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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归程 十一

毕业典礼半个月后,潇潇到北京某大型文艺刊物去报到上班。在全班同学中,潇潇算是幸运者,所学专业跟分配的工作完全对口。其他同学,有的改行坐机关当人事干部,有的跟首长当秘书,有的居然去了旅游局甚至商业部什么的,简直牛头不对马嘴。潇潇暗自庆幸,不知道这一次好运气怎么会凭空落到她头上的。

潇潇原来把编辑部想得有几分神圣,认为这里是文人雅士们的汇聚之地,气氛应该高雅严肃庄重。到了编辑部才知道满不是那么回事,首先是拥挤,小小的几间房子,办公桌一张挨着一张,人多的时候简直连屁股也转不过来。仅有的一点空地,从楼梯口开始,全部被未拆封的稿纸、五花八门的杂志、一捆又一捆的废稿件以及牛皮纸大信封、塑料绳、字纸篓等等杂物所占领。偶尔需要找什么东西的时候,得把无数不相关的杂物一样样搬开,尘土飞扬,蟑螂和说不出名来的小虫在脚下四处乱窜,女士们吓得连声尖叫。其次是脏,脏是由挤而来的,地上桌上堆满了东西,打扫起来便无从下手,索性也就懒得打扫了,各人把桌面清理出一尺见方的地方就算完事。偶尔有人要想高雅一下,冬天弄一盆水仙花来供养在桌上,春节过后花谢叶枯了,随手扔进字纸篓中,而养花的陶盆连同盆中石子便久久搁置在桌上,三个月半年都想不起来收拾它们。办公室里没有通风设备,夏天开了窗户还算好,一到冬天,女同志们就受洋罪了,因为男编辑个个都是烟枪,抽起来一支接着一支,仿佛办公室里天天有抽烟大奖赛似的,女同志不光嗓子受不了,眼睛也熏得睁不开来,眯缝着眼皮看稿子,看一会便泪水横流。抗议一次至多收效半个小时,半小时一过有人就憋不住了,连连道着歉或者嘻皮笑脸打着哈哈,依旧摸出烟来点燃在嘴上。

新去一个地方上班的人总得受点委屈,潇潇被分在最靠门口的一张办公桌上,有人开门关门她总要恭恭敬敬站起来把椅子挪开一点,否则门就打不开。椅子又不知怎么缺了一只角,木板的断裂处毛毛刺刺,刚上班一连刮坏了她两条裙子。后来她从家里带来一大张白胶布,把整个断裂部份严严实实裹缠起来,一把椅子弄的、活象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员;同办公室的人见了还直夸她想的主意好,可见破椅子已经烦恼了不止她一个人了。

编辑部主任分配潇潇管西北地区作者的稿件。工作一排定,管通信的小姑娘就给她抱来一尺多高的一大摞稿子。潇潇草草翻了一下,立刻觉得头晕眼花:所有稿件的字迹绝不雷同,有的笨拙如小学二年级学生作业,有的龙飞凤舞简直存心跟潇潇为难,有的一律斜向右下方,仿佛一队一队螃蟹悉悉嗦嗦爬出纸张。所用稿纸同样五花八门:方格纸、红色隐条信纸、学生作文本上撕下的纸,甚至还有农村里使用的黑黄粗糙的草纸,大小不一,厚薄不一,黑白不一。

象所有新参加工作的人一样,潇潇对这些稿件认真到虔诚。她一天八小时坐在办公室里,一份一份看,逐字逐句看,看得头昏眼花,眼珠胀得要挤出眼眶,再看看旁边的同事们,抽烟喝茶聊天,逮空还上街溜溜,去莱场买点菜,轻松自如,没事人儿一样。潇潇先以为她这个地区的人特别喜爱文学,投稿的人特别多。后来才知道别人手里的来稿一点不比她少,只不过别人处理稿件的速度惊人罢了:他们拿一份稿子草草溜一眼开头,中间翻上几翻,随手就丢进处理好了的一堆。那些没用方格稿纸的、字迹潦草难辨的,索性看都不看,丢开完事。

潇潇小心翼翼地请教他们说:“这样草率,不会遗漏了来稿中的精品吗?”

别人就笑着回答:“哪个编辑不是这样?办刊物从来不指靠自然来稿,这种稿件的采用率不过千分之几。好的稿件大都是约来的,约那些有把握写好稿的作家。”

潇潇恍然大悟,觉得自己埋头看稿真是傻得可以。又不免心酸地想:难怪人家说文学殿堂很难跨进去,一个普通文学青年向刊物投稿,几乎做的就是无用功呢。

潇潇不是执迷不悟的古板之人,自然随波逐流,同样马马虎虎将那些稿件逐一扫描,而后报废。开始心里还有点嘀咕,替那些文学青年抱屈。后来慢慢地也就心安理得,见怪不怪了。空下来的大量时间,她也出去逛街,或者看小说看杂志,给分在外地的同学写信。

两期刊物出下来,潇潇没有能推上去一篇稿子。

潇潇先还没有在意:是她没有看到合适的稿子,又不是她水平不高看漏了好稿。后来一个好心的编辑悄悄对她说:“你这样不行。年底分不到奖金不说,以后分房子、评职称都得凭这个,不努力要吃大亏的。”

她茫然不解地问:“我怎么努力呢?”

“出去跑跑吧,到重点作家家里登门拜访,当面约稿,效果要好得多。”

于是潇潇就跟主编商量要去一趟西北地区,主编自然同意。潇潇坐了快车又坐慢车,坐了慢车又坐汽车。独自一个人在遥远辽阔的大西北寻寻觅觅,按纸条上开列出来的作家名单地址电话号码一个一个找上门去,叩开了门。有的客客气气笑脸相迎,有的见是一张陌生面孔,语气不免淡淡。潇潇平生第一次上门求人,怎么也摆不脱学生的羞怯,三句话不到脸就发红。坐在沙发上紧张地搜括可用来谈论的话题,有时候能急出一身汗来。实在找不到可说的,就拼命喝茶,喝的膀胱发胀,又不好意思去卫生间,嗫嚅着站起来说一声我等您的大作。”逃也似的出了门。

一趟西北跑下来,潇潇又黑又瘦,回家先病了几天才能上班。辛苦虽辛苦,心里却是实实在在,以为明年的稿子不用愁了。结果两个月很快过去,当面答应了给稿的作家们几乎没一个人把作品寄来。潇潇急得嘴角起泡,再一次向那位好心的老编辑请教。老编辑回答说,要拿好稿,先得跟作家们建立感情,要搞感情投资。潇潇再问:什么是感情投资呢?老编辑说了一句话:你帮人家忙,人家才帮你的忙。

潇潇不是天性愚昧的人,老编辑的话只要细一琢磨,也就品咂过味儿来了。此后潇潇在编辑部里一反常态地变被动为主动,常为推上自己作家的稿子跟编辑部主任甚至主编争得面红耳赤,哪怕心里明知这稿子不怎么样,但凡有笔会一类活动,潇潇当仁不让,能为西北地区争几个就是几个。碰到自己的作者到北京来,潇潇热情周到,尽心尽力,联系宾馆饭店之外,还义不容辞地陪游玩,陪逛街买东西,弄得人家总觉欠她一份人情。潇潇还有一份别人比不了的优势:她父母都是医学院教授,偶尔有作者或是作家的亲属到北京看病,潇潇动员老爸老妈为他们找医生,定床位,占尽了方便。这样一种恩惠自然非比一般,作者哪有不对潇潇鞠躬尽瘁之理。所以,潇潇的播种很快得到收获,不久她便源源不断收到作家们用心写来的作品,她自己的名字作为“责任编辑”也一而再、再而三地附在作品末页,堂堂皇皇。

有一次,从西北来了一位全国极有名气的作家,住在宾馆里。潇潇理所当然地要去拜访他,向他约稿。

那时候的潇潇还相当地年轻秀丽:短发朝里吹出一道弯来,柔顺纯净。前额一半被刘海覆盖,另一半光洁裸露。穿白色绣花衬衫和蓝色背心裙,白色仿羊皮凉鞋,露出两条细细的,又结实又饱满的腿。上上下下是一副彻底的涉世未深的大学生打扮。

那一天非常炎热,太阳把白色宾馆照得象要燃烧,墙壁反射出来的热气能烤红人的脸颊和手背。一部黑色“皇冠”车停在楼下,铮亮的车壳上映出了无数个太阳,使人的目光不敢久留。一个剃平头、穿着彩条港衫的司机正悠然自得地坐在汽车里,看一本花花绿绿的时装画报。沿汽车道摆了两盆铁树、两盆棕榈,七、八盆盛开的“串串红”。深绿的树叶和鲜红的花朵似乎不惧怕炎炎烈日,活泼生动得让人肃然。

登上台阶,迎面是一排茶色玻璃门。那种暗暗的色调使潇潇心清气爽。上楼,脚下是软软的红地毯,空调的温度恰到好处,四面墙壁的色调洁白柔和。她伸手按了房间的门铃,过了好一会儿,门锁咯嗒一声被打开,门开了,在屋内半沉半浮的光线里,凸现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这张脸先是因为不速之客的打扰而明显地表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眉头微蹙,嘴唇紧闭,双眼眯缝着,像是半睡半醒,懒洋洋地舍不得睁开。待到看清面前站着的是白衣蓝裙的潇潇,懒洋洋的脸忽然变得生动明亮起来,露出一个发自真心的柔和笑容。

“哦,是我们漂亮的女编辑,请进请进。”他侧过身体,伸出一只胳膊把潇潇往屋里让。

潇潇注意到了他一手握着圆珠笔,一手夹着燃烧的香烟。“对不起,打断你的思路了。我不知道你正在写东西。”潇潇有些不安地说。

“没办法,欠债太多了呀。”作家用那只夹香烟的手在空中划了个半圆,仿佛把半个中国都划入怀中。

潇潇被安排坐在沙发上,作家随意地坐在床沿,和潇潇面对着面。作者穿了一件海蓝条子的真丝衬衣,衣服领子浆洗得笔挺。他说话的时候喜欢把刮得发青的下巴低低压下去,遮住衣领的一部份。也许这是他写作的习惯姿势。潇潇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韵,那是一种非常诱人的、很有感染力的东西,只有处于事业顶峰的作家才有这种派头。

潇潇在心里警告自己:别忙着先开口约稿,这样显得目的性太强,太迫不及待,万一被作家回绝就没法再开口了,要知道这是在文坛正走红的著名作家,不知道有多少家刊物同时窥视他手里的稿子呢。

潇潇漫无目的地跟他东拉西扯,再一次为找不到话题而惶惑紧张。幸而作家很健谈,他体谅潇潇的年轻没有经验,因而把谈话的主动权接过去,抓在手中。他问了潇潇有关家庭和个人的很多情况,甚至问到了她的初恋和目前状况。他越来越多地把身子倾过来,倾向前,倾向潇潇坐着的地方。他用一副和蔼可亲的口吻对潇潇说话,仿佛坐在面前的是一个需要哄慰的孩子。当他把身子压下来的时候,他那颗硕大的头颅便显得无比沉重,占据了潇潇头顶的整个空间,使她感觉到压抑。

终于,作家果断地伸出手,一下子把潇潇的手握在掌中。潇潇大吃一惊,慌乱地跳起来,甩开作家的手,面红耳赤,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喜欢你。”作家跟着站起来,凑近潇潇,低声地、极柔和地对她说,“你第一次踏进我家的门我就喜欢上了你。你身上有一种特别清纯的气质,令人心醉。”

他把一双生动明亮的眼睛移向潇潇的面庞,仿佛在她脸上寻觅他要找的东西。潇潇闻到了从他头发间和嘴巴里散发出来的烟味,一种纯净芬芳的烟草味。

“不,请别这样……”潇潇胆怯地退后一步,“我从来没有……我不喜欢这样。”她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心跳得连衣服都在微微发颤。

作家微笑着逼近了一步:“让我吻吻你。我只想吻吻你,没别的意思。”

潇潇慌张到极点,终于尖叫一声,扭头便逃。独逃到门口,打开门,一回头看见作家站在原地,恼羞成怒地盯着她。潇潇心中一跳,意识到自己不能就这么得罪了作家。她于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着,很勉强地对他作出一个献媚的笑容,假装若无其事地说:“别忘了给我们写稿子,好吗?”

作家一动不动地站着,半天没答话,然后他“哼”地一声冷笑,说:“放心,不会让你为难。”

潇潇逃出宾馆的时候心里想:受了这样的侮辱还要反过来低三下四的求他,我变得多么虚伪多么卑微呀。随即,心中一阵委屈,眼圈儿止不住就红了。

在作家那一方面,同样觉得这一天的事情对他是一种侮辱。潇潇拒绝他的狎呢举动使他万分恼火,从成名至今,他东西南北驰骋文坛,遍地撒下爱情之网,从没有遭到过拒绝,此番败在一个涉世未深的小编辑手中,他心里怎么也不是滋味。

他想要小小地耍弄她一下,权作报复。

大作家要想耍弄一个小编辑,说起来简直是放在掌心里玩儿似的。几天以后他离开北京回西北去,临走前到编辑部作了一次回拜,顺便把一个装在牛皮纸袋里的中篇给了潇潇。潇潇自然万分感激,惊叹作家到底气量非凡。又想到当作家的人总是感情丰富,容易冲动又不拘小节,喜欢一个女人并且要求吻一吻她,说到底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自己如此惊慌失措大惊小怪,倒显得见识太少,小家子气十足了。

作家走后潇潇便认真拜读他留下的大作。潇潇看来看去觉得不行,作品实在太粗糙,像未经打磨过的毛坯一样,分量是有,却没有一点光彩,引不起激动。从前他那种回肠荡气、悲壮动人的作品呢?是他写得太多了以至于“江郎才尽”,还是他忙于“还债”而写得匆忙浮躁?潇潇想来想去,觉得有责任维护刊物和作家两方面的荣誉,便给作家写了一份极委婉极恳切的信,先把作品大大地夸赞一遍,再小心翼翼恳请他拨出一点时间给作品作一些修改润色,以使它发表出来时是一颗真正的明珠。信写完之后,连同小说稿一起,潇潇用航空挂号寄给作家,并且极周到地附上了回寄的邮票。

谁知作品一寄走便如石沉大海。几个月后,潇潇偶尔在上海的一家大型刊物上发现了这篇作品的名字,而且排的是头条位置。潇潇惊诧之余再一细读,才知道作家已经对它作了很大的修饰,作品跟从前面目全非,变的生气勃勃,极有魅力。潇潇怅惘地想,作家一定是生气了,或许还没有人退过他的稿子请他修改,他一气之下给了别人。潇潇心里虽有几分不自在,却也没有过多地去想这事。

哪知道这篇小说运气极佳,发表出来之后竟连中三魁:先被《小说月报》转载,紧接着就得了该刊物两年一度的“优秀作品奖”,不久在全国的优秀作品评奖中又名列前茅。发奖会上有记者去采访他,谈及该作品诞生的过程,作家闪烁其词地说到他这个新生儿差点被某刊物的某编辑扼杀。记者抓住这个新闻当然不肯轻易放过,便在文艺报刊上写了一篇文章,大谈某些刊物和编辑的水平问题,并且上纲上线,说是有这样的编辑怎么会有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希望!

潇潇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全中国文坛都知道了她曾经不识货地放走了一个全国得奖中篇。刊物主编更是为此大发雷霆,骂潇潇即便不懂作品好坏,也不该对著名作家的作品就这么自作主张作了处理,起码也要跟主编招呼一声才对呀。潇潇满腹冤屈,有口难辩,越是说不清楚,就越不愿把她跟作家的那段尴尬隐情公之于众。

那一段时间,敏感而自尊的潇潇觉得世界几乎要把她压扁了,她孤独地蜷缩在地上呻吟哭泣,而人群从她身边匆匆而过,没有人愿意:回头问她一声需要什么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