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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归程

很多年后回忆大学生活,潇潇首先想起来的总是那个炎热的夏天的黄昏。

晚霞绚烂。热热的气流在北京大学的校园里回旋,把大操场上不知疲倦的比赛哨音切割得零零碎碎,若有若无。图书馆前那一片鲜花开得精疲力尽,昏昏沉沉。几处古典式建筑翘起的飞檐,在黄昏的光线中庄严肃穆。环绕着校园的黑色柏油马路像一条流淌的河,滞重地逶迤向前。晚霞把路面映成了一种亮亮的青棕色,象鲨鱼背脊的那种颜色。楼房啦,树啦,吸收了一天的热气,此刻正慢慢释放出来,使周围空气烫得蒸人。整个校园里有一种辉煌的、诗意十足的美。

如果不是在这个黄昏认识了北大的风云人物,学生会副主席仲华,这个黄昏其实也和大学四年的无数个夏日黄昏一样普通,一样沉寂,一样炎热难挨。

“仲华”这个名字就是这样的具有魔力,它改变了潇潇的生活并且永远左右着她的人生。它使这个晚霞如火的夏日黄昏深深留存在潇潇心里,如同用刀刻上去的、用熨斗熨上去的、用火漆烙上去的一样,清晰得近于变形。

这天潇潇穿的是一件白底带蓝条的化纤连衣裙。裙子的花色和布料都是街上时髦女郎们不屑一顾的东西。裙子长及膝盖,下摆宽大呈喇叭形,稍一转身,裙摆就旋开来,使潇潇象一朵淡蓝色喇叭花。

这时候的潇潇还长着一张二十岁年轻女孩的稚嫩面孔,皮肤柔滑光洁,前额稍微有点突出,双眼明亮清澄,嘴唇总是浅浅地张着,仿佛随时准备询问什么,又仿佛是因为吃惊、好奇、全神贯注。她有一头黑黑的柔发,根根光亮如丝,松松的编成两根发辫,垂在两肩。这一来她的脖颈就显得更加修长细瘦,孤单单地立着,动来动去极不安分。

潇潇走过那个僻静的地方是因为她要去上夜自修。她是偶然间发现在未名湖衅有一座很小、很偏僻的教室楼的,到那儿去的同学不多,灯光通明的教室里,只坐着稀稀拉拉不到一半人,安静得令人惊讶。尤其是,每天在黄昏中背了书包走到那儿,她可以在空寂的小路上聆听自己轻碎的脚步声,可以回过身去,远远望着校园中心那些楼房一幢接着一幢亮出灯光,变得象落日下静静泊岸的航船。

这一天她就这么独自行走的时候,她听见小路上出现另外两个人的脚步声。她惊讶地循声望去,望见校学生会的宣传部长猴儿和另一个同学从小路尽头走了过来。

“潇潇!你这是上哪儿?”猴儿在她面前停往,双眼发亮,做出一副喜出望外的神情。猴儿跟潇潇同系同专业,只不过比潇潇高了一级,两个班常常在一起听大课,因而互相间很熟悉。

潇潇甩了甩书包,回答天文楼。那儿上自修的人少。”

猴儿身边那个同学笑了起来:“任何生物好象都有寻觅的本能,总是能找到适合自己存在的地方。”四下里望望,又关切地说,“这条小路太偏僻,晚上一个人走路要当心点。听说外边常有小流氓混进校园来。”他望望潇潇疑惑的眼神,又补充一句,“不过你别怕,你走你的路,要是有什么意外,你就喊,一喊就有人听见的。这儿离大路其实也不算远,对不对?”他转头见猴儿已盯着潇潇发愣,用胳膊肘捅了猴儿一下,“嗯?”

猴儿回过神来,连声附合:“对、对。”又急于摆脱窘态地对潇潇介绍说,“你不认识吧?这是校学生会副主席仲华,七七级哲学系的,我们学校大名鼎鼎的……”

潇潇没等猴儿说完就欢呼起来:“噢!知道知道!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了。你在《人民日报》上还发表过文章,对不对?”

仲华笑着说:“我也知道你的名字,你叫潇潇。猴儿在我面前说起过你。”

潇潇惊讶地望了望猴儿,问仲华说:“怎么?说起过我?”

猴儿一脸尴尬,对着仲华使劲挤眨眼睛。仲华旋即明过来,若无其事地打一个哈哈不过有一次排你们中文系有哪些才子才女,排到你的名字。”

潇潇面红耳赤,嗔怪地对猴儿说:“你瞎说八道什么呀?”

猴儿嘻嘻笑着,不由分说拉住潇潇的书包:“跟我们走吧。有个讨论会,你来听听。”

“可是我还要……”

她终于咽下了那半句话,跟着他们走了。

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小楼,是校文工团时常活动的地方,不知道猴儿怎么搞到了楼门的钥匙。进去之后是一个练唱室,屋里有一架旧钢琴,和一架放在钢琴上的手风琴。其余便是几条缺腿坏脚的长条木凳。

“怎么还有外校的同学呢?”潇潇坐在一个不惹人注意的角落里,把所有来人挨个儿打量一遍之后,问仲华。

他轻声告诉她:“我们这些人都是在全市学代会上认识的,文、理科学生都有。大家对政治有点儿兴趣,相约了每个月碰一次面,讨论一个专题。这对沟通各门学科很有好处。”

这大概是一个很有趣的活动,潇潇心里想。而且她发现,仲华好象是他们的头儿,每个人进来之后,都要用眼睛在四下里寻找他,找到了,相视一笑之后,才似乎放了心,各人找个位子坐下来。这之间,又好像连语言都显得多余了,一笑之中互相的心灵早已沟通起来,谁都明白对方心里要说的是什么。

十分钟以后,猴儿在门口朝仲华点了点头,表示人已经到齐了。一共也就十几个人。

“好吧,我们就开始了。”仲华迅速把目光在大家身上扫了一眼,“今天我忽然之间有一种……预感。”他略略停顿了一下,又笑起来,“是什么预感:我也说不上,总之是很高兴,因为来了一位女同学。完了。”

大家都望着潇潇笑。猴儿连忙站起来把潇潇介绍给大家。潇潇有点儿脸红,但是心里却感到抑制不住的欣喜和兴奋。这是一群喜欢激动、充满理想和某种追求精神的年轻人,置身于他们中间会使自己的血液也跟着发热。她仔细盯住他们的脸,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们长篇大论或者画龙点睛的发言。他们说得很热烈,很自由,每个人都可以随时打断别人的话,大声表示支持或者理直气壮地指责对方。没有人在乎对方的态度。他们之间好像连着一条亲密无间的感情纽带。

她听出来,他们今天讨论的主题是大学教育方法如何改革。

“《邓肯传》,你们看过没有?像邓肯办的那种舞蹈学校,我个人认为很能给人启示。”一个眉清目秀的文科学生说。

大家哈哈笑了起来。有个工科学生宣布他不知道邓肯是谁。猴儿又提出来说,“邓肯跟大学教育根本不是一码子事。她那个学校像一群茨岗人,全世界哪儿都去转一转。大学要像这样办,那可就热闹了。”

“我说的是‘给人启示’,你们听明白没有,文科学生很不服气,拼命伸长了细细的脖子,脸胀得通红。

“我倒是推崇格罗庇斯的‘协和建筑事务所’。”一个清华建筑系的学生说。

有几个人不知道格罗庇斯是谁,“事务所”又是什么个组织。清华建筑系学生不免大致介绍了一番。

一个同学立刻说:“那不行。你想想,怎么可能呢?资本主义国家才……”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另一个同学说,“你看现在农村,不都是包工包产吗?城市里也有了私人劳工组织。毕业后如果成立事务所……”

“绝对是太浪漫了!同学们……”

“要敢想!不敢想就不敢做。”

“可是谁能批准?”

“教育意识要革新……”

“一条通向悬崖的路。”

大家面红耳赤地争了起来,谁也不肯向对方打出白旗投降。好有意思的一场舌战哟!可是潇潇突然发现仲华没有说话。

“喂!你怎么坐山观虎斗啦?”她目光闪闪地望着他笑。

“要真能观到虎斗,即可算是开了眼界了他也笑着回答她。

猴儿也发现了仲华没有参战,便站起来,拿手指点着他;嗨,别装得那么自在!”

“好啦,仲华当总裁判吧。”那个眉清目秀的文科学生大声宣布。

于是大家又一起哄着要仲华发表意见,“我要讲就讲一件真事。”他用眼光在全场敏捷地扫了一遍,轻轻松松地说,“我不是学建筑的,可刚才你们提到了格罗庇斯,我就接着讲一件他的事。”说到这,他望着清华建筑系学生,“班门弄斧,你可别介意哟。”

他讲了这么个故事:德国著名建筑师格罗庇斯在哈佛任教时,运用的是一套鲍豪斯教学方法。作为实践的范例,他在坎布里奇的林肯镇给自己设计了一幢典型鲍豪斯风格的住宅:平屋顶,简单的几何形体。这座住宅第一次打破了当时美国东北部流行的殖民式坡顶住宅,引起轰动。

住宅建成后,有整整十几年没断过前来参观的人。参观者中有一个青年人,叫阿丹姆,他想当一名“现代建筑师”。可是他父亲死活不同意,认为这种“时髦”东西长不了。后来阿丹姆特地带了他的父亲来参观格罗庇斯住宅。参观完了以后,父亲终于承认说,他喜欢这幢住宅,于是阿丹姆被允许去当建筑师了。

“事情就是这样。”他自自然然地说,“不用再说什么了吧?”

大家一时间倒不知回答什么好了。这么一件事情,很简单,也很平常,不是吗?可是这里面又好象说明了很多东西。是的,是有这么一些……叫人回味的东西。

潇潇从侧面望着仲华的脸,这张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又显得诚恳、持重和实在。潇潇被他身上这种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慑服了:她感觉到自己对于他已经是五体投地。

讨论会散了的时候,潇潇犹有余兴地走出小楼。她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想等仲华出来一起走,有些话还想问问他。

月亮升高了,又小又薄,象孩子嘴里快要含化的水果糖。淡青色的雾气在湖边飘散,一缕一缕,缠缠绵绵裹住了潇潇的衣裙。忽然月亮被湖边的水塔挡在身后,却又给这座古色古香的建筑罩上了一种乳黄色光晕,添出几分神秘,几分壮美。

猴儿从小楼里出来,看见潇潇独自站在月影里,问她:“你还没走?”

潇潇说:“你们不也没走吗?今晚月光真好。”

猴儿朝小楼里□□嘴:“仲华又被清华的几个人缠住了,我们先走吧。我送你回宿舍。”

潇潇稍稍有些失望,愣了愣,说:“不,你回宿舍吧,我再去天文楼看会儿书。”对猴儿一笑,撇下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