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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归程 十七

有一天,晓立兴冲冲地拿回来两张票,是北京人艺新上演的话剧《推销员之死》。潇潇很高兴。自从大学毕业以后,她实在是久违了音乐厅、舞场和剧院。晓立到底是晓立,他永远记得住潇潇的兴趣和爱好,有机会就想让她得到满足。

潇潇那天晚上细细地修饰过自己,又换上所有衣服中最好的一套:乳白色的兔毛开衫,深灰色的呢料长裙,配上黑色皮靴。她的一头长发往常都是马马虎虎在身后扎成一束,今天也特别披散开来,一下子突出了她的清新飘逸。晓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嘴里连连赞许说:“潇潇你真不能打扮,一打扮就让我自惭形秽。”潇潇被他说红了脸,又一次站到镜子前面审视自己,也觉得自己还不象感觉中那么的疲惫苍老。

夜色朦胧中和晓立肩并肩地骑车进城,长发在秋风中飘舞飞扬,潇潇的心情连带着变得快乐起来。她眯缝着眼睛看路边缓慢退后去的行道树,心里有一种憧憬、一种期待,总好象在这个夜晚应该发生一点什么事情,打破生活中的沉闷无望,带给她惊喜和新奇。

会有什么样的一件事情呢?她想不出来。想不出来却又忍不住要想,她不由得嘴角就漾出笑意。

人艺剧院前站着等退票的人很多,有的人低三下四象乞讨一样地伸出手来,手里捏着几张钱票,表示愿意出一点高价的意思。潇潇从他们面前昂然走过,心里先就有了点满足感,因为她不必象他们此刻这般张皇这般无奈。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轻轻挽住了晓立的胳膊,间接地表示自己的感激和高兴。

进入门厅之后,人群很拥挤。很多人互相之间打着招呼,然后就一簇一簇站下来说笑。到人艺剧院来看戏的人几乎都属于同一个层次,因此熟识的人很容易在这里碰上面。

潇潇下意识地举目四顾,也希望在这里能发现自己认识的某一个人,过去的同学或者是出版社的同事,甚至父母和亲友。就在这时候她浑身哆嗦了一下,感觉到一股电流般的东西击中了心脏。她忍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在心里的呻唤,两腿也犹如麻痹了一样僵立不动了。

她看见了从很高的地方向她射来的两道目光。那是康劼。一点不错,那是康劼,他正在上楼梯的过程中,似乎偶然间回头朝下面一瞥,就看见了盛装进门的潇潇。

实在难以说清楚如此众多嘈杂的人群中他们如何能准确地发现对方的。也许对于他们来说,对方的形象已经渗透进了他们的全部意识,因此只要他们同处在一个空间之中,无论是面对面还是侧身甚或背身,他们都能用意识而不是用眼睛来发现对方的存在。

潇潇僵立不动。一瞬间她感觉到头晕,仿佛承受不住楼梯上两道目光的注射而发生短暂的虚脱一样。在这瞬间的注视中她已经看清楚了康劼脸上的每一根线条。他的额头依然大而沉重,给他整张面孔带来一种说不出的阴郁。他的眼睛当时是微微眯缝着的,仿佛一瞬间瞳孔因为吃惊而收缩起来,目光中残留着收缩带来的剧烈痛楚,而后又把这痛楚统统倾泻给潇潇。他穿的是一件咖啡色英格兰呢外套,里面是紫红色高领毛衣,这两种色彩同样温暖而有活力,与他当时的痛楚目光恰好形成反差,因而给予潇潇的轰击也就分外强烈。

当然,潇潇看到的远不止这些。站在他身旁的那个漂亮女人不就是他的妻子吗?很久以前潇潇曾经在康劼故乡的街头看见过她。此刻她穿着一件极为抢眼的玫瑰红色短呢外套,宽宽的垫肩衬出她一副雍容华贵的气派,她的脸正对着楼梯上方,潇潇看见了她耳朵下面那一颗大大的黑色耳饰。如此小面积的华美的黑色,不知怎么竟使潇潇浑身发冷。

就在潇潇短暂僵立的功夫,人流已经几次冲得她摇摇晃晃。晓立用挽着她的那只胳膊把她往前送了一送,说:“进去吧,这儿人太多。”潇潇就一声不响跟着他进去了。

找到了座位将坐未坐的时候,潇潇忍不住回头往楼上再看一眼。在她的位置上,楼座很高,只看见前面一排栏杆和寥寥几张探出栏杆的脸,别的对她来说都处在一个隐秘的空间,她猜不出那上面的人群怎样纵横分布。

然后便是大幕拉开,英若诚扮演的推销员一点一点抓住了观众的灵魂。使台上台下千百个人一同开心又一同悲伤。晓立坐在潇潇旁边,黑暗中紧握着她的手,仿佛冥冥之中接受了什么暗示,生怕她会随时离开一样。而潇潇内心烦燥,几乎难以忍受晓立手心的灼热,台上这演员在她看来只是一些动来动去的人影,她变成了一个智力低下的孩子,无法领悟他们传导出来的人生哲理,以及台词中的每一点幽默每一种无奈。

终于到了幕间休息的时候,潇潇对晓立说她要上厕所,没等晓立作出什么反应就匆匆地挤出座位。

她果然在出口处看见了康劼。他迫不及待地一把抓住了她,把她拖到左边侧门的门帘后面,两个人面对面站了下来。

“潇潇!”康劼深深地喊出这两个字以后,伸手把潇潇拉得更近一些,低头只看她的眼睛,直看得潇潇浑身一阵一阵簌簌地颤抖,不能不退后一点,再退后一点。

“你不能再退了。”康劼苦笑着说,“这里光线太暗,退远了我就看不清你的脸了。”

“可你本来是可以每天看见我的所有一切的。”潇潇控制不住地锐声说道。

康劼沉默了一会儿,对潇潇说,人的一生中有太多的偶然性。人也常常不能把握住自己的生命航向。我们当时的情况你该记得,如果我对你说我是在意想不到之中成了她的俘虏,你今天还是不可能相信。所以我对你别无欲望,只想很近很近地看看你。我把今天的偶遇看成命运对我的恩赐。”

“可我的愿望是什么你知道吗?”潇潇一字一句说,“我想要你的眼睛从此再不要看见世间万物。”潇潇说完这句话,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使她顷刻间双眼模糊,鼻腔堵塞,她扭头快步跑了开去,独自在女厕所里呆了许久,直到呼吸重新平静下来。

泪水硬压在眼眶里不能宣泄,其结果便是潇潇的神情倍加抑郁。晓立是个敏感的人,他很快察觉出了潇潇的异常,下半场话剧开始的时候就不再去碰潇潇的手,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坐到散场。回去的路上,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由来时的欢乐变得紧张起来,谁都不想开口说一句话,各自埋头拼命蹬车,寂静无声中仿佛在进行一场骑车竞赛。

到家以后,两个人同样在沉默中匆匆洗漱上床。坐到床上之后,潇潇终于忍不住对晓立说:“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突然不痛快?”

晓立说:“我不问,你要是想说,自然会告诉我。要是不想说,我这一问,不就明摆着逼你撒谎吗?”

潇潇把双腿在被子里屈起来,两手隔了被子环抱住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说:“我今天碰见了一个人。”

“是‘麦克白’?”晓立突然冒出一句。

潇潇惊得放开双手,坐直了身子:“你怎么知道他?”

晓立很勉强地笑了笑:“我听你说过。你说过你们学校排演莎士比亚戏剧的事。”

“你又怎么知道我今晚碰到的是他?”潇潇仍然神色惶然。

“我猜的。我感觉是他。”

“是你的感觉?”

“我的感觉。这也许有点怪,你进了门厅抬头看他的时候,我也看见他了,我就想这一定是‘麦克白’。在人艺剧院碰到的不可能是别人。”

潇潇侧转过头来,幽幽地望着晓立的眼睛:“你知道我爱过他吗?”

晓立低下头去,轻声说:“这我也猜到了。”

“我曾经很痴情地爱过他。可我们终究又分手了。有一段时间我恨他恨得要死,真想自杀,死给他看,是他辜负了我,这他心里很明白。”

“所以这次你对他还是……”

“不。”潇潇拦住晓立的话头,“我现在还是恨他。我无法原谅一个欺骗过我的人。”

晓立脸色白白地说:“其实也没什么。你们各人都有了各人的生活,偶尔见面,完全可以象老朋友那样。”

潇潇认真地望了晓立一眼,知道他说的不是心里话。实际上两个人都是闪烁其辞,躲躲藏藏。潇潇明白自己也不可能把心里话全都告诉他,但是她已经说了其中的一部分,觉得堵在胸口的东西松动了许多,便决定不再跟他讨论这件事情。

她脱掉上衣,滑进被窝,把晓立也拽了进去。这一夜,她对晓立格外温柔顺从,仿佛她预感到今后再不会过这样单纯平静的日子,因而预先把一份情爱付给晓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