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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归程

大学生活的最后一年,是最沉寂也最平淡的一年。同学间的爱情组合经过一次次的动荡、分化、瓦解,已经逐渐趋于稳定,最初的火山喷发被一日一日的琐碎生活所替代,恋人间俨然如过日子的夫妻,安详平和,所缺少的就是一个温馨小窝而已。各种各样的新潮流在年轻人中风行过一阵,现在也很少引起注意了。首都街头依然是花开花落,行人匆匆。再没有人会为了一句口号或者一首小诗激动不安,奔走相告。工资、奖金、住房、彩电、冰箱逐渐取代了政治上的清谈,在社会生活中占据了越来越大的位置。大学生们忙于毕业论文、分配、考研究生、公费或自费留学,图书馆的座位一天比一天拥挤,社团活动一天比一天冷落。

学生会副主席仲华早在年初就已经毕业。团中央和国务院的某个部门本来都把眼睛盯住了仲华,希望能网罗到这个有才华又有实干精神的青年政治家。而仲华居然弃这两大机关的青睐于不顾,选择了从基层干起的道路。他志愿分配到北方某大城市的市委机关,进政策研究室工作,用他的话说,是弄个“小参谋”干干。临行前他郑重其事来找潇潇告别,大谈理想和中国现实之间的矛盾,以及他对城市工作的种种设想、种种展望。他跟从前一样热情洋溢,滔滔不绝。他的谈话又一次在他身体四周形成一个巨大的磁场,把潇潇吸引过去,使她忍不住跟他一样兴奋、激动和跃跃欲试。

“潇潇!”仲华说到最后猝不及防地问她一句,“告诉我,你是不是一直恨我无情?”

“哦,天哪!”潇潇轻轻呻唤起来,“你怎么问我这个!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你不该再问。”

仲华俯下身来,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温情和迷朦:“潇潇,你必须告诉我,这一分手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相见,你不能让我带着疑问离开北京。”

潇潇拼命咬住嘴唇,把冲进眼眶里的泪水强压了回去,幽幽地说:“你连想都不想,就断然拒绝了一个女孩子的主动求爱,这事情本身还不够明白吗?”

“而且还是一个很优秀的女孩子!”仲华仰起头来望着屋顶,深深叹一口气。“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选错了道路,我盼望得到的和我已经失去的,实在不知道谁轻谁重!”他低头又看潇潇,“我应该对你说一声,我心里一直是很喜欢和看重你的。衷心希望你能找到比我更适合你的人,希望你幸福。来,我们最后握一握手,好吗?”

潇潇迟疑了一会儿,慢慢伸出手来,送进仲华早就张开的手掌之中。他紧紧地握着,再一次象大哥哥似的温厚地一笑,就放开了她。潇潇又快乐又惆怅地想,这就是仲华的为人,他不会把不属于他的东西握紧不放。

半年之后猴儿也毕业了。这个中文系的高材生被学校挽留下来,改行当团委书记。据小金子说,猴儿心里并不很乐意干这个事。他本来一心要去新华社当记者,或者办一本综合性杂志,他喜欢以文字性的东西介入政治。潇潇就问,他为什么不象仲华那样提出自己的要求?小金子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乍一看好象机灵得要死,骨子里老实透顶,校党委书记跟他一谈话,他什么要求没提就答应了。连我都替他冤得慌。”

潇潇轻轻拍一下小金子的手背:“你算了,说的比唱的好听!他留在学校,你们又可以形影不离了,我看你心里是求之不得吧!”

小金子噘嘴说:“去你的!”自己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猴儿在团委办公室旁边分到一间宿舍,十二、三个平米的样子。虽说靠近厕所水房,潮湿,夏天异味难闻,毕竟算是有了一个自己的小窝。小金子异常开心,三天两头给小窝里添置点东西,一会儿是一张塑料花桌布,一会儿是一把塑料花,用一个毛竹笔筒插着,一会儿又从什么摄影画报上剪两张照片贴到墙上,贴得参差错落,别出心裁。她把潇潇拖去参观,潇潇故意问:“怎么,这就算是新房啦?”小金子大大方方回答到:“时候请你做女傧相。”

就在这话说过之后没多久,小金子愁眉苦脸来找潇潇,告诉潇潇说,系里已经跟她透出风声,毕业分配原则上是哪儿来哪儿去,小金子是贵州考过来的,因而毕业回贵州工作恐怕是免不了的事。

“猴儿知道了吗?”潇潇问。

“不知道。你替我保密,千万别让他知道,免得他心里要乱。我自己再做做努力,看能不能让学校把贵州来的名额退了。”

小金子说到做到,她一个人开始孤军奋战,从班主任找起,一直找到校长那儿。大家都知道她跟猴儿的关系,有心要照顾她留北京,为此系里帮她做了很多切实的工作。那段时间小金子又要跑上跑下找人打听消息,又要在猴儿面前装笑脸,装没事人儿,实在难为得不轻。原本单薄的小金子简直憔悴成了一把骨头。潇潇看不过去,劝她还是把真相告诉猴儿算了,就是办不成功非倒贵州不可,也得让猴儿先有个思想准备。

“不,一定不能让他知道。”小金子沉重地说,“即便回贵州,也是我一个人回,不能拖累了他。”

潇潇反驳她:“瞧你说的这样,回贵州又不是去服苦役,怎么叫拖累?再说猴儿也不是那种人,这一点你该知道。”

“我正是知道他的为人,才不打算把这事告诉他。我一直在想,一旦确定我回贵州,我就坚决跟他分手。我不忍心让他跟我去那么遥远的地方。你想想,猴儿不是庸常之辈,他在北京前途无量,一旦去了贵州,他又能干些什么?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施展他那份才能?日后想起来,他就是嘴里不说,心里也总会存着个遗憾。果然是这样,我心里就好受吗?我心安理得吗?”

“你简直想得太多!”

“我不能不想。若是你处在我的位置,你也不能不想。”

潇潇一时默然。细想开来,不能不承认小金子的话极有道理。小金子本来就是个心思很深的人,这些日子大概把这件事前前后后都琢磨透了。

终于有一天,班主任正式通知小金子说,贵州她是非去不可了。系里来了一个贵州的名额,而贵州籍的人只有小金子一个。校方为此跟贵州交涉了很久,长途电话还挂了好几个,贵州方面态度很坚决,说是边远地区缺乏人才,学校应该动员大学生支边,怎么倒反而搂着护着不肯放?班主任还说,如果小金子坚决不去,那么班里就得有另一个同学代替她去。想想看,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

小金子当着班主任的面就泪如雨下,这一路她是眼圈红红低着头回来的。进了宿舍她再也不控制自己,趴在桌子上大放悲声,哭得好伤心好痛苦。潇潇在一旁默默站着,明知没法劝得她云开日出,仍是絮絮叨叨地说一些连自己都不能说服的安慰之词。

小金子哭着说,回贵州对她来说倒没什么,故乡总是故乡,况且她是写小说的,贵州也许比北京对她有利。她只是舍不得猴儿,这一回去她就要跟他分手,她会伤心,猴儿也会伤心。人间最苦的事莫过于生离死别,要她收住眼泪强颜欢笑怎么可能!

正在哭着说着,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潇潇开了门一看,来的人偏偏就是猴儿。

“啊哈,大雨倾盆啦!”猴儿笑嘻嘻地弯下腰去逗小金子。

小金子趴在桌上,脸埋在肘弯里,使劲想憋住眼泪,肩膀却一耸一耸抽得厉害。

猴儿又怪模怪样一声长诺:“夫人——”这一下小金子被逗住了,破涕为笑,抬起头睁着一双烂桃样的肿眼:“胡说八道!谁是你的夫人!”

猴儿故作惊讶:“怎么?莫非我认错人了?”

“猴儿——”小金子一声轻唤,眼泪立时又要出来。

猴儿拍一拍她的肩膀:“先别伤心,给你看两样东西。”

猴儿从衣袋里掏出两张纸,展平摊在小金子面前。潇潇凑过去一看,两张纸,一张是结婚申请,一张是请调报告。潇潇下意识地望了小金子一眼,小金子也正在抬头看她,两个人一时间受了很大的震动,默默无语。

过了一会,小金子喃喃地说:“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夫人也不想想你的夫君是何等聪明之人,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住我?”猴儿有意要制造轻松气氛。

小金子又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去,慢慢地将桌上两张纸捏拢,又慢慢地揉成一团,握在手中。“猴儿!”她沉着地说,“我前前后后都想过了,我不能……”

猴儿迅捷地用手掌捂住了她的嘴:“什么都别说,说什么都没用了,这两张纸是底稿,至于抄写件嘛,我已经送到校人事处了。”

“猴儿!”小金子一下子站了起来,四目相对,潇潇能感觉到这两双眼睛里传出来的火光雷电,她立刻知趣地抽身退出。站在走廊里反手带上门的时候,她无意中回头瞥了一眼,发现猴儿和小金子已经紧紧地吻在一起。她默默地想,从前是小金子忌妒她的幸福,现在她们两个人的位置该反过来了,真正幸福的是小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