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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归程 十八

在晓立心里,原先总以为潇潇见到康劼以后,一定会旧情复燃,会去找康劼,会发生一点什么微妙的事情,甚或会影响他和潇潇的婚姻。他屏息静气等待这一事件的发生和发展。

然而潇潇的举动出乎他意料之外,她没有去找康劼。推测起来,大约是康劼从前的行为对她打击太大,深深刺伤过她的自尊心,以她的性格和心气,当然不会轻易回过头去对康劼表示好感。如此说来,晓立的善解人意也只在于日常琐事,有关潇潇灵魂中的细微末节,晓立未必能把握得准确。

几天以后潇潇便接受编辑部的委派,去北方的滨江市参加一个全国性的大型笔会。通常说来,这样的笔会集中了全国的优秀作家,是各家刊物约稿的极好机会,有面子和有经济能力的刊物都会派人到会上去活动。

潇潇接到任务以后,先跑到主编那儿去发了一通牢骚,说:“怎么不派倪素馨去?堂堂北京的刊物,就派出一个助理编辑,规格不是太低了吗?不怕丢刊物的脸?”

主编只得好言相劝,先说评职称的事情由不得他做主,又谁的能力强谁的能力弱他还能不清楚吗?去笔会上组稿是件好差事,有面子的事,倪素馨想去他还不让呢。直把潇潇哄得“噗哧”笑出来。潇潇说:“我也知道对你提这些很无聊,小孩子耍赖似的,可我说说心里就痛快点儿,请你原谅。”主编挥挥手:“没事没事,当了头儿就得有接受牢骚的准备。”

发牢骚归发牢骚,潇潇心里其实对这趟差事一百个愿意。仲华不就是在滨江市工作吗?她可以借这个机会见到仲华了,她要看看当了副市长的仲华是什么样子,几年的官场生活在他身上打下了什么烙印。

潇潇坐了火车出发去滨江市。

如今的潇潇,出差对她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接触陌生的作家陌生的同行不再使她紧张羞怯,相反,她出了北京便有一种海阔天高、如鱼得水的感觉,她为短暂地摆脱日常生活的乏味无聊而欣喜兴奋,这兴奋注入眼中,便使她看到的一切都美好新鲜起来。

她下了火车便给市政府打了一个电话,要找仲华。电话拨通的时候她忽然心跳得厉害,几年岁月犹如短暂的一瞬从她眼前掠了过去,她脑子里的仲华依然亲切依然清晰。她心跳着在想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这时候话筒里传出一个中年妇女的沉稳声音,说副市长下去视察工作了,问要不要给他留话?潇潇有半天时间仿佛反应不过来似的,愣愣地握着话筒不说话。对方再次“喂”了一声,潇潇才猛然惊醒,轻声说:“不必了。”放下话筒,她心里怅然若失,不知道仲华是去了哪儿,这几天时间里是不是能赶回来。

她到会场去报了到,办理了住宿手续。笔会规模很大,总共来了四、五十个作家,文坛英才们济济一堂,互相打趣逗乐,说说笑笑,妙语连珠,多少排遺了潇潇的怅惘遗憾。在所有与会者中间潇潇要算是最年轻的一个了,年轻又是女性,就使她处于一种很微妙的地位,她尽可以开口向任何一位作家约稿,使他们不忍心轻易拒绝她的请求。而一旦他们作了口头的许诺,潇潇便把这许诺牢记在心,隔一段时间再去信问候顺便提醒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约定。如此这般,潇潇的播种就有了收获。至于稿件质量如何,潇潇现在学得乖了,她不会轻易作出判断和处置,甚至看也不看就上交给主编,责任自然由主编来负,一切与她无关。

晚饭的时候潇潇碰到了曾经给她带来耻辱的那位作家。他穿了一件紫红色方格花纹的羊毛衫,笑容满面地走过来要跟潇潇握手。

“对不起,你恐怕认错人了。”潇潇一动不动,目光冰冷地望着他。

“怎么会呢?作家的眼睛下会认错人。”他俯下身来,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还是这么年轻这么漂亮。”

潇潇胀红了脸,一言不发地抽身离开。她害怕自己一时冲动会做出什么在这种场合里不合体统的事。

作家却是极有耐心也极为自信,紧走两步赶上去对潇潇说:“你恐怕对我有些误会。”

潇潇回头说:“我不排除这个可能,可我也不想澄清这种误会。”

“我们还是找个机会谈谈吧,澄清了好。”潇潇就对他扬眉一笑:“我觉得不澄清好。感谢你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包括怎样做人的方式。”

作家对她的嘲讽报以宽容的微笑。甚至他好象喜欢她对他的这种仇恨和愤怒。他眯起眼睛,满含笑意地欣赏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欣喜和有趣。

晚饭过后回到房间里,作家又打电话给潇潇,约她出去散步,说他不想让她永远地误会下去,要跟她好好谈谈。潇潇回答她对散步没有兴趣,就断然挂上了电话。

由于这一段小小的插曲,潇潇的心情开始变得恶劣起来。她觉得笔会多少有点无聊,作家们的智慧和幽默背后总好象隐藏着虚伪,隐藏着比常人更多的肮脏的欲望。她纯粹任务式地拜访每一个人,向他们约稿,说一些不咸不淡的话来制造轻松气氛,而内心里只想着快回房间去洗澡上床看电视。

笔会第三天晚上,滨江市政府宴请全体作家。也许因为想在作家面前弄点新鲜花样的关系,宴会竟然别出心裁搞成自助餐的形式,让大家随意吃喝随意交谈。

傍晚,他们从宾馆出发。车子一下子没有能把人拉完,潇潇便留下来跟几个工作人员第二批走。所以等她推开宴会厅玻璃门的时候,宴会实际上已经开始了,大厅里的气氛很热闹,人们拿着盘子依次排队取食物,也有些人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交谈说笑。潇潇看见有一群人手端着酒杯走到每张桌子前面去跟人握手敬酒,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主人姿态,她猜想这该是市政府的头头们了。她本能地避开他们,走到宴会厅另一头去。那里有一个编辑和记者们的小小圈子。

潇潇在一张桌子上坐了一会,看看排队取食物的人已经不多了,才走过去拿盘子。在这些事情上潇潇很自觉,知道宴会中唱主角的是作家们,自己就尽量缩起身体不引起别人注意。

不知道怎么的她今晚食欲不好。拿了盘子在菜台旁边发愣,看着别人饶有兴味地从每个菜盆中拨出一点到自己盘子里来,她却是想不出来该尝尝哪一样东西。

“怎么,都不合你的胃口吗?”

突如其来的问话是从她背后传出来的,吓得她蓦然一惊,盘子差点从手中滑落下去。一瞬间她已经明白过来问话的是谁了,她心中狂跳,惊喜地回转身来,望着含笑站在面前的仲华。

“哦,我怎么没看到你。”她嗫嚅着对他说。

“你根本没有正眼对我们那边看。倒是你一进门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你。”仲华跟她开着玩笑。

“我打过电话找你。一下火车就打了。办公室的人说你下去视察工作。”

“对,我今天下午才赶回来。”

“没想到我也在这儿吧?”

“哪里,我早就知道你会来,我从名单上看到了你的名字。”仲华说完这句话,拉了潇潇一把,要她退开去让别人取菜。“你怎么什么也不吃呢?身体不舒服?”

“不……”潇潇此刻心里已经被久别重逢的快乐胀得很满,对桌上的任何食物都感到多余。她目光闪闪地望着仲华,只想全神贯注地就这么望着,让世界上别的一切都远远地退到后面。

仲华拿过她手里的盘子,关切地说:“我替你搞点吃的来。”就走到菜台前面给她每样拨了一点,端回来送到她手上,“吃一点吧,这不是在家里,晚上饿了就没办法可想了。”

潇潇接过盘子。她浑身一阵阵地发软,手里的盘子竟使她感觉到不堪重负,以至于双手微微地哆嗦。这时候泪水忽然就从她眼眶里涌出来,滚动着欲滴未滴,使仲华大大地吃了一惊。

“潇潇!”他轻轻喊了她一声。

潇潇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样的场合不应该失态。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没什么,我忽然想起从前在学校里的很多事情。”

仲华抬起头来四下里看了一眼,说:“我得过去应付一下。你先吃点东西,回头宴会散了,我到宾馆去找你。”说完他再次对潇潇笑了笑,就走开了。

整个宴会对潇潇来说成了一种时间上的煎熬。她茫然环顾周围兴高采烈吃喝谈笑的人群,想不起来这一切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需要她泥塑木雕般地陪坐在这里。她下意识地用叉子往嘴巴里叉一点食物,机械地咀嚼着,然后咽下去,却始终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嘴巴里是什么滋味。她的目光控制不住地追随着仲华走来走去的身影,看着他弯下身体跟一个年老的女作家握手,亲切地说几句什么,使老太太开怀大笑。又看着他转身跟一位留胡子的中年作家碰杯,那人比划着跟他说一件什么事情,他微笑着连连点头。他对每一个人都那么热情随和、礼貌周全、恰到好处。甚至对聚集在角落里的一帮编辑记者们,也没忘了过去喝杯酒,开几句恰当的玩笑。潇潇想,他看起来比大学的时候更加年轻,更加精力充沛,兴致勃勃。他的头发是精心修整过的,下巴刮得干干净净,一套藏青西装被他穿出了随意和舒适的效果。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每一根线条都在向外辐射魅力和热情,使他周围的人不由自主被他感染,跟着他一起兴奋,一起陶醉。

九点多钟,宴会总算告一段落。潇潇跟着人群慢慢往外走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无论如何要挤上第一辆车子。她走出大门回头再看仲华,只看见市政府的头头们排成一队轮流跟作家们握手告别,仲华丝毫没有显出那种慌张要走的样子,更没有用目光四处寻找潇潇的所在。潇潇只得钻进大客车里先走一步。

回到宾馆房间,同屋的上海编辑还没有回来,服务员给她们开好了床头小灯,又调到很暗的光线,房间里便有一种无比失意和落寞的氛围。潇潇瘫软地在沙发上坐下来,既不想去重新把灯开亮,也不想换换拖鞋,洗把脸什么的。她自己也觉得今天的心境很奇怪,见到仲华应该兴奋和快乐居多,而她从头到尾都带着伤感。

过了一会儿,上海编辑回来了。进门见潇潇一动不动在幽暗中坐着,吓了一跳,问她:“你今天好象情绪不太好?”

潇潇说:“没什么。不过是有点懒,不想动。”

她说着勉强做出一个不在意的笑脸。

“你洗澡吗?”上海编辑又问她。

“我等会儿。你先洗吧。”

上海编辑就开亮房灯,找出换洗衣服,进卫生间去了。

潇潇听着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心里烦躁不宁。她起身找一本杂志来看,看完了一页才发现自己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这时候门终于敲响了。她跳起来,扔下杂志就去开门。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潇潇第一句话就说。

仲华含笑解释说有点事,耽误了一会儿。走吧,我们出去散散步。”他又上下打量了潇潇一眼,“你穿得太单薄。外面冷,再披上件大衣。”

潇潇顺从地从门后大橱里拿出大衣穿上,又围了一条薄绒围巾。仲华在前,潇潇在后,两个人一声不响穿过走廊下楼,又一直走出宾馆大门,仲华这时回过头来,示意潇潇跟上他。

“会开得怎么样?觉得开心吗?”

潇潇耸起肩膀,双手插在大衣兜里,听着伸华走路的沙沙声,一句话也不回答。

“怎么不说话?”仲华回头盯住潇潇的脸。

潇潇说:“一点儿也不开心。我又不是作家,这会跟我有什么关系?”又说,“如果没有今天的宴会,或许我们根本就没有见面的机会。”

仲华笑着说:“今天的宴会不就是我安排的吗?”

“你早就知道我要来,可你不想来找我。”

“潇潇!”仲华站住了脚步,“我要告诉你,今天有一位***到我们这儿视察,如果我不是想来看你,我今天就该陪那位领导而不是参加宴会。”

潇潇也站住脚步,抬眼和仲华对望着。她从那双熟悉的眼睛里看出一种深深的关切。“对不起,”潇潇嗫嚅着说,“我今天很不正常,总想跟你闹点儿别扭。”

仲华说:“没关系,谁叫我是男人呢?男人总该受点抱怨,对不对?”他笑了一下,转而又叹口气,“其实,你有资格对我发发火,因为我曾经让你伤过心的。”

潇潇叫起来:“不,我其实心里很高兴。真的,你不知道我看见你有多高兴。毕业这些年来,每看到过去熟悉的同学,就想起曾经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就抑制不住心里的冲动,想着能有一天让时光倒流多好,让我们再重新回到大学时代,我们大家、许许多多的好朋友好同学,重新聚在一起……”

潇潇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起来,眼圈忍不住又要发酸发红。

仲华赶紧逗她:“潇潇你怎么长不大,毕业几年了还这么孩子气。”潇潇说我只有在你面前才这么孩子气。在别的场合别的人面前,我早已经没有这份童心了。”

仲华面色凝重地望着她,伸手抱住她的肩膀,用劲摁了一摁。然后,他顺手替她拉拉大衣,问她:“你冷吗?”

潇潇摇摇头。

仲华从一瞬间的震撼中恢复常态,带着潇潇继续沿林荫道慢慢走。深秋的北方城市,林荫道已经名不符实,因为光秃秃的树梢上早已没有了一片树叶,夜空中显出一片萧瑟。时间并不算晚,马路上却不见一个行人。偶尔有车一路尖啸着开过去,速度飞快,气昂昂所向无阻的样子。

仲华有意要把潇潇从伤感中引出来。他开始说起大学时代许多有趣的事,说到校园里第一次集体舞会是怎么筹办出来的,第一次跳舞的男生们怎样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说到有一次上课他们全系只去了四个学生,任课教师怎样气急败坏亲自赶到宿舍里来抓“壮丁”。说到校园旁边有一家知青饭馆,做出来的“担担面”味道绝佳,每星期他都要跟猴儿光顾几次,吃上了癮。忽然他话头一转,提到当年校文工团演出莎士比亚戏剧的事,问潇潇说:“那个‘麦克白’,后来你跟他还有联系吗?”

潇潇张口结舌地问他:“你怎么也知道我跟他的事?”

仲华似笑非笑说:“我一直很注意你。有关你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

“一直到现在?”

“一直到现在。你毕业以后的情况,你的婚姻。”他挤挤眼睛,“我在北京有很多耳目。”

潇潇浑身发热,胸口憋闷得透不过气来,不得不抬手解开大衣的两个钮扣。她想,那时候她多么羞怯天真,多么不堪一击!而仲华拒绝她的理由又是多么理想化简单化!如果是在几年之后的今天,在仲华说出那番理由之后,她就不会一扭头冲出门去,她决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潇潇发现事隔多年她对仲华的崇敬几乎是一成不变。她渴望永远相随在他身旁,倾听他的理想他的愿望,注视他热情如火的目光,在他的成熟面前坦露她的幼稚,渴望成为他事业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如果说大学时代的这种渴望仅仅是一种精神上的被吸引,那么此刻她忽然有了不可遏止的以身相许的要求,盼望他们的肉体能够跟灵魂同样欢愉及升华。

潇潇这时候已经抑制不住身体的冲动,她猛然转过身去抱住了仲华,用力过猛几乎把他拉得一个踉跄。她紧紧抱住他的身体,哑声说:

“吻我!要了我吧,你要我吧。”

她感觉到仲华的全身一阵震颤,短暂的停顿之后,她的双肩连同整个后背已经被他全部包裹在怀中。他俯下头去,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她的眼睛、鼻尖、脸颊。然后他突然噙住她的嘴唇,再也舍不得放开。他把脸埋在她柔软的脖颈间,来回摩擦,梦呓一般地说:“潇潇,潇潇,我早就喜欢你了,在你喜欢我之前……”你不知道……我不敢告诉你。”

潇潇泪如雨下,她只觉得身子一阵一阵发虚,灵魂象要飘浮起来,升入漆黑的夜空,因而不得不痉挛地揪住了仲华的衣服。她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要我吧,要我吧,我愿意的,很想很想……”

仲华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寂静无声中潇潇听见他浑身的关节发出喀叭喀叭的声音。过了很久,他把脸从她的脖颈间抬起来,又一次替她整理好大衣和围巾,给她扣上钮扣。

“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声音闷闷的,微微有点发颤,象是鼻腔被堵住了那样。说完这句话,他在潇潇后背上托了一把,拨转了她的身体。

潇潇默默地跟着他往回走,两个人一路无话。短暂的冲动过去之后,剩下来的是浑身虚弱无力,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懈怠,无情无绪。

快到宾馆门口,潇潇停下来,盯住仲华的眼睛说:“再不会来看我了吗?”

仲华稍想片刻,告诉她:“星期天,我请你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