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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归程 十九

星期天是笔会结束的日子。因为要赴仲华的约会,潇潇特意订了晚上回北京的车票。

一个上午,陆陆续续有人离开宾馆,坐车去火车站。每走一批人,剩下来的都要送到宾馆门口,握手告别,说一些“再见”之类的话。潇潇楼上楼下跑了几趟,一个一个叮嘱他们别忘了寄稿子给她。上海编辑笑她说:“你简直寸土不让。”潇潇就回答:“有什么办法?吃什么饭,干什么活儿呗。”

潇潇把人送出大门之后,总要稍稍在门口站一会儿,希望能等到仲华。虽然明知道激情已经过去,她和仲华之间不再会发生什么奇迹,而想要见到他的愿望仍然强烈,一如初次去赴约会的纯情的女孩。

仲华十一点不到的时候在楼下服务台给潇潇打了电话,请她下楼。

又见到仲华的第一个印象,是他不如两天前那么容光焕发,精神十足。首先是他的眼睛,原先总是时时刻刻满含笑意,此刻见到潇潇,却投以深深的注视,瞳孔缩成黑黑的一点,仿佛在这一点上凝注了他两天来全部的心路历程。

仲华把潇潇带到停车场上一辆黑色皇冠车面前,伸手拉开车门,示意潇潇上去。潇潇又是一惊,不知道仲华为何要带一辆车来,把事情做得如此招摇。潇潇用目光向仲华询问,仲华却装着没有领会她眼睛的意思,对前面的司机介绍说:“我大学里的老同学。”又拍拍司机的肩头:“走吧。”

司机大概是知道仲华要带潇潇去哪儿的,一路上什么也没问。仲华和潇潇先是默然坐着,后来仲华感觉到气氛不对头,便有一搭没一搭向潇潇打听一些同学们的事。有些事是前几天晚上散步的时候已经说过了的,潇潇不知道仲华是记性不好忘记了呢,还是故意找这些无关痛痒的事来说给前面的司机听。

汽车转过几条大街,停在一片新建的住宅区前面,仲华先下了车,潇潇只好跟着下车。仲华又回身关照司机把车子开走,不用再来了。

潇潇脸色突然间变得苍白,她已经明白过来仲华的意思。她说了一声:“我并不想见她,扭头就往回走。仲华一步追上去,伸手抓住潇潇的胳膊。他手里用的劲这么大,几乎把他所有的恳求所有的意愿所有的痛苦都通过五指和掌心传达到了潇潇身上,以致潇潇的一只胳膊快要被他捏断。

“我请你!潇潇,请你不要走!”他沉重地对她说。

“求求你放我走,我不能见她。”

“为什么不能看看我的家?我说你是我的同学,她已经准备一上午了。”

“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会伤心,会哭,会让她看出不正常。”

“你能控制自己,一定能够。你不能不看看我的家,否则你会以为我从前对你说的是搪塞你,应付你。如果那样,我一辈子不能心安!

潇潇站住了,回身静看仲华。她从来没有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过这么多的惶惑这么多的哀求,她原先以为这双眼睛应该是永远自信永远热情的。潇潇一下子心软了下来,不再固执要走。她想,已经这样子了,就是前面有一只死苍蝇她也要把它吞下去,否则太难为他了。

潇潇带着必死的绝望心情跟着仲华上楼,而敲开门之后她就受到了仲华妻子的诚挚欢迎。仲华妻子看上去比潇潇要大几岁,个子小小的,少微有点发胖,细长的眼睛温顺安静,鼻梁和眼睛下面有一些褐色的雀斑,头发烫过而没有吹理成型,被她随随便便用两个发夹别住,倒也十分自然妥贴。她穿的是一件咸菜色棒针毛衣,胸前系着兰花围兜,脚上趿灯芯绒面子的布拖鞋,整个的装束异常朴素老成,相比之下潇潇倒有点为自己的过分时髦而颇不自在。

“进来进来,把大衣脱了吧。”她说着,伸手就来帮潇潇脱大衣,又笑微微地递过来一双十分暖和的长毛绒拖鞋。

仲华给潇潇介绍说,他妻子叫王恬,在市委机要室工作。“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他夸张地补充一句。王恬就安静地笑笑:“说这个干什么。”转身到厨房里泡茶去了。

潇潇换上拖鞋,觉得暖融融的很舒服,心里的紧张才算缓和下来。

仲华的房子是三室一厅,面积相当的大。除了中间大客厅是拼花木地板之外,其余三间房只铺了一层塑料地板,光溜溜地显出一种清冷简陋。书房靠墙有一排书架,一张很大的办公桌,桌上放着电话和文件之类的东西。办公桌后面的墙上一溜并列着世界地图、全国地图、省地图、市地图。再看看旁边的卧室,除了床和两架衣橱外,几乎没有什么象样的东西了。

潇潇说:“副市长的家就这么简单呀。”

仲华解释道:“我们两人工作都忙,在家里的时间很少,有这么个落脚点也就算了。”又说,“太舒适也不好,会让人恋家,心思用不到工作上去。”

潇潇迅速瞥一眼还在厨房里忙碌的王恬,似笑非笑地对仲华说:“这也是你要她做妻子的原因?”

仲华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下去。这时候王恬从厨房里出来招呼潇潇吃苹果。她把苹果削去皮,切成一片一片码在盘子里,并且细心地插上了牙签。牙签只有两根,显而易见她自己是排除在外的。潇潇心里想,平常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家的时候,如果吃苹果,牙签是不是只插一根呢?

潇潇要到厨房里帮王恬干一些什么,王恬扎撒着一双油手用胳膊肘把潇潇往外赶,死活不让她动任何东西。“我这就完了,很快就完,你到外面坐着别动。”

潇潇说我会做饭炒菜,在家也是天天干的。”

“在家归在家,到我这儿就是我的客人,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又说,“你们老同学,一个学校里住了四年,好不容易见个面,总有好多话要说。你去跟仲华说说话吧。”

潇潇无奈,返身又回到客厅里。她和仲华面对面坐着,两个人的神情总不能那么洒脱自然。仲华一杯接一杯喝茶,飞快眨动眼睛,仿佛绞尽脑汁要搜寻一些可说的话头。而潇潇更多的时间是用于专心对付瓜子,一会儿功夫面前已经堆起一堆瓜子壳。客厅里冷场的时间居多,这时就清楚听到厨房里油锅爆响的“哧啦”声,以及锅碗瓢勺的轻快撞击。

“平常,家里的活儿都是她干吧?”潇潇没话找话地问。

“都是她干。”仲华带几份歉意地说,“我工作太忙。她呢,又垄断家务不让我插手。”

“我以前听猴儿说,你在部队上当过司务长,会烧一手好菜。”

仲华搓了搓手现在都荒疏了。”说着又笑一笑,“人骨子里都是懒东西,有人替我干了,我自然乐得不管。这话大概你听着会反感?”

潇潇冷笑笑:“我会反感?我在家还不是充当你夫人的角色。我那一位倒是有一点跟你不同,你是会做而不想做,我丈夫却是想做而不会做。”

仲华嗬嗬地笑起来,笑得有点尴尬。

潇潇向前探着身子,百无聊赖地把面前的瓜子壳一片一片捏成碎屑,一边说:“大学时代我们拥有的太多,就连理想也是太多太多。而我们现在又变得一无所有。有时候我也想,我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平庸无聊?可是回过头去看看四周的同学,又有谁的生活能够让人倾慕?飞黄腾达的有,发财致富的有,留洋的、当博士的、男人玩女人的、女人玩男人的,在我看来谁都不能尽善尽美。没有人能够达到一种生命的极致,所有人的生活都过得暗淡无光,勉为其难。”

仲华说你的论调未免过于悲观。”

潇潇回答:“不,我实在是感觉到一种大彻大悟,从前我是把生活看得太认真,所以才吃力不讨好。仔细想想人的生命能有几年?人能够随心所欲支配自己生命的时间又有几年?一晃我已经三十岁了,可我觉得自己还没有真正地享受过生活。铭心刻骨的爱情我有过,那都是水中月镜中花,女孩子的罗曼蒂克,不值一谈。既然别人都能甩得开放得下,我又何苦死抱着爱情幻影不放?我想我今后也许该换种生活方式,人生原不必太过拘泥。”

仲华惊讶地望着潇潇,一时间为她的这番话所震动,仓促之中想不出该应答什么。

王恬把身子探出厨房,招呼仲华说:“饭菜都齐了。”

仲华趁机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帮着端菜拿碗准备开饭。潇潇也跟过去帮忙。两个人都在王恬面前装得若无其事。饭菜摆齐的时候,王恬忽然想起什么,嘴里一迭声说:“糟了糟了,怎么忘了买瓶葡萄酒?”又问潇潇,“你一定是不喝白酒吧?”

潇潇说:“你别张罗,我什么酒都不会喝。”王恬说这哪行,没有酒怎能算待客?我去买一瓶,出了门就有食品店,快得很。

仲华拦住她:“我去吧。”

“你在家陪客,我去,快得很。”说着风快地扒下两只拖鞋,换上一双轻便布鞋,随手把门一带,咚咚咚下楼去了。

饭菜在桌上冒出袅袅热气,仲华笑笑说:

“你到家里来,她很高兴。平常我很少带人回家,工作上的应酬都在外面。我不想让她过多介入我的事情。”

潇潇幽幽地望着他:“你总算找到了一个贤妻良母,如愿以偿。”

仲华察觉到自己这话说得不十分妥帖,就闭了口。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人言可畏。”还说:“既然吃了政治这碗饭,就不能不有所顾忌,不是为欲望牺牲理想,就是为理想牺牲欲望,人不可能把事事都占全了。我不是冷血动物,这两天我想了很多,甚至感觉到这样做对我自己也很残酷,可是我……”

潇潇淡淡地一笑:“什么都不必再说,我智商不低,这些都能明白。”说着她听到王恬上楼的脚步声,就走过去开门。

饭菜很丰盛,王恬说,有两个菜她还是现看菜谱现学着做的。她不断往潇潇碗里布菜,简直容不得那碗里有一点空闲。潇潇没有胃口,但是她努力吃得很香,时不时还向王恬讨教一点做菜的诀窍。她不敢抬眼去看仲华,怕从他脸上看到自己拙劣表演的效果。

如此这般努力进餐的结果,便是潇潇胃里极不舒服,不断地作呕,脸色一阵一阵发白。她拼命忍住这种尴尬的难受,命令自己决不能在王恬面前有一点反常。

好下容易结束了这顿饭,潇潇一刻也坐不住了,借口买了下午的车票,当下就告辞要走。王恬用塑料袋装了一袋洗干净的苹果,死活要她带上,说是路上可以吃。又怕她不认识回宾馆的路,要仲华送她过去。

出门之后,潇潇更觉得吃下去的东西在胃里左冲右突。恰好路边有个厕所,潇潇再也忍不住了,呻吟了一声,捂住嘴巴冲进厕所里去,翻江倒海,直吐得头昏眼花,泪水滚滚。

吐完了出来,总算好受多了。潇潇走出厕所,便看见仲华背对她站着,用拳头一下一下擂着一堵围墙,万分痛苦的模样。潇潇喊了他一声,故意做出不在乎的模样说没事了。是我胃不好,又太贪吃。”

仲华面色灰白,悲哀地望着她说:“你这又是何苦?心绪不好,为什么要勉强自己?”潇潇说:“我只是想让她满意。她配你实在太好。”

仲华一只手在胸前摸索着,忽然一用劲揪下衣服上的一粒钮扣,痉挛地攥在手里,说:“人生为什么不能尽善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