎呀,三哥,你可回来了,兄弟想死你了!”王决心笑哈哈地说道:“净扯,把我想死了你还能有三哥?”黄阿妹说:“你看你水牛哥,三哥出门挺辛苦的,还不赶紧让进屋歇着!”水牛反应过来说道:“对对对,三哥快进屋,兄弟把酒都给你烫好了,给你接风洗尘。”王决心进屋喝了一碗酒,眼泪就一串串地流下来了。
王家寨家家户户的灯火都灭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决心和水牛送走了黄阿妹。水牛追问昨晚王决心为啥流泪,王决心跟水牛说了乔麦自杀的事,让水牛保密。水牛气愤地说:“乔麦姐可怜,三哥,你是不好出面,收拾腰里硬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发话,我上!”王决心痛惜地摇头:“你小子还有胆儿啦?你别掺和,赶紧把阿妹娶过来,我们挣钱过好日子!”
水牛眼圈红了:“三哥,昨天你哭了,我特别难受。”
王决心沉默了一阵,苦笑:“我也是的,哭个啥,乔麦是我啥人啊?”
水牛说:“这不是你的心里话,你心里惦记乔麦,其实,你俩才像是一对夫妻呢!”
王决心揪住他的耳朵:“水牛,不能瞎说啊!乔麦再好,是腰里硬的媳妇。”
王决心去县城给铃铛奶奶抓了药,就急匆匆回了王家寨。刚刚到村里码头,胡玉湖就给他打来了电话,让他赶紧到村委会,他把药送到二巴掌的鱼丸店,跑着到了村委会。
胡玉湖告诉他好消息,乡里给协调好了,昨晚村委会也通过了,让王决心和王永泰带队到沧州黄骅的渤海上打鱼去。王决心兴奋地拍着胸脯说:“我一定完成好,支书!”胡玉湖说:“你们从新发地考察回来,我有了信心,让腰里硬去新发地卖鱼。”王决心问:“腰里硬答应去了吗?”胡玉湖说:“答应了,这时候他也老实了。这小子万一能够改好呢?”胡玉湖让王德志赶紧在喇叭里通知,大伙准备一天,过几天就举行出发仪式。
第二天下午,胡玉湖支书又把腰里硬和乔麦叫到村委会,狠狠批评了腰里硬。胡玉湖发现腰里硬的右手裹着纱布,惊讶地问:“你的手指咋了?”
腰里硬一副可怜相,不吭声。
胡玉湖转脸问乔麦:“乔麦,你知道这是咋回事吗?”
乔麦望着胡玉湖,默默望着,也不说话。
腰里硬憋不住了,打开了纱布,凑了过来:“支书,你瞅瞅,我为了痛改前非,跪老婆床头一宿。天亮了,她还不原谅我,我就拿来了菜刀,狠狠剁了右手的小指头。”
胡玉湖看着黑红的手指根,露出白色骨头茬,惊讶地说:“你该长长记性了。手指头呢?”
乔麦看都不看腰里硬一眼,静静地站着。
腰里硬说:“叔啊,我的好支书啊,我怕狗叼走了,我就将那根手指头存放在朱环家了,我为自己提前定制了一个骨灰盒,手指就放在那个骨灰盒里。踏实一些了,将来我人没了,就把我的骨灰与手指合葬。也算是个全尸啊!”
胡玉湖哭笑不得,叹息了一声:“你啊,该汲取教训了。”
白洋淀的水质没有整体好转,芦苇半死不活,还得了赤枯病。去年的存苇用光了,没了原料自然就织不成苇帘了。腰里硬的苇帘厂干不下去了。他不想到渤海湾捕鱼,冲着王决心就不愿意去。他觉得凡是有老王家人掺和的事,老姚家人一概不能为伍,他要比老王家人风光,要做就做压得老王家人抬不起头来的风光事。村里让他带队到新发地搞批发,他可以接这份荣誉,但是,让他守摊位卖鱼,他还稳不住,再说了,当一个鱼贩子,面子上也过不去。后边一大堆难题,乔麦怎么办?雁子怎么安置?但是做什么才能压得老王家人抬不起头来呢?他想到了副县长郑继刚。
有了这个念头,腰里硬就找姚云商量。
姚云造谣说:“郑县长如今被考核呢,可能要当县长。”腰里硬一拍大腿:“好啊,他上去了,咱就发达了。”郑继刚接到了腰里硬的电话,担心他破嘴泄露出去,就大声说:“哎呀,谣传,谣传。”郑继刚就把电话放了。腰里硬想了想,说:“他就是当书记,大张庄也是他辖区,说话顶用。”然后,他就聪明地想,最近郑继刚有些疏远他,他为了协调渔民到沧州黄骅打鱼,亲自跑了好几趟,可能是为提拔积攒政绩。姚云走了,腰里硬陷入了沉思,他跟郑继刚结缘,还离不开乔麦。
郑继刚是端村人,老爹养鸭,郑继刚当副县长,在乡里负责养殖。到了乔麦的养鸭场,他对乔麦的养鸭技术非常认可。腰里硬老爹去世以后,皮货生意就不做了,但是他看不上养鸭,他跟胡铁买了一艘抓泥船,抓泥船开始活计不少,后来别的村也有了,腰里硬的抓泥船就闲置了。听说三台镇鞋王申万胜投资鸳鸯岛,这个项目开发由郑继刚分管,他想巴结郑继刚揽上这个大活。腰里硬听说郑继刚来了乔麦的鸭场,就紧紧跟着,递烟、赔笑,都不管用。过去养鸭,基本是养鸭人划一条鸭排撑一根长篙,成为白洋淀的一景。如今不适合了,乔麦率先搞起了鸭棚圈养。郑继刚压根儿不瞅他,目光落在乔麦的脸上、身上,连连夸奖说:“乔麦的‘樱桃谷’鸭子品种好,鸭舍、鸭粪管理也好。比我爹做得好!”腰里硬一听,猛地记住了一个信息,郑继刚的爹在端村养鸭。郑继刚走了,临走的时候,他让乔麦写一个养鸭经验材料给他。乔麦连夜写好了材料,划着鸭排就要给郑继刚送去,走到门口就被腰里硬截住了。腰里硬问:“老婆,这材料给我吧,我正好去县里办事,亲自送到郑县长的办公室。”乔麦不高兴地说:“你掺和个啥?郑县长有指示,让我亲自报。”腰里硬说:“你亲自送,想投怀送抱吗?”乔麦说:“你这是啥话?人家是县领导。你以为男人都像你啊?”腰里硬当即就变脸了:“臭娘儿们,敢跟我横,郑县长表扬你了,你就翅膀硬了?你翅膀再硬,有我腰里硬的皮带扣硬吗?”乔麦继续辩解:“哪有你这么没脸的人啊?放我过去。我不亲自送去,人家胡支书、郑县长咋看我?”腰里硬的皮带啪啪抽打在乔麦的右臂上,乔麦感觉骨头折了,一炸一炸地疼。乔麦抱着胳膊,瘫倒在地,泪水不住地淌,一声不吭。腰里硬狠狠地冷笑:“刚刚结婚,给你脸了,这回让你瞧瞧我腰里硬的厉害!”乔麦脸蛋儿通红,胳膊剧痛,不能动了。腰里硬说:“我们去见郑县长,你亲自把稿件交给他。别的你听我的。”腰里硬背上乔麦上了船,直接去了县政府,到了郑继刚的办公室,乔麦疼得冒汗,将稿件递给了郑继刚,吃力地说:“郑县长,给您。”腰里硬说:“郑县长,那天您到我家鸭场,让我老婆写个材料,乔麦写好了,要亲自送你。结果路上跌了,可能是骨折了。”郑继刚惊讶地问:“你看她疼的,救人要紧啊,赶紧上县医院!”郑继刚让办公室调动了执法快艇,送腰里硬和乔麦去了医院。
从此,郑继刚就记住了腰里硬和乔麦。
当年郑继刚在白洋淀当乡长,腰里硬为了接近郑继刚,摸清了他县城家里住址,提着两条鲤鱼去拜访。他将鲤鱼里塞了两张各五千块钱的购物卡。腰里硬到了郑继刚家里,郑继刚不在,他老婆收了两条鱼。腰里硬特意叮嘱:“嫂子,这鱼自家吃,别送人啊!鱼肚子都是籽,吃鱼吃的就是籽啊!”郑继刚的老婆说:“谢谢,记住了。你叫啥名?”腰里硬微笑说:“我是王家寨的姚力英!”腰里硬走后,郑继刚老婆做鱼时发现了两张卡。郑继刚将购物卡还给了腰里硬,还批评了他:“鲤鱼我吃了,这卡还给你,以后你不能这样啊!”腰里硬尴尬地一笑:“好的,听郑县长的。这是我老婆乔麦的意思,感谢郑县长那天的帮助!”郑继刚问:“唉,你有个好老婆啊!乔麦胳膊恢复得怎么样了?”腰里硬说:“已经回家养着呢,吊着绷带,可以干活了。”郑继刚对腰里硬渐渐熟悉了,还问他有什么事情。腰里硬带着乔麦去端村,看望了郑继刚的老爹老娘。恰巧郑继刚养鸭的老爹郑大拿病了,乔麦留在那里伺候了一周,还帮助郑大拿照看鸭子。一来二去就熟了。郑大拿养鸭赔钱了,郑继刚也非常焦急。端村老百姓自嘲地说:“要发家养白鸭,养鸭就学郑大拿,一年赔个一万八。”郑继刚听了很难过,他爹养的品种是“樱桃谷”,乔麦养的也是“樱桃谷”,为什么乔麦挣钱而他爹赔钱呢?郑继刚让腰里硬带乔麦到端村,看看到底是啥原因。乔麦检查惊讶地发现,郑老爹养的“樱桃谷”是假的,不是山东陵县引进的“樱桃谷”。乔麦将孵化的小鸭子送给了郑大拿。郑大拿挣钱了,回头过来感谢腰里硬和乔麦。郑继刚跟腰里硬也走近了,经常喝酒吃饭。腰里硬对胡铁说:“要把郑继刚乡长变成我们的靠山,就要交成铁杆,铁杆朋友就得一起干坏事。”胡铁愣了:“郑乡长非常正派,怎么能跟我们干坏事呢?”腰里硬眨着眼睛说:“不怕领导正派,就怕领导没爱好。”腰里硬让胡铁摸一摸郑继刚有什么爱好。胡铁终于摸到了,这家伙爱下围棋。下棋结束的时候,腰里硬就请他喝酒,喝酒的时候,腰里硬终于说出了他的想法。郑继刚想了想,说:“你们有公司吗?如果有公司就参与投标吧!”腰里硬说:“我们没有公司,就一条抓泥船。谁家中标了您就说话,给我们点活干得了。”郑继刚爽快地说:“你和乔麦帮了我爹那么大的忙,这点事应该的。”郑继刚操持了一顿饭局,让腰里硬和鞋王申万胜认识了。抓泥船干了活,挣了钱,腰里硬又买了一条抓泥船。腰里硬最后给了郑继刚十万块钱好处费。
这是郑继刚副县长最后悔的地方。
那一天晚上,腰里硬请羽绒服厂张宁厂长吃饭,郑副县长陪客,张宁受宠若惊。腰里硬搬动副县长,张宁对他刮目相看。
张宁站起身连连敬酒,等候郑继刚说话。郑继刚只喝不说,腰里硬在桌子底下踢他的脚,郑继刚直咧嘴。张宁察言观色望着郑继刚。郑继刚有个特点,越喝说话越慢,他慢悠悠地说:“张总啊,你跟腰里硬应该成为朋友啊。腰里硬是王家寨的能人,就是啊,他的生意不顺,如今污染了,就想干点活,他看中你的羽绒服厂了,你安排干点啥都行,不挑,他不挑。”
腰里硬红着脸点头:“跟张老板学习,您看着安排,有碗饭吃就行。”
张宁苦笑着摇摇头,说:“感谢郑县长看得起我啊,话是这么说,腰里硬我知道,他在白洋淀也是个有头有脸的能人,我这小庙儿哪搁得下他这尊大神啊?”
郑继刚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你放心,姚力英他本人说的干点啥都行,不挑的。你呀,听我说,别看他这个人挺那个的,可他不是个糊涂人,他有自知之明,羽绒服专业他一点都不懂,你就是叫他当个领导他也不会同意的,明白了吗?”
腰里硬就这样进了大张庄张宁羽绒服厂,当了一个工人。张宁心里忐忑不安地问腰里硬:“叫你当工人你真的不委屈?”腰里硬说:“你这人咋这么啰嗦啊?我说了不懂你这行,当个工人就挺好的。不过,我有个请求你得答应我。”
张宁连忙作着揖说:“哎哟哟,不敢当,不敢当,你吩咐就是了,我保证……”
腰里硬打断他的话:“听着,污染了,我媳妇乔麦的鸭子养不了,只能把那些小畜生全都给杀了,通过关系卖到北京的烤鸭店。鸭子肉卖掉了,可鸭子毛呢?我想啊卖到你这儿,让我少损失点儿,听明白了吗?”
张宁顿时松了一口气,说:“这点小事儿啊,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没问题。”
当天下班后,腰里硬就把这事告诉了乔麦。
对家庭来说,这真是好事。乔麦正蹲在院子里洗菜。她的脸蛋儿通红,刚刚洗了澡,湿漉漉的头发松散地披在肩头。腰里硬像不认识她一样上上下下审视着她:“你说吧,雁子家的鸭毛得几天送完?”乔麦愣了愣,说道:“她家的鸭毛几天送完得看你送得快还是慢。”腰里硬刚要急眼,习惯性地摸腰带。乔麦停下手里的活儿,倔倔地说:“腰里硬,你是咋跟胡支书保证的?”腰里硬缓缓松开摸腰带的手,脑袋咚的一声撞了墙:“胡玉湖啊,您岁数不小了,咋还不退休啊?”乔麦生气地说:“支书是多好的人啊?你竟敢咒支书?”腰里硬马上微笑了:“我没有咒,我是念叨念叨,让他健康长寿。你别去告状啊!”乔麦说:“不跟你贫了,我们说正事吧,你既然去了羽绒服厂,自己就办了呗!”腰里硬说:“我这不是丢了一根手指嘛?”乔麦说:“雁子有手有脚的,凭啥叫我送啊?”腰里硬说:“雁子长得那么好看,天这么热,万一晒黑了咋办?还有啊,那厂子里光棍多,万一打她的歪主意咋办?”乔麦气得浑身颤抖:“你怕她晒黑了,就不怕我晒黑了?”腰里硬说:“你可真敢说,你跟雁子能比吗?她是客人,你是家人。”乔麦摇头说:“你别说了,你就不怕有人说你闲话啊?”腰里硬哈哈笑了一串,说:“泥鳅活着的时候就没少说我的闲话,爱说啥说啥吧。”乔麦追问一句:“就不怕我说啥吗?”腰里硬恶声恶气地说:“你都自杀过了,闹得一街两巷,该说的不都说了吗?”乔麦嗓子眼一堵,胸脯起伏:“腰里硬,你……你……你还要不要个脸啊?”
腰里硬的牛眼睛嗖嗖放着邪光。
乔麦一股血上了头,想拼个你死我活。但一想到哥哥乔木,想到家里爹娘,她又忍住了。
腰里硬冷笑两声:“我告诉你啊乔麦,苇秆儿走了,你自杀事件刚刚平息,我不想再生事端,这次运鸭绒我让胡铁弄吧!但是,这事扯平了,以后我可是公事公办!”说完,气哼哼地走了。
大群的鸭嘎嘎叫着,干渴得难受。
腰里硬听见鸭叫就心烦,瞟了一眼发呆的乔麦,说了一句:“从明天早上开始,你给我好好送鸭毛,看好秤,别他娘的缺斤少两的!”
他踢翻了一个菜盆子,扬长而去。
乔麦坐在鸭子园跟前,看着菜盆子滚落到淀沟里,惊动了站立的鸭子,她心疼这些鸭子。
腰里硬的一只大手按在了雁子的肩上,她鼻子立刻一酸,眼泪唰唰流下来了。
“哥?”雁子身体软了。
腰里硬搂住雁子的肩膀揽进自己怀里,摩挲着她的脸颊说道:“亲爱的,别悲观。不是还有我吗?张宁的羽绒服厂需要大批鸭毛,我已经跟他讲好了价,可以赚一大笔了。”
雁子抬起头来看着腰里硬:“真的?”
腰里硬笑笑:“你把鸭毛都准备好,明天早上叫乔麦送厂里去。”
雁子问:“咋叫乔麦送啊?”
腰里硬说:“你不懂,听我的就是了。”
张宁是土生土长的大张庄人,今年三十八岁了,手里有两个羽绒服企业。腰里硬通过郑继刚副县长跟他熟了,关系越来越铁。
这天一大早,还不到六点钟,乔麦就起床做好了早饭,熬大米粥,鸡蛋炒咸菜。腰里硬嫌粥烫不吃了,抓起俩馒头和两个鸡蛋走了。
乔麦无意中听到了腰里硬和雁子的流言蜚语,极其恶毒,她心里不痛快,堵得慌,但又不能发作,只能强忍着吃完了饭,把两袋子鸭毛捆绑在自行车后座上,骑上直奔大张庄羽绒服厂。
乔麦家的鸭绒过去都是卖给贩子。她和雁子家的鸭毛是第一次进羽绒服厂。每次来送鸭毛,张宁必须要亲自验货,当他走到原料站准备验货的时候,第一眼看到乔麦,眼睛立刻就直了。王家寨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女人?乔麦不知道张宁为什么这样看着她。司机大哥着急了:“张老板,你快点验货收货呀,还有下一个客户等着我哪。”张宁反应过来,一边继续盯着乔麦看一边语无伦次地说道:“不用验货了……错不了,挺好的……挺好的……”
一个大雨天,张宁带着一个客户去食堂吃饭,酒喝多了点儿,客人顶着雨走了。他在食堂躲雨,王大翠闯进来了,一句话不说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大腿上,脑袋往他的怀里扎,毛茸茸的头发撩拨得他浑身越来越燥热,嗓子眼干得要冒烟,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操控着他一把抱起了王大翠放到了沙发上,缓缓地解开了她的衣扣。两个人就这样越过了那道红线,成了一对野鸳鸯。现在,王大翠跳下车,揪着张宁的手一再追问:“你在这等谁呢?啊?说,你说嘛你说嘛……”张宁搪塞道:“啊,我……我没等谁,去食堂忙吧,晚上陪我喝点儿啊。”王大翠信以为真上了车走了。
王大翠刚走没一会儿,乔麦驮着两袋子鸭绒进了门口,张宁立刻眉开眼笑心花怒放地迎了上去,说到结账,糊弄乔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空无一人。乔麦犹豫着不进,张宁推了她一下,咧嘴说道:“乔麦,进来,进来,你累了吧,快擦擦汗。”
乔麦有些紧张,忙不迭地躲着张宁。
张宁郑重地说:“乔麦,往后不让养鸭了,你就到我羽绒服厂当领班吧?”
乔麦说:“我哪有这技术啊?”
张宁说着涎皮赖脸地凑近乔麦,闻到酒气,乔麦越躲张宁离她越近,就要挨到一块了。乔麦一颗心狂跳不止,嘴里发干,干得使劲喊却喊不出声来,张宁已将乔麦压倒在身下了。
王决心跟着水牛来送鸭毛,水牛盯着过秤。王决心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多像乔麦的声音啊?他循着声音摸到了张宁的办公室。
王决心突然闯进来了,大喊了一声:“乔麦,我来了!”他冲进去,将张宁打了一拳,营救了惶恐的乔麦。
乔麦从办公室出来,浑身微微颤抖,恐惧的眼神没着没落的。她感谢王决心为她解了围。
乔麦说她再也不自己来卖鸭绒了。
王决心和乔麦一起乘船回到王家寨,王永泰在码头看见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埋怨王决心怎么跟乔麦在一起。王决心说:“爹,她在大张庄羽绒服厂碰上流氓了,我英雄救美了一把。”王永泰喊王决心去西大淀,他说老顺子在那里训练鱼鹰。白洋淀的土话,叫“熬大鹰”。
王永泰划船出了码头,大黑、二黑跟着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