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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归程

一天晚上,潇潇到学生会去找猴儿,请他帮忙弄两张音乐会的票子。军乐团这个星期要到学校演出,机会难得,不可错失。

学生会办公室里有人在讲话,说的声音很大,还不时夹有哄笑和鼓掌声,潇潇敲了敲门,半天没得到反应。她想大概是里面的人没有听到。她试着用手推门,原来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她伸进半个身子,刚想说话,就噎住了,她看见了仲华!

老天爷,他已经回来了吗?穿了一件白色特立灵衬衫,袖子高高挽着,和猴儿面对面坐在桌旁。真的是他回来了吗?

她慌张地缩回头去。有几秒钟的时间,她已经打算走了。真的,她不能就这么见到他,她心跳难忍,脑子里却空空荡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太仓促,太叫人没有心理准备了!他怎么就这样回来了呢?

她立在门外,咬住嘴唇,手足无措。

她听见猴儿在里面大声地叫:“潇潇!干吗不进来?”接着他拉开椅子,奔过来幵门。门开了,站在灯光下的居然不是猴儿,是仲华!潇潇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请进!”仲华笑了笑,“我们在听录音,一个失足青年的讲话,有趣得很。”

现在潇潇开始感到牙关发紧,身上也像得了热病似的站立不稳,颤栗、晕眩。

“你身体不好?”仲华关切地望了望她的脸色。

她摇摇头,坐在猴儿给她端来的椅子上。现在,现在她必须说一句话,随便什么话,否则她整个人都会在这一瞬间垮掉的!

“猴儿,”她费劲地说,“想借你的‘赵树理研究’课堂笔记。”

猴儿惊诧地以食指点住胸口:“跟我借吗?何必跑这么远?女生有好几个选修了这门课的呀!”

“她们都没记全。一点儿都不全。”

说这话的时候,潇潇没有抬头,甚至一眼都没对猴儿看过。想借人家东西的人不是这个样子的,猴儿心里想。他觉得潇潇今天晚上有点不同寻常。

“笔记本在宿舍,我去给你拿吧。”猴儿说。

他走出门外的时候,潇潇坐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然后,猛然站起来,追出门去对猴儿说:“拿了就不要送来了,明天上课带给我。”

猴儿愣在楼道里,不知道潇潇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后来他象是明白了什么,垂下眼皮,脚步拖沓地走出楼门。外面星空灿烂,树影婆娑,他站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快步往宿舍走去。潇潇回到屋里,随手带上门。现在她可以。呼吸自如了。甚至她觉得牙关也不再咬得死紧,可以顺顺畅畅地讲话。

录音机里那个失足青年还在回顾自己接受教育的历史,声音大而且含糊,带着点呜噜呜噜的卷舌音,叫人听着费劲。潇潇走过去,啪地一下按了停止键,声音立刻消失了,屋里变得空寂起来,她望了望仲华,他稳稳地坐在桌旁也在望她,脸上仍然是那种亲切的、温厚的微笑。

“我们是第一次,第一次这样单独坐在一块儿。”潇潇紧盯住仲华的眼睛,困难地咧了例嘴,算是在笑。

“是吗?其实,只要你高兴,什么时候来聊聊都可以。我很喜欢跟同学聊天。猴儿就常常来。”

“他是男生。”

“都一样。”

“不,不一样!”潇潇忽然叫起来。随即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喃喃地说,“真的,不一样。在我们大家之间,人和人接触的机会太少了。”

仲华探究地盯住她,没有说什么。

他的眼睛不漂亮,太不漂亮了!潇潇心里想。还有他的眼神。初看起来温厚亲切,看久了今你会感到它的厉害,感到在他面前要想隐藏什么都是徒劳。他不是那种锋芒毕露的人,那样的人不适宜从政,当政治家。他恰恰相反,平易近人,细致体贴,遇事稳妥,还有那出自内心的、随时都让人感到舒心的笑容。这样的人干什么都会成功。

“有一个人,”潇潇咽了口唾沫,说,“是个女同学,她托我打听一件事。问你。”

仲华笑起来:“这么复杂!不能当面来问吗?”

“她不好意思。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

“是吗?”

“她想问,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仲华把中指屈起来,在桌面敲了一下:“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而且,”他停了一下,“在近期内也不会有。好象还没提到我的议事日程上。干吗要这么急着做窝呢?”

潇潇紧逼着说:“那么,她希望知道,你要想找一个什么样的伴侣?”

没有声音了。潇潇紧张地盯住他的脸。她决心要吃进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微小的动作和神情。

“这个问题我倒是想过。”仲华过了一会儿说,“在这方面我不带丝毫浪漫色彩。我希望找一个贤妻良母式的姑娘,她愿意任劳任怨地、毫无保留地为我操劳一切,完完全全挑起家庭的担子。”

潇潇没有眨眼。

“我甚至希望她不是大学生。”仲华说,“不是专家,不搞艺术,只是个平常的、普通的人,把我的事业看得重于一切。我想我以后不会有多少时间和精力纠缠在家庭和杂事中的。这不是自私,潇潇,我早就横下心来把自己贡献给社会了,我需要这样一个后勤兵。”他泰然自若地望着潇潇瞪大的眼睛,“我这么说,你们女同学会觉得不以为然吧?猴儿这家伙就不同意。为这个问题我们争过好几次,谁都有道理。说起来,每个人当然都有自己的一套生活准则。”

“可是,”潇潇打着手势说,“每个人也都希望能够生活得尽量美好一点呀?一首和谐的重唱或者重奏曲,会使一切变得丰富多彩的。人们身边不仅仅需要有承载力,还要有推力、动力、吸力。象***和宋庆龄,象居里和……”

仲华笑起来,很耐心地说那是在什么时代,什么条件下呢?他们能有的,我们不可能有,比如丰裕的物质生活……摆在我们面前的东西很多:事业、学业、家庭、爱情、金钱、享乐、长寿……为了抓住其中的某一样,不得不丢掉其余的部分。不愿牺牲的人是不会成功的。”

“好了。”潇潇扶着椅背站起来,费劲地说,“好了,我全知道了。”

她没有再看仲华一眼,一甩头发,匆匆地开门走了出去。仲华似乎在后面叫了她一声,她没有答应。她觉得愤怒,从心脏到大脑到每一根指尖,都被一种恨恨的情绪抽紧着,而且在一上一下跳动,发疼发胀。她后悔刚才没有在屋里对他笑一笑,用一种很不屑的、很轻蔑的神气。或者是冷冷地说一声:“哦嗬,是这样,你这个有头脑的、了不起的、未来的政治家,你对妻子的要求仅仅是这样!你原来是一个害怕现实、回避现实的懦夫!”

她愤怒地想着,然后又觉得心里发慌,空空的,象是有一大块东西被人挖走了一样。她有点儿恶心,想吐,又想逮着耳边的什么东西使劲捶打一遍。她终于跑起来,跑到空旷的体育场上,抱住一根篮球架,“哇”地一声哭出来了,哭得牵肠裂肺,地上还吐了一滩苦水。

就这样,就这样,她的第一次恋爱结束了,她心中的偶像破碎了,她为之目眩的光彩四射的宝石褪色了。

她觉得失望,一种深深的、不可名状的、无头无绪的失望。她很后悔去找了仲华。事情弄得明明白白总是不好,应该让它蒙上一层雾气,模模糊糊,似是而非,这样她多少可以保留一点梦幻,一点希冀,一点向往。她真傻,一个幼稚可笑、不顾一切的傻女学生。

她想跟谁谈谈这一切。猴儿吗?他会从心底里同情她,可是她没有权利以此戳痛他的疼处。要么小金子?她是写小说的,懂得这些。她太懂了,她那把无情的解剖刀会撕开所有表皮,弄得人无法忍受呈现在眼前的一切。不能去找小金子。

才思敏捷的日子过去了,现在潇潇常常显得迟钝和笔拙。她上课时会整段整段地拉下笔记,看书又会看得不知所以然。

悲哀?是大海。

快乐?是大海里的珍珠,

当我将它从海里捞出,

也许就在中途毁灭。

她以自己的全部心绪领会和接受了裴多菲的这首诗。

她莫名其妙地爱上了校园后面那片浩荡的湖水,总是独自跑到湖边去坐,不过不足在傍晚的“黄金时间”,而是在中午,在所有学生午睡的时候。她可以独自享有这一片湖水,这整个世界都是属于她的。

有一天,太阳当空,湖水泛金漾银,潇潇坐在山坡下的树荫里,对着湖水,在默记当代文学史的复习提纲,忽然觉得视角里进入了一双男人的腿。她惊讶地抬头望上去,觉得这人的面孔好熟悉。她总像在哪儿见过他。

“你找了这么一个远离尘世的地方!”他微笑着对她说。

好听的、抑扬顿挫的普通话,象朗诵,象演话剧。哦,对了,他是话剧队的,是那个——麦克白!长了一个沉重的额头的“麦克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