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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归程 十三

潇潇出院在家休养的几天,晓立仍然每天到她家里探视。

潇潇其实已经能够如常人一样行动,晓立却总是大惊小怪地逼她坐在沙发里看书听音乐,一切的家务事都不让她动手。他告诉潇潇说,他因为没有姐姐妹妹,所以平常家务活做惯了。潇潇听着心里好笑,因为据她了解晓立一向在家是当甩手少爷的,他父母只要他学习优秀,根本就不让他在家务事上浪费时间。如今潇潇看着晓立在她面前笨手笨脚忙这忙那,实在觉得他这个忙不帮最好。

有一次晓立在厨房里洗碗,“呼”地一声把三、四个瓷盘同时滑落在地上,白花花的瓷片迸得四处都是,另外还砸裂了厨房里几块瓷砖。晓立吓得脸色发白,扎撒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

潇潇在外面笑得直不起腰来,笑够了以后才进厨房帮他收拾。晓立要动手去捡瓷片,潇潇告诉他不能用手,得用笤帚扫进畚箕,否则会把手扎破。晓立叹息道:“我怎么偏在你面前出这个洋相。”逗得潇潇又一次大笑。

再一次晓立正在切菜,锋利的不锈钢菜刀不知怎么就切上了手指头。顿时血流如注,晓立捧着手指头大喊:“怎么办?怎么办?”潇潇冲进厨房,一见血花花的指头跟着脸色也白了。幸亏当医生的家里急救药品现成,潇潇多少又懂一点医务常识,当即找来绷带把晓立的那只手腕紧紧扎住,叫他手举着朝上别动,然后两人一溜小跑赶到附近的街道卫生院。那次晓立总共被缝了四针,一只手几天不能自由活动,不大不小吃了点苦头。潇潇说:“我的少爷,咱们两人真该换个位置才对,你生病,我侍候你。”晓立回答:“不,我一定不要你侍候我,如果有一天我病得起不了床,我就想办法去死。”潇潇却又恼了,不高兴地说:“谁知道将来是谁侍候你,在我面前说这些死呀活的话干吗?”晓立就不敢再说话,只觉得潇潇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越越来反复无常。

闲下来,两个人也坐在一起聊聊天。他们谈工作,谈父母,谈同学,就是不谈感情。晓立尤其小心翼翼避免这方面的话题,生怕不小心触犯了潇潇的敏感之处,使她不高兴。若是偶尔不小心说滑了嘴,晓立立刻就会把话头打住,然后惶惶不安地偷眼去看潇潇的神色,直到确认她没有生气为止。潇潇这时候就又好气又好笑,一方面感激晓立善解人意,处处把她的喜怒哀乐放在心上;一方面又鄙夷他身上实在缺少了太多的东西,很难让女孩子对他爆发出所谓的“爱情”。甚至她会恨恨地想:他为什么不扑上来抱住我呢?为什么不吻我呢?为什么不象那个著名作家那么直截了当、痛快淋漓呢?

不久,潇潇的父母结束了在广州的讲学,坐飞机回到北京。那天吃过晚饭,潇潇给父母各人泡了一杯茶,这才慢慢地说出了她曾经得过怎样一场可怕的病,病前病后的详细情况,以及晓立这些天来对她的精心照护。老夫妻两人听得触目惊心,把面前的女儿看了又看,仿佛不能相信她还是从前那个潇潇。做母亲的一把搂过女儿又是哭又是笑:“潇潇,潇潇,妈妈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天哪!我想起来都觉得害怕,你那天要是找不到晓立可怎么是好!”又对丈夫说,“晓立这孩子我从小看着就不错,人又厚道又细心,这回潇潇生病真是多亏了他。”妈妈说着一时一刻也坐不住了,从旅行袋里掏出在广州新买的日本产袖珍收录机,叫上丈夫双双下楼,要去面谢晓立。结果晓立死活不肯收这份谢礼,潇潇妈妈只好遗憾地又把那个收录机带了回来。

尽管这样,妈妈心里一直是对晓立感激涕零的。两家的关系原本不错,这一来无形中又亲近了许多,两家父母时常串门儿,妈妈嘴里时不时总要提到晓立的名字。潇潇有一次听得烦了,发火道:“我难道一辈子要欠着他的情吗?”

妈妈就痛心疾首说:“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冷酷,我知道你平常对他不怎么样,所以我从来也没有对你有过什么要求。你自以为学了文学很懂感情,要照我看,你其实并不真懂,或者懂得太不透彻!”潇潇立刻捂住耳朵,表示不要听妈妈说这些话。

转眼间潇潇二十六、七岁了,用时下中国人的观点,已经进入未婚大龄女青年的行列。忧愁不知在什么时候爬上了她的额头和眼角,而且从此竟赖着不肯离去。嘴唇失去了往日的鲜红柔润,变得线条分明,变得冷峻和毫不在乎,但是她仍然好看,她的面孔因为内容逐渐丰富而越发令人耐读,偶尔绽出一个看透了什么的嘲讽的微笑,那就越发神秘莫测,引人入胜。

当妈妈的总是不能容忍自己的女儿对婚事满不在乎,身为高级知识分子的潇潇妈妈同样如此。她斩钉截铁地对潇潇说:“原谅我不能不开始干预你的私生活,因为你自己对生活太不积极。在我们这个国家,单身女人是很难在社会上立足的,身为中国人就不能脱俗,不能过分地与众不同。”潇潇望着妈妈默然,找不出什么可以批评她和拒绝她的话。

妈妈说到做到,动员了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亲戚、朋友、同事,在尽可能大的范围内替潇潇物色男朋友。她把潇潇的一张肖像照片洗印了十份,分发给一些有可能帮到忙的人。这件事使潇潇十分的生气,但是她没法逼着妈妈去把那些照片收回来。经常有一些不相干的人跑到家里来,假装跟妈妈说什么事情,眼睛却毫不客气地盯视着潇潇,仿佛在心里暗暗掂量她的份量和价值。潇潇只有跑回自己房间,用重重的关门声表示抗议,此外毫无办法。

妈妈在比较又比较、选择又选择之后,提出要潇潇跟一家著名医脘的一位年轻外科医生见面。妈妈在潇潇晚上睡下之后坐到她的床边,几乎是哀求一样的说:“我知道你厌恶这种方式,可也不能排除成功的可能,世界这么大,每个人自己的生活圈子都很窄小,遗漏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抓住每一个机会呢?羞怯不过暂时,幸福却是一辈子的事情。哪怕是为了妈妈,也请你不要拒绝。”妈妈说得很动感情,面容凄惋,目光切切。潇潇发现一向以秀丽出名的妈妈近来衰老了许多,不开心的情绪完完全全写在脸上。潇潇知道这都是为了自己,她此刻心里再别扭再不愿意,也绝对说不出一个“不”字来了。

见面是在妈妈的同事家里。那位好心的阿姨把他们领到一个小房间,送上茶和水果,就知趣地关上房门出去了,并且约束着全家人不准贸然闯入。

潇潇无话可说,而那外科医生也不善谈。双方坐下来以后都很尴尬,于是就拼命喝茶。后来,外科医生便殷勤地为潇潇削苹果。他的手指白皙修长,每一片指甲都修剪得圆润平滑发,出一种珠红色的光泽。削水果的小刀在他手里来回翻卷,灵活的程度令人惊叹。苹果削光,苹果皮仍然完整无缺地包裹在外面。潇潇知道这是很需要技巧的一件事情。

外科医生把苹果递给潇潇,就在此刻潇潇发现他伸过来的那只手在神经质地颤抖,以至把完整的果皮都抖散开来。潇潇觉得他实在没必要这么紧张,难道他上手术台开刀的时候也会出现如此窘况吗?潇潇想到这里便有点于心不忍,笑一笑接过他手里的苹果,拉去果皮,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

吃了一会儿,潇潇忽然觉得气氛不对,小小的房间里只听到她咬嚼苹果时的清脆的“喀嚓喀嚓”声,因为肃静,这声音便格外清晰格外突兀。而外科医生正专注肃穆地注视她嘴巴的每一个咬合动作,专注得仿佛在审视一个即将由他开刀的手术部位,却把潇潇这个人的其余一切置之度外。此时的潇潇即便再洒脱再大方,也无法把这一咀嚼动作进行下去了,她讪讪地使劲咽下嘴巴思的最后一口东西,剩下的小半个苹果,一直到起身离去,始终握在手里,出了楼门才有机会悄悄扔在路边花坛中。

过了一天,晓立到她家来送几盘磁带,有意无意问起她妈妈这些日子为她所进行的活动。潇潇哼了一声说:“昨天还拉了一个跟我见面。”说完这句话潇潇就突然地爆发了一场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弯腰抱着肚子直不起身来,活象得了神经病。潇潇边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那个人……我的妈呀……活象要拿刀子把我解剖开来,从头到尾……我们两人……没说到三句话!我的妈呀……真是要笑死我了!”

晓立也跟着她笑。他是被她这副模样传染,看到她好笑的样子才笑的。两个人都笑得尽情放肆、痛快漓淋。

笑到最后,实在没有劲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注视对方。潇潇这时的脸上已经悄然蒙上一层发泄过后的疲惫和无奈,而晓立简直不知道怎样来劝解和安慰她,两个人一时间就愣愣地对站着,双方都清楚地知道对方想要说的是什么,于是所有的话也就不说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