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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洋淀上.1卷 第六章 养鸭女

日上三竿的时候,鸭群吃饱了,放鸭人乔麦却饿了。

她从口袋掏出一个哨子,呜呜吹响了。鸭群听到哨声,呼啦啦往船边游,乔麦就赶鸭子上船。鸭子个个嗉子鼓鼓,肚子滚瓜溜圆。它们摇摇摆摆上船,显得心满意足。虽说污染,淀上还是有鱼、虾、螺、蚬……活着,这些水生动植物为鸭子提供了丰富的食物。这是白洋淀鸭绒好、鸭肉上乘的主要原因。

腰里硬外出的日子,乔麦就带着干粮,在淀上陪鸭子一整天。腰里硬在家,就不行了,她要赶回去,给腰里硬做饭。

回到家,吃完饭,起风了。院子里飘起了洁白的鸭毛。

乔麦喉咙痒了,鼻子立刻酸凉,眼泪就呛了出来。一只瘦弱的鸭子扭了过来,它也许知道主人的悲痛,伸出蛇一样的脑袋,拿红色嘴巴安慰她。鸭子弄脏了她的裤子,她视而不见;鸭子乖乖地蹲下了,似乎是陪伴。乔麦抚摸着鸭子的脑袋,抬头看枝条挂绿的柳树,树枝上沾着鸭毛,似柳絮,有一根白白亮亮的。

一阵风吹,那根鸭毛在院子里飘飘忽忽,打旋儿,后来飞上了天空,不见了。

乔麦一直看着一根鸭毛的消失。她觉得自己的命,连一根鸭毛都不如。

乔麦是个苦命的女人,一直默默地承受着命运强加给她的屈辱。不是知情者根本不会相信如今还有这样的苦难。乔麦在心中说:“腰里硬,你个挨千刀的鬼,我要不是嫁给你,我和孩子哪有今天的灾?”

下午四点多钟,鱼丸店老板二巴掌给乔麦送来了鱼丸子。乔麦冷冷地问:“是王决心让送来的?”二巴掌龇牙一笑:“不是,我娘让送的。”乔麦这才收下了,眼睛一热:“谢谢二婶。”二巴掌走的时候,乔麦让他带给他娘小洒锦一兜鸭蛋。

乔麦望着二巴掌一颠一颤地走了。

张家口崇礼县西窑村,乔麦从这里嫁到白洋淀姚家。她有男人,有孩子,有自己的家,养鸭子,有吃有穿。养鸭子,本小利大,也好卖,生意一天天做了起来。

村里的人粗一看,这样的生活还求什么呢?所以周围的人并不理解乔麦的苦恼,她无法将自己的苦恼表现出来。她吃苦耐劳,养鸭子吃体力的苦,对于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真正的煎熬是来自精神的打击、内心的崩溃。

土豆、乔麦和莜麦,代表了她的故乡的元素。紧紧巴巴过日子,只能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这几年,国家加大了对张家口的扶贫力度,日子开始好了起来。哥哥乔木长得又黑又矮,村里人喊他武大郎,妹妹如果不换亲,他就只能打一辈子光棍儿。乔麦是一个孝顺的女孩儿,爹娘为哥哥的婚事愁眉苦脸,她见了难受。而且她深爱他的哥哥,思来想去,只好含泪答应了这门亲事。与她一样,姚丽蓉为了哥哥腰里硬,也忍受了屈辱。

乔麦初次见到腰里硬的时候,没有看上这个个儿矮腰圆的莽汉,他连微笑的时候都带着一股杀气。乔麦偷偷跑了,发誓再也不回这个家了。

可是,一个没有出过门的女孩子,别有什么闪失,家里人急坏了。乔木带着干粮找了半个月,才在张北县的菜地找到了干活的乔麦。乔麦看见乔木一愣:“哥,你是不是抓我来了?”乔木一把抱紧了乔麦,然后塞给她五百块钱,说:“哥不怪你,你平安就好,照顾好自己。”乔麦心头一热,双眼含了眼泪,把钱塞给了乔木,乔木推托着,转身走了。乔麦望着哥哥矮小的身影消失,焦心慌乱。听说爹病了,腰里硬自己回白洋淀了,他的妹妹姚丽蓉却留了下来,照顾老人。虽然还没有过门儿,但她开始尽一个儿媳的职责。

乔麦被震撼了,不由得问自己: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乔麦脸色苍白地回到家,父亲斜靠着被垛,人走了相、脱了形。她缓缓走向父亲,扑通一声跪在爹的跟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我嫁!”说完,一头晕倒在爹的怀里。

乔麦为了哥哥,答应了这桩婚事。

嫁到王家寨的女人,婆家都给配一个红柜。这里装着女人的东西,也藏着她们的秘密。当柜子的红漆旧了,她们感觉自己被时光变成了旧人,对生活都失去了幻想。

乔麦嫁给腰里硬,姚家也给配了一只红柜。她打苇和织席都是好手。最初到苇田割苇,割苇节是女人的节日。银色的镰刀飞舞着,金黄的苇叶纷纷扬扬落下来,落在头发和肩头,耳朵被沙沙声音灌满,反而有了一种快感,报复谁的快感。

天气渐渐凉了,王家寨的夜晚却是溽热的,虽说白天很累,但是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夜晚精力异常旺盛,男人和女人溜光的身子躺在苇席上,浑身上下淌着汗,皮肤叠着苇席的印子,花搭搭的。有的家里,传出女人的呻吟和男人的喘息声。苇子割下来做成苇帘子、苇席。咔嚓咔嚓织苇帘子,织苇帘是手脚并用。手续苇篾,脚踩踏板。乔麦知道,当一片片苇篾子被机器吞了,苇帘子和苇席就做成了。

后来,乔麦改行养鸭了。

白洋淀穿行着一个个鸭排,白色的鸭子密密麻麻。有人向养鸭户家里收购鸭绒。养鸭户也养肉鸭,宰杀后送到北京全聚德烤鸭店。香喷喷的全聚德烤鸭,其实也有白洋淀的味道。

从改革开放到今天,从池塘散养到规模化暖棚养殖,养鸭户走过了风雨历程。这里的双黄鸭蛋,远近闻名。苇荡里,麻雀一跳一跳,嘁嘁喳喳,说着鸟的语言。鸟窝里面有小鸟唧唧地叫着。乔麦发现,村口有一块高高的苇田,那些枯枝苇叶混合在一起,烂为丰腴的泥土。

鸭子在苇田上溜达,她站在围田上看王家寨,水村的轮廓和倒影变得和谐。乔麦觉得,要不是因为她的丈夫,这个地方比家乡不赖。

天下所有地方,都是有气味的。山有山的气味,平原有平原的气味,白洋淀有白洋淀的气味。

乔麦问自己,王家寨的气味是什么呢?除了炖鱼的香味,还有一股草的味道。这股草的味道与芦苇味道不同。到底是什么气味呢?这是白洋淀炖鱼和苇叶煎饼的混合味道,煎饼裹了一层苇叶,蘸着鱼汤吃。故乡的饭菜渐渐远去,她渐渐习惯了王家寨的炖鱼、饸饹和苇叶煎饼的味道。

但是,与壮美大淀和风土人情相比,腰里硬就是另类的存在。他坏毛病多,她忍了,用皮带打人,能忍吗?皮带下的乔麦,感觉穿越到了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她是一只美丽的小鹿,瞬间被狮子扑倒……

乔麦本有银铃般的笑声,皮带下,哑了。淀上放鸭子,她在船头坐,四周只有芦苇、荷叶、水鸟和鸭子,还有一片水、一片天。这样的环境下,她想起曾经银铃撞响般的笑声,她想试试。试了,听到的是敲破锣的声音,她愣了,戛然而止。

腰里硬说话,吐沫星乱溅,指天骂地。别人聊天,他总要插一杠子,煞风景是他的拿手好戏。对于农村里长大的女人来说,男人霸气点儿没什么,怕的是,乔麦会无缘无故地遭到男人的毒打,几句话不顺,他就拿皮带抽打乔麦。不仅仅是他的狂躁症,一颗深藏的、千百年来播下的男尊女卑的种子,在他腐朽的头脑里发酵和繁衍起来。

如果不是为了哥哥乔木,乔麦当然不会嫁给腰里硬。有时她想,她宁可成为老姑娘,宁可孤独成白发苍苍,化作尘土,都不会嫁给这个男人。但她嫁了,不得不嫁。嫁了,还要强作欢颜,强作欢颜还不行,还要随时迎接飞来的皮带。想到这儿,乔麦心底生起阵阵悲凉。

乔麦高中毕业,也算是读过书的。越是读书,越是无法忍受折磨,越是变得脆弱而无助。

乔木憨厚老实,心里有数。

乔木知道妹妹为了自己受了委屈,但是乔麦遭家暴,对他还是秘密。哥哥理解的委屈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乔麦的脑子记忆力超强,每次考试数学都是班上第一,如果不是爹在地头犯病,耽误了她高考,她应该是某大专院校的高才生了。

乔麦出嫁时,乔木哭了;为了让乔木开心,乔麦笑了。

乔麦尊重哥哥,也心疼哥哥。起初,乔麦不适应船上的生活,白洋淀景色虽好,她不敢在船上站得太久,否则就感到晕眩,起风浪时她还会吐得翻江倒海。平常日子里,她端坐在船头,任船自己漂流,如果碰到垃圾和杂物,她就动手捞起来,装进塑料袋儿里。苇秆儿没有出生那会儿,她的唯一的伙伴儿是一条狗,狗守着鸭棚子,不能跟她上船,腰里硬整天带着胡铁、泥鳅乱跑,乔麦的生活,在腰里硬眼里,不过是淀上刮了一阵风,不在意。两个人很少有交流,腰里硬不想知道,她是怎么在大淀上打发日子的。

“吃什么呢?这么高兴?”腰里硬回到家里,瞪着眼睛问。

乔麦将油炸的水芹菜端到桌上,让腰里硬吃,腰里硬吃了一口,啪啪地吐出来:“啊,这是啥破菜?太苦了。”

乔麦急忙端来醋溜白菜和炒鸡蛋,她自己默默地吃水芹菜。她想以后再炸水芹菜,就多放一些糖,腰里硬吃着也就顺口了。

乔麦硬着头皮,使自己融入男人的生活。可是,腰里硬极难伺候,哪天饭不合他口味,立马翻毛转性掀桌子,几句话说不对了,他抡皮带就打,乔麦常常鼻青脸肿,几天不敢到淀上放鸭。乔麦隐忍了,知道未来的日子无比艰难,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是独自承受吧。她的苦没有告诉家里的人,更没有说给哥哥乔木。她知道,如果像怨妇一样说了,家里人除了惦念,于事无补。

这一瞬间,苇秆儿的声音又飘在耳畔,人影也在眼前晃了,孩子跟她放鸭排的时候,顽皮耍闹,险些掉进水里。那一次,她狠狠打了苇秆儿的屁股,苇秆儿哭得伤心,现在想来,她后悔,不该打孩子。鸭船上的母子时光,现在想起来,那是她有生以来最好的日子。

苇秆儿的身影消失了。乔麦躺在船板上,头枕着手掌,仰面长久地望着高远的天空,希望天上再出现苇秆儿的身影。没有了,只有白云一团团地滚动着,好看的云朵转眼就没了,就像苇秆儿一样。乔麦眼里又莫名地涌满了泪水。

乔麦会养鸭,能养鸭。有人叫她“养鸭队长”。干啥就务啥。她常去大乐书院,借养鸭养鹅的书看。有时还看一些喜欢的小说。家乡有个说法,吃水芹菜的人聪明。乔麦爱吃的水芹菜,还能治病。

记得小时候,乔麦的眼睛坏了,她家买不起眼药水儿,就拖成了慢性病。

后来,母亲拿来了水芹菜,挤出汁液给她治眼睛。水芹菜的汁液蜇得疼,但是眼睛渐渐好了,她背着书包到河滩去,蚊子咬了胳膊,她用手抓破了,她就把带着露珠的水芹菜挤出汁液,抹在伤口,这就是最好的良药。因为乔麦的发明,全西窑村老百姓眼睛肿时都去采摘水芹菜。

门响了,然后是杂沓的脚步声。

二叔姚哈喇和二婶进来了。姚家最好的一双老人,常常像爹娘一样照顾着乔麦。姚哈喇安慰了乔麦几句,二婶又哭了一阵。姚哈喇痛心地说:“想不到的灾啊,人死不能复活,你想开点吧。”二婶也劝说:“是啊,我可喜欢苇秆儿了。哎,刚刚我看见王决心在门口转悠。我们来了,他就躲了。到底是不是他撞了苇秆儿啊?”

乔麦红着眼睛说:“泥鳅说是他撞的,他不承认。”

二婶疑惑地说:“警察为啥没抓他?说他做完笔录就回来了。”

姚哈喇叹息一声,说:“别忘了他们家亲戚,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能不给他开绿灯?”

乔麦说:“人命关天,没有人敢在这事上造假。”

鸭子又嘎嘎地叫唤了。

乔麦让他们吃瓜,然后提着鸭桶,去鸭棚子里喂鸭子去了。鸭子吃食的声音窸窸窣窣,像雨点落地。喂好了鸭子,乔麦重新回到房间。二婶思念苇秆儿,她仍然哭。乔麦跟着掉泪,给二婶递毛巾,炕头掉下一个东西,她发现,那是一个用苇子扎起来的小手枪。

那是乔木来王家寨的时候,专门给苇秆儿做的,苇秆儿十分喜欢。苇子手枪上面还沾着泥巴,上面清晰地印着苇秆儿的指纹。乔麦把手枪捡起来放在胸前,眼睛充满悲伤。

两位善良的老人嘱咐一声:“别哭别哭,我们走了。”

乔麦送走他们,回头将芦苇手枪珍藏起来,然后又去鸭棚捡鸭粪了。

乔麦尽量用艰苦的劳动来麻醉自己的痛苦和悲伤。黄昏了,鸭子进棚了,掉了白花花的大片鸭毛,她将鸭毛扫起来,收进一个麒麟袋子里,然后用水洗干净,再放进土锅笼屉上蒸,这是原始的消毒程序,只有消过毒的鸭毛才能卖出好价钱。摆渡船停靠的时候,下来走街串巷的收鸭毛的贩子。码头对面的大张庄,有几家规模不小的羽绒服厂,专门到村里来收购鸭毛。

西边的大淀,晚霞渐渐消失了,留下了一片红色的云彩,像一片荷花一样,层层叠叠地涌着。乔麦多看了两眼,轻轻舒了口气。

鸭棚的台子上,有几本小人书,其中一本是卷了边的《雁翎队》。在雁翎队的家乡看这本小人书,乔麦想儿子了,时常拿过来翻翻。

这本小人书是二叔姚哈喇送的,苇秆儿特别喜欢小人书。二叔爱好收藏,这是他小时候看的老物件。苇秆儿每天睡前必看,吵吵着要当雁翎队,杀鬼子。

乔麦抚摸着小人书。她的眼睛又红了。几年前,苇秆儿的出生,使她的生活变得甜美、舒畅。她觉得活着真好,只有和儿子独处时,她才会从心里彻底放松,仿佛空气都是甜的,她经常想,如果时间可以回流多好?苇秆儿还是依偎在她怀里。乔麦坐在沙发上,双手轻轻地搂着苇秆儿,翻看小人书。苇秆儿靠在妈妈怀里,手拿一根甘蔗,津津有味地嚼着,嘴里还吱吱呀呀地嘟囔着,好像听懂了妈妈的话。

苇秆儿一天天长大,乔麦心存感恩。感恩苍天赐给她这么一个好儿子,让她勇敢地面对苦难。

有一天晚上,门嘭地一响,乔麦心里一沉,她知道腰里硬回来了,腰里硬喝了酒,摇摇晃晃走到乔麦身边,嘿嘿乐着,亲了她一口,满嘴酒气,熏得乔麦差点儿背过气去。乔麦知道接下来腰里硬想做什么,可孩子还没睡呢!苇秆儿见了,端起手枪,冲他瞄准,嘴里喊着:“啾啾啾,我打鬼子。”

猪头小队长是雁翎队中的鬼子。这是小时候,小伙伴们给腰里硬送的雅号,多少年没人再叫了。儿子无心叫起,让他心里冒火。不由分说,他一把从乔麦怀里抢走了苇秆儿,把苇秆儿举过头顶,苇秆儿受到了惊吓,哭了起来。腰里硬不耐烦地骂:“兔崽子,看见我就知道哭,哭,我是你亲爹!”苇秆儿哭得更厉害了。腰里硬一遍一遍摇晃着儿子,让苇秆儿叫爸爸,苇秆儿就是不叫。乔麦急忙说:“你快把孩子放下来,会吓着他的。”腰里硬醉了,听不清乔麦说什么,继续摇晃着苇秆儿说:“猪头小队长是小鬼子,你爸爸腰里硬是大英雄!”

苇秆儿突然止住哭,眼睛直了,气管被堵住了。乔麦看不得苇秆儿受委屈,她一把从他手上夺过苇秆儿,一股无名火起,腰里硬扇了乔麦一巴掌。

一会儿,苇秆儿脸色缓过来了,发出哭声。乔麦颤抖着身体,怒目圆睁,咬着牙,一字字地说:“腰里硬,你不是人,你差点要了孩子的命啊,你有本事就打死我!”

腰里硬看着乔麦对他吼,愤怒了,下意识抽出腰带。乔麦拿起一个杯子,向腰里硬砸了过去,砸中了腰里硬的额头,杯子掉在地上碎了。

乔麦一手抱着苇秆儿,冲出了家门。

乔麦抱着苇秆儿漫无目的地走在水边。她又恨又怕,如果她不在身边,如果没有及时发现,也许现在抱着的是儿子的尸体。她痛恨腰里硬,想想自己和可怜的儿子,再也忍不住抽泣起来。她哭,苇秆儿也跟着哭,夜里收船的人们看到母子两人都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乔麦抱着苇秆儿踉踉跄跄走着,她望着摇晃的芦苇,望着幽深的淀水,她瞬间陷入绝望,与其这样担惊受怕地活着,还不如抱着儿子跳进这大淀。

乔麦看着可爱的儿子,她又摇了摇头,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太自私了。这个时候,乔麦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哥哥乔木打来的,说家里的桃树结了好多桃子,可甜了,娘挑出最好的桃儿留了起来,快递给她和苇秆儿。乔麦的心瞬间涌起一股暖流,她眼里渐渐有了光、有了希望,望着这片生机勃勃的芦苇,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又充满了坚毅。

她抱着苇秆儿回家,腰里硬睡成了一条死狗。

学校有一排老楼,山墙上、围墙上都爬满了嫩绿的爬山虎,郁郁葱葱。

山墙是砖墙,爬山虎爬着容易,围墙是铁艺制作的,它们怎么爬?愣是爬满了老楼,又从老楼爬到了铁艺围栏,像蚕吃桑叶那样,一步步侵占,转眼间,铁艺墙出现了绿色。

乔麦记得她嫁过来那年,铁艺墙是旧砖墙倒塌后重建的。而今已是郁郁葱葱。它们,一片一片的嫩叶,像三根小手指,变成了一个小手掌,灵活、坚韧地攀爬,不管你有多崎岖、多陡峭,它一定要爬上去!爬上去看什么?还是墙!

乔麦觉得自己就像爬山虎,每天只顾爬。不为目的,不问意义。不对,爬山虎用绿色装点了世间,而自己呢?养育的儿子没有了,行尸走肉吗?

学校放学了。门口乱成一团,一片欢声笑语。孩子们蹦蹦跳跳地被家长接走了。

夕阳洒下一片金黄。洒在校园,洒在爬山虎上,美美的。乔麦失神地望着学校,看着孩子和家长都走了,看着校园大门口关闭。

如果苇秆儿活着,还有两年也背着书包上学了,这么近的学校,读书多方便。想着,就看爬山虎,她看见爬山虎动了,那些绿色的生灵,争先恐后地往上爬。你追我赶,力争上游,喊着:爬上来呀!爬山虎没人施肥,没人浇水,你爱爬不爬,没人管你,没人理你。

看着看着,自己就想做一藤爬山虎。

乔麦家是村里最北边,一边临淀水,一边挨着河汊子。再往南走那是一架木桥。她家独门独院儿,与村里别的人家不相连接,与姚哈喇家隔着一条空地。这样的环境正适合养鸭。当年腰里硬的爹在村里盖了别墅,后来赔钱拿别墅顶账了,村里又给了姚家这块儿地基。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腰里硬他爹又盖了一套青砖房,在王家寨也是鹤立鸡群,有一种特别富贵的感觉,那套房子是给姚丽蓉的。“收鸭毛喽,收鸭毛喽!”乔麦听到街上的贩子的吆喝声,慢慢站起来,将积攒的两袋鸭毛拽出去,把鸭毛交给贩子。

天渐渐黑了,王家寨的灯光亮了,隐约听见远处传来的收船的砰砰声。

乔麦仔细听了一下,腰里硬、胡铁和泥鳅的说笑声渐渐近了。泥鳅对腰里硬说:“大哥,今天晚上到我家吃饭,我有老白干荣誉酒。”腰里硬嘿嘿笑道:“好啊,泥鳅对哥好。苇秆儿没了,几天都没有喝酒了。”泥鳅说:“你跟乔麦都年轻,再要个孩子。”腰里硬叹息一声:“如今环境污染,怀孕哪那么容易啊?泥鳅,你跟雁子也是不来孩子啊!”泥鳅让腰里硬喊上乔麦,一起到他家吃饭,腰里硬不让他喊,他不愿意见乔麦哭丧的脸。

乔麦没有吱声,犹豫了一下,趁着他们没有看见她,赶紧躲到阴影里。

苇秆儿死后,腰里硬也悲伤了几天,毕竟是他的亲骨肉,但他很快走出了悲伤,他不爱乔麦,又怎么能特别思念苇秆儿呢?乔麦也不喜欢跟腰里硬在外边吃饭,更不喜欢他身边的这两个男人胡铁和泥鳅。雁子打开了家门,乔麦看着他们三个人进了泥鳅的家。

乔麦急忙从暗处里闪出来,朝自家院里走去。院里有一棵苦楝树,半死不活的,树杈杂多,膨胀成大片树伞,乔麦在树干靠了一阵,闭上眼,歇一会儿。不知怎的,每次靠上苦楝树,她就心安,像是有人在抚慰自己,暖暖的。一棵苦楝树,也叫哑巴树;一个苦命的女人,也像哑巴一样时常自言自语。乔麦靠着树,背过手,抚摸树,盼着树好起来。

她自己的眼睛却流下了两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