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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归程

那天中午,潇潇和麦克白讨论的几乎全是话剧表演的问题。他们面对面很随意地坐在草地上,“麦克白”双手抱住膝盖,前仰后合很惬意的样子;潇潇则不断地掐一根草茎在嘴里,一截截咬碎,吐掉,再掐一根。“麦克白”警告她说草茎上有无数细菌,当心它们在你肚里作怪。”潇潇就哈哈大笑,十分开心。

潇潇始终没有想起来要问他的名字。

有好几天时间,潇潇有事没事总要到未名湖边转上一圈,希望能再有跟“麦克白”邂逅的机会。但是她一次也没有碰上他。

星期六晚上,学校大饭厅里举行舞会,小金子问潇潇去不去?潇潇懒懒地摇头,一副抬不起猜神来的样子,小金子叹一口气说:“潇潇,你得承认你又在恋爱了。”

潇潇象被蜂儿蜇了一下似地,跳起来否认:“谁说的?”

小金子得意地笑笑:“我看出来的。有关这方面的心理状态,你躲不过我的眼睛。”

潇潇懊丧地低下头去,好一会儿才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你说我是在恋爱,我自己都觉得吃惊。”

小金子抱住她的肩膀:“告诉我是谁。”

“我说了你不会相信,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天哪,你真的是一见钟情,连名字也不知道就爱上他了?”

“可我并不是……”

小金子打断她的话:“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告诉我他是什么样子的人!”

潇潇说看过前不久学校里演的莎士比亚名剧《麦克白斯》吗?他就是那个“‘麦克白’”。

小金子再一次表示吃惊:“潇潇你真是不得了,眼光好厉害,看上的都是我们学校里出类拔萃的人物。这个‘麦克白’我知道,法律系的,年龄挺大的了;风度好得很,据说法律系仰慕他的女生不下一个排。”

潇潇惶惶地说:“哦,我真的是不知道……”

小金子仰头想了想,很爽气地说:“没什么可说的,还是我亲自出马去帮你解决难题吧,谁叫我们是好朋友呢?我有个贵州老乡,是法律系学生会主席,找他去打听情况,准行。”

小金子说到做到,马上把舞会票子给了别人,出门到男生楼找她的老乡。

潇潇在宿舍里如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不知道怎么才好。全楼的女生几乎都涌到大饭厅里去了,楼道里因此静得叫人心烦。窗外从大饭厅的方向隐隐约约传来舞曲的声音,沸沸扬扬好不热闹。潇潇忽然在心里后悔起来:为什么不去舞会呢?这时候“麦克白”一定在舞场上带着哪个女生跳舞,跑去了不就可以遇上他了吗?

小金子去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回来。她说她老乡到图书馆去了,她跟着去了图书馆才把他找到。“已经问清楚‘麦克白’的尊姓大名了,叫康劼,上海人,未婚妻曾经到学校来看过他。”

潇潇惊叫起来:“什么什么?”

“未婚妻曾经到学校来找过他。”小金子一字一句说。

潇潇的脸色倏然间发白:“你是说,他已经有未婚妻了?”

小金子同情地望着她:“潇潇,这么大的学校,优秀的男孩子多的是,别去为一个有未婚妻的人伤心。趁现在一切还没开始,早点把他忘了吧。”

潇潇木然地摇头说:“不,开始了,一切早已经开始了。”

如果说潇潇没有知道康劼的情况之前,她对他的爱慕还只是处于朦胧阶段,荫发阶段,那么这一个晚上她忽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爱上他了,她嫉妒他在上海的未婚妻,憎恨他那么早就为自己安排了终身,又伤心自己两次爱情总是盲目,爱上了自己不该去爱的人。想到她刚刚爱上康劼就要中止这个错误,她如鲠在喉,怎么样都不是滋味。

她想,不管怎么样,她要亲口告诉他有过这么一件事。她觉得只有说出来以后她才会心平气和。

她写了一张简单的便条,装进信封,贴好封口,趁一天中午人少的时候投进法律系信箱。她在便条中约他星期三晚上去未名湖边老地方见面,有事情要告诉他。署名是:热爱莎士比亚的人。

到了星期三晚上,宿舍里的人都去听地理系有趣的选修课了,潇潇推说感冒头疼,和衣躺在床上。等同学们一走,她一骨碌爬起来,急急忙忙去了未名湖。

离开好远就看见一个黑黑的身影一动不动站着。潇潇事到临头忍不住慌张起来,慢吞吞地走近黑影,心里同时盘算着如何对康劼开口。

忽然那黑影一下子转过了身。猝不及防间潇潇和他四目相对,她的心脏开始大声地呻吟和痉挛。她下意识地站住脚步,一刹那逃跑的欲望竟非常强烈。

康劼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靠近她。他开口说:“你不该约我晚上来。星光太暗,我没法看见你的脸。”

潇潇激动地摇着头:“不,这样更好,我们谁也不要再看清楚谁。我只想来告诉你……”

康劼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她的嘴上:“让我先来说!我先要说,我喜欢你。”

潇潇目瞪口呆,微张了嘴巴说不出话。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个戏剧性的突变,“喜欢”这两个字先由康劼的口中说出来。

“我喜欢你。”康劼喘着气,用男人的厚实的底音说:“从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你了,我想躲开,我真的总是在躲。可是这不成,没有人能够受得了,谁都不能。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记得不记得?你替我整着头套,你的手指能摸到我的头发时,我浑身都在哆嗦。我想要叫,大声地呼唤出来。可是你不肯给我机会,你仅仅朝我,朝我那么端庄地一笑……”

潇潇目瞪口呆地听着他的话。是吗?是这样的吗?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想痛哭,是因为快乐……这一刻她忘记了还有一个“未婚妻”存在,她的心又疼又胀,象被人强迫塞进了一只拳头。

康劼慢慢地举起手来,抚摸潇潇的脸颊。

“潇潇你哭了。”康劼轻轻地说。

“是的,是的,我哭了。”潇潇急促地回答他,“当幸福来临的时候,你不觉得眼泪流出来是最舒畅的吗?”

康劼问:“你真的肯把我们之间的感情视为幸福?”

“我不可能再有其他选择。”

康劼猛然抱住潇潇的双肩,不迭声地说:“哦,潇潇,潇潇!天底下最美丽的女孩,最聪明的女孩,最纯情的女孩!”

潇潇脸上挂着眼泪,接住他的话说下去:“最走运的女孩,最幸福的女孩,最忘乎所以的女孩!”

他们微笑着久久凝视对方的脸,都觉得这一刻两个人的灵魂已经双双融进星光朦胧的夜空,成为宇宙中一种永恒的物质。

有一天在图书馆,潇潇给小金子看她抄在笔记本上的一段散文诗,是她最喜欢的智利女诗人米斯特拉尔的作品。

你说了爱我之后,我止不住热泪的滴流。你对我说,你我相偎相依,无论天涯海角。

你给我的幸福出于意外,来势之猛使我受不了。你原可以象喂病人喝水一样,一点一点地给我,可是你让我就着涌泉痛饮!

我伏在地上,在我灵魂领悟之前,我会一直哭泣。我的感官、我的脸庞、我的心都听到了。我的灵魂还不明了。

美妙的下午已经消逝,我摇摇晃晃向同家的路上走去,扶着路旁的树干……这条小道我上午已经走过,但是我觉得生疏。我惊讶地望着天空、山谷、村落的屋顶,我打听它的名称,这一切都恍若隔世。

明天,我坐在床上,请别人呼唤我,我要听听自己的名字,相信这是真的。我会再一次哭泣。你给我的幸福来势太猛,使我受不了!

潇潇等小金子看完,对她说:“如果要问我这些日子心境如何,我要说,跟这首诗里写的简直完全一样。也许女人的心都是相通的,彼此的感觉能够完全重合。只不过米斯特拉尔能写出这么漂亮的诗作,而我要比她笨拙许多,没法把这种欣喜到极处的感情告诉别人。”

小金子惊讶地说:“原来你们已经接上头,已经相处过一段时间了?”

“是的。”

“你不是知道他有未婚妻吗?”

“我知道,可我们实际上早就互相爱慕了。”潇潇神色暗淡地说,“我知道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甜蜜的幸福,他很难跨过那道阴影。等待在我们前面的是悬崖、锁链、酷暑和寒冬。我知道我患上了爱情的不治之症,一点不错,是这个令人恐怖的病症。癌细胞在我体内一天天、一夜夜、缓慢地、顽强地、势如破竹地增长和繁殖,侵袭我的血液,我的肝脏和肺腑,直到有一天彻底吞噬我,杀害我。”

小金子双手抱住肩膀:“你说得多么可怕!我已经感到全身发冷了。他难道不准备解决你们之间的问题?”

潇潇一声苦笑:“谈何容易!他甚至知道他的未婚妻同时拥有好几个男朋友,她跟他们中的某些人睡过觉,还打过胎!”

“天哪!”

“一直不能分手,是因为两家长辈的根深蒂固的关系。这里面有很多事情连我都说不清楚。他恳求我无论如何给他时间,让他妥妥当当地跟未婚妻分手。”

“这个时间也许会很长,也许会把你一生都耽误了!”小金子警告她。

潇潇忧伤地回答:“我有这样的准备。有时候当我们坐在一起的时候,我会突然间感觉到有一股寒气升了上来,经过脊椎、脖颈、直沁脑门。我会忍不住地哆嗦,发愣,象寒风吹过树梢时树干的战栗一样。他说他也有同样的感觉。真是奇怪。难道我们都对自己的命运心惊胆战、惴惴不安吗?”

小金子叹息道:“这样的爱情实在太苦。要照我看,与其受苦,不爱也罢!”

潇潇不再说话。她自然是不能同意小金子的观点,什么叫苦,什么叫乐?陷入爱情的人们有谁能分得清楚吗?何况当她和康劼紧握双手,四目相对的时候,她探寻的不是他的肉体,而是他的灵魂,他的思想,他的梦幻,他的期望。

美国诗人惠特曼的一首诗写得很好。

我们俩的灵魂轩昂而坚定地站起,

面面相对,默默地接近,接近,

直到伸长的翅膀扑上火焰……

有个地方可以安身并相爱,哪怕一天也罢,

即使四周都是黑暗,死亡就在等待。

潇潇觉得这首诗同样恰如其分地道出她和康劼目前的状态。

潇潇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仲华了。有一天晚上潇潇上完英语课,夹在人流中走出教室楼的时候,忽然看见仲华从另一个教室出来,肘间也夹了讲义。

“嗨!”她走过去招呼他。

仲华眼睛就一亮:“啊,没想到会碰上你。我们是这个星期才换到这儿上课的。”又说,“一起走一走?今晚月色很好的。”

潇潇很乐意地点了点头。

他们离开人群,肩并肩朝校园另一个方向走去。月光确实很好,小路上的碎砖乱瓦和茸茸小草美得凄清,别有一种超凡脱俗的味道,若是白天走过来,这处地方便会叫人觉得残破不堪了。

仲华开口说:“我想向你道歉,上次在学生会办公室里我无意中伤害了你。我实在不知道是你自己要问我那个问题,我……”

潇潇不在意地说:“这样更好,你说的才是心里话。否则知道是我,当我的面你一定会支支唔唔,更让我难以猜测,心存幻想。”

仲华停住脚步,叫了一声:“潇潇!”

潇潇问过身来看他:“怎么?总不会改变初衷?”

仲华停了一会儿,才说:“走吧。”

两个人调整了脚步,慢慢地走着,看上去极象一对散步的恋人。月夜很静,沙沙的脚步声便异常清朗单纯,和谐而又和拍。仲华轻轻叹一口气,发自内心地称赞说:“潇潇,你走路的步态优雅极了。跟你散步非常舒服,好象人世间一切的纷扰抗争都退得很远很远,有的只是一首流淌的小提琴曲。”

潇潇笑起来:“政治家居然也肯用诗化的语言说话。”

仲华位跟着一笑:“说真的,有时候我庆幸自己生在中国,有这么多值得为之奋斗的事情,有这么广阔的社会舞台容我闯荡,容我施展抱负和才能。有时候我又遗憾自己没有生在美国,不能无所牵挂,无所顾忌地去干一切事情,当我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我不是全力以赴去想怎样迈出第二步,而是小心翼翼低头查看自己的脚掌,看有没有带起来太多的灰尘和污泥。这就是我们之所以行动艰难,步速不快的原因。”他停了一下,问潇潇,“我说的这些,你懂了吗?”

“我完全能懂。”潇潇说,“对我来说事情已经过去了,所以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我只能做你永远的崇拜者,永远站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注视你的成功和辉煌。”

仲华伸出一只手,跟潇潇使劲握了握,低声说:“谢谢你对我的宽容。”

在这期间,康劼一次又一次地写信到上海去,请求甚至哀求他的未婚妻同意他们分手。他把每一封信都给潇潇看了,潇潇觉得他的措词未免太低三下四了,有点可怜巴巴的味道。她替他不服气。康劼就说:“你不知道我的苦处,我不能把她惹恼,否则她不但会在上海闹得沸沸扬扬,还会赶到学校来闹。我们班里有个党员学生,从前插队的时候找了个大队干部女儿,也不过是未婚妻关系,后来他要求断绝关系,那女人就跑到学校来,在我们宿舍楼里大哭大闹,还到系里告状。你说这种事多叫人窝囊。”

潇潇说:“那你就这么一封信接一封信地写下去吗?”

“相信总有一天会感动上帝。再说,我总不回去,她也无趣。她比你年龄大好几岁,拖不起。我预感到她会举手投降。”

又有的时候,康劼收到上海来信拒绝分手的时候,他感到事情的成功遥遥无望,他垂头丧气,情绪灰暗到极点,这时他就变得冷酷和尖刻起来,莫名其妙地指责和打击潇潇,说她自高自大,盛气凌人,说她以往搞的那些研究都是些无聊东西,中国没有人需要。甚至说她长得丑:颧骨太高,鼻梁太塌,下嘴唇太厚……说这一切的时候,他烦乱不安,带着一种阴沉沉的、痛苦的神色。

潇潇不反驳他,默默地把这些话咽下去。她觉得他这时候总象个孩子,眼巴巴望着一件心爱的东西不能到手,只好赌气说这东西一点不好。

康劼总是很快地回过神来,惊慌失措抱住潇潇说:“我刚才说什么了?我伤害了你吗?”

潇潇微微一笑:“不,我听得很有趣。这是你的童心的表现。”

康劼用两只拳头互相捶打着,一副懊悔不迭的样子:“潇潇我爱你,爱极了才有这样的反常。我把你形容得一无是处,实在是害怕失去你呀。”

潇潇轻轻回答:“我都明白。我也爱你。”

至此为止,康劼和潇潇的恋爱还处于秘密阶段,知道的不过是小金子而已。白天他们一般不常见面,晚上如果两个人都没有课,则照例要绕未名湖慢慢地转上一圈,找个地方坐下来说一会儿话,再各自回宿舍去。

北京的冬天来得很早,十一月下旬便已经相当的寒冷。他们晚上出去转未名湖时,两个人都冻得鼻青眼肿,瑟瑟缩缩。潇潇总是感冒,总是旧的未好又患上新的。康劼担心天气再冷下去以后,他们将不得不放弃这一美好的享受。潇潇倒是勇敢,说她其实并不感到多么冷,因为她心里很开心,很温暖。她说如果下了雪,雪夜在湖边散步,高兴了到厚厚的冰面上遛一遛,那才是彻底的诗情画意,简直可以让小金子写进小说了。

有一天晚上他们在湖边的一堵石墙下站着,互相把手插到对方的腋下温暖着的时候,潇潇兴致勃勃地说:“我给你背一首诗,是我最喜欢的智利女诗人的诗,它一定会让你忘记寒冷。”

她就轻声地、极富感情地背诵起来:

把我藏起来吧,别让人家看见。如同树干藏树脂那样把我藏起来吧,我在幽暗处给你芳香,象树脂一样使你温柔,别人不会知道你甜蜜的缘由……

没有你,我就无所适从,变得丑恶,仿佛是从泥土里拔出来的树根。

我为什么不能变得很小很小,象核里的果仁?

让我变成你的一滴血液吧,我将流到你的面颊上,如同葡萄藤叶上一个鲜艳的红点。让我变成你的叹息吧,我将在你的胸中升降浮沉,在你心里翻滚,我飞到空气里重又进入你的身体。我一辈子就这样嬉戏……

“诗写得好极了!”康劼由衷地称赞说,抱起潇潇的脸,轻轻吻了她一下,“你也背诵得好极了。我跟你一样喜欢它。”他说完便久久地重吻潇潇,抱紧了潇潇,仿佛真想把潇潇变成诗中所说的血液和叹息,装进他的身体带到天涯海角。

就在这一天晚上,他们相拥着从湖边往回走的时候。潇潇无意中发现背后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人骑了自行车在跟踪他们。他们走得快,那人就骑得快;走得慢,那人也骑得慢,甚至定车不动。

潇潇紧张地拉了拉康劼的袖子,说:“有坏人盯我们的梢。”

康劼这时候正兴致勃勃为潇潇讲解一个法律问题,听到潇潇的话就噗哧一笑说:“别神经过敏了,我们又不是地下党,谁盯我们梢?”

“真的!你回头看看。”潇潇贴紧了康劼,不敢回头,小声而急迫地说。

康劼回头看了一眼,跟着又再看一眼。他苦笑起来,告诉潇潇:“真是盯我们梢的。猜猜是谁?”

“谁?”

“我们班里的同学。”

“干什么呢?”潇潇不解地问,“这有什么意思?恶作剧吗?”

“哪里!说起来也好笑,班上有好几个三十郎当岁的男同学,上学以前有的结婚了,有的有女朋友了。如今都有点悔不该当初,却又不能那么轻易地跟过去一刀两断。道义上,责任上,感情上,都说不过去。于是互相之间就有了一种默契,互相监视着,瞟着劲儿,谁也不想背后被人指责为‘陈世美’。”

潇潇哭笑不得,说:“天哪,简直荒唐。”

康劼仰天长叹:“世界就由这样种种荒唐的事情组成。”

元旦前的一天下午,潇潇在宿舍里收拾书包准备回家去。元旦一共有两天假,这就意味着她要离开康劼两天时间,对于潇潇来说未免痛苦,然而如果元旦还赖在学校,父母那儿怎么也说不过去,同学当中也会有种种猜测。潇潇想来想去还是随大流好。

潇潇正把准备在元旦看的书放进书包,门忽然被人急促地敲响了。潇潇开了门之后大吃一惊,原来竟是康劼站在门外。康劼以前从来不会在这个时候到她宿舍里来,而且他敲门的声音和他的神气都迫不及待,潇潇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竟有些慌张。

康劼顾不得跟房间里其他人打招呼,把一封上海来信拍在潇潇的桌上。“是她来的信。你看看吧,看了就知道是什么好事了。老天爷,你倒是快点儿看呀!”

潇潇一听是“她”的来信,顿时心跳气急,浑身出汗,头也发晕,发虚。她不敢去拆那信,先盯着康劼呆呆地看。康劼的嘴唇和手都在哆嗦,他的眼睛又开始发亮,燃烧,整副面容变得生动活泼,连往日里显得沉重不堪的额头也光洁油润,神采飞扬。

“潇潇你快看呀!”康劼又一次催促她。

小金子这时朝屋里另一个同学使个眼色,她们就不声不响溜出门去,到其它宿舍“避难”去了。

潇潇哆嗦着打开信纸,勉强看了几行。她觉得头昏,“她”写的字对她仿佛有一种排斥力和抗拒力,不断在她眼前跳动,闪烁,怎么也闹不清写了些什么。潇潇把信又递给康劼,力气用尽了似的说:“你告诉我吧。”

康劼就拿了信,凑在潇潇跟前,一行行地指点着这儿,还有这儿,你看,她说她同意我们就此分手了。撾同意了,我们就这样……分手。”

他忽然有一个小小的停顿。潇潇注意到他脸上掠过一点点怅然若失的神情。这神情消逝得很快,代替它的是欣喜若狂。

“潇潇,潇潇,我解脱了,从此以后我是你的了!你也是我的了!我们再也不会分开,天长地久,海枯石裂,再也不会分开。潇潇呀!”

潇潇高兴不起来,却莫名其妙地想哭。她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因为等待得太久,又把希望看得太微弱、太渺茫,一旦这个事实呈到面前,反而变得惊慌失措,不敢相信。

是啊,事情就这么急转直下,太伟大、太了不起、太出人意外了!怎么会这样的呢?怎么会出现这种戏剧性的效果的呢?潇潇迟疑不决地问康劼。

“啊,是她终于开窍了吧?”康劼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很在意地说:“到底开窍了。她也是个聪明人,有点儿水灵气。她大概觉得没意思了。你要知道,我已经一年多没回去了呀!一年多没见面,这算什么呢?何况她有的是情人、朋友,她不寂寞。也许还找到了哪个比我强的。”他如释重负地摆摆手,“不管怎么样,总算是了结了。一切如愿,谢天谢地!”

康劼俯下身子,紧紧地把潇潇抱了起来。她感觉到他在哆嗦。他的胳膊、腿、甚至还有厚厚的胸肌,都在发颤,象发疟子一样地打颤。潇潇于是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想在片刻之间把郁结了多日的苦水倾倒干净。

康劼便拍她,抚摸她,用热热的嘴唇亲吻她的脸,脖子,脑门。“不哭了,潇潇,从前你给我念过许多好听的诗,现在也听我念一首给你听吧。”他说。

这个世界是这么大,

你却是这么小,

我的亲爱的。

可是如果你是属于我了,

那么,即使用整个世界来换。

我也不愿意。

潇潇默默地想,他的声音真好听,实在是好听。低沉和弹性十足,声调节奏抑扬顿挫,到底是校文工团里演主角的。“麦克白”。她又想起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想起那个嘈杂的、灯光暗淡的剧场,那顶披着金色卷发的头套。真怪,潇潇总是不能忘记那个孕育了以后多少痛苦和欢乐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