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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归程 十四

又是一年的“五·四”青年节到了。“五·四”是母校北大的校庆日,每年的这一天照例要请一些校友中的名流到学校聚会和作报告。潇潇同班的几个同学说,毕业已经几年,互相间很少有什么联系,不如也趁这个日子聚会一下,没当上名流不能去学校,就随便找个公园或者办公室吧。结果在北京的同学一致拥护,地点选在圆明园内,那里有好些荒凉得很有味道的草地,并且很靠近母校,心理上能得到一点阿q式的满足。

那天,除了临时有事脱不开身的,零零总总来了近二十个人。大家随意带了些饮料、面包、灌肠、牛肉和水果什么的。有人还带来了采访机和磁带,说是要录下这一次聚会的声音,复制以后分别寄给外地的同学。

每个人都比以前有了变化,只不过变得多少而已。从前班上作风最随便的一个男生,老是光脚丫子穿一双解放鞋,踢踢踏踏地走来走去。这回是令人惊讶地光亮整洁,衬衣上打着领带,裤缝笔挺,连头发都吹得有梭有角,活脱脱一副“白领”派头。一说才知道他最近进了一家合资大企业当高级文员,难怪衣着打扮上沾了洋气。而从前班上最爱打扮的一个女生,每天早晨都要用电热梳把刘海卷出花儿来的,因为生了儿子,一下子堕入地道家庭妇女的层次里,烫过的头发乱糟糟蓬作一堆,浅色衣服上一道道油渍,说是儿子的油嘴蹭上去的,连鞋子都换成了最方便行动的老式平跟鞋。她对大伙儿诉苦,每天的生活就象打仗,打得焦头烂额落花流水,嘟里还有什么“对镜理云鬓”的兴致!

其余的人,有变得滔滔不绝雄心勃勃的,有变得油嘴滑舌玩世不恭的,有受过挫折意气消沉的,有满口金钱商人气十足的,也有牢骚满腹怀才不遇的,三三两两各说各的事儿,说得大家感慨叹息不已。

说完了各人急于要对大家倾吐的话,初见面的兴奋过去之后,接下来的话题便是回忆快乐的大学时光。原先跟潇潇同宿舍,如今已结婚怀孕、挺着个半大不小肚子的小凌突然问潇潇:“哎,校文工团的那个‘麦克白’后来你见过没有?”

潇潇淡淡一笑:“没有。”

“我到是碰见过。他分在北京,而且居然有本事把老婆也调来了,他老婆跟我爱人同一个单位,据说挺有点手腕,迷恋她的人好多。真不明白当初‘麦克白’怎么会放弃你而选择了她!”

“有什么可说的?天下的事并不是件件都合常理。”潇潇仍然是淡淡地回答。

小凌又笑起来,说:“潇潇你不知道,当年你跟‘麦克白’爱得昏天黑地,我们几个人常在背后议论他,有说他确实气质过人,有说他其实长得不怎么样,争得一塌糊涂。后来我们几个人恋爱找对象,有意无意都拿‘麦克白’作比较,他成了我们的恋爱杠杆!”

“真的吗?我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你心里只有一个他,哪还顾得上我们这些芸芸众生的微妙心理。”

潇潇神色就有些尴尬,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接下去,男同学们不知怎么就聊到当年校学生会的一帮“未来领袖”。潇潇班上男生的特点是对政治缺乏兴趣,因此他们聊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也并不慷慨激昂,只不过对人世沧桑注入一份悲凉之感罢了。据说那个小矮个子的学生会主席在官场沉浮中很不如意,至今不过一个小小的副处级干部,灰心之余出国留学去了,官职最大的已经进入国务院,且有继续走红之势。学生会副主席仲华也混得不错,在那个北方城市里已经坐上了副市长的交椅,主管宣传文教,说是挺有点轰轰烈烈的架势。

潇潇装作跟女同学们聊时装聊出国热,耳杂却尖尖地竖起来一字不漏听清了那边男同学们说的话。班上除了小金子,并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对仲华曾经有过的感情。而小金子如今远在贵州,这一段隐秘的恋情更是不必担心再被人提起。潇潇听着有关仲华的那些议论,却总觉得人们象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似乎他们知道她无从打听仲华的近况,便有意无意透露给她那些消息。潇潇这么想着,心里就胀胀地堵了一团什么东西,以至于整个的一天都极不舒服,极为勉强。

终于到了下午,大家说说笑笑吃完了带来的一切东西,兴尽而散。骑车到了中关村的时候,潇潇犹豫了一下,忽然车龙头一拐,朝着母校的大门骑去。这个行动完全是临时决定的,潇潇当时心里非常非常地想再去看看那熟悉的一切。

校园里到处留下了热闹以后的痕迹,广告牌上贴着红红绿绿的各种启事,人们三三两两带着凳子从这儿那儿回宿舍去。潇潇顺着大路一直骑到未名湖畔,把车子锁在杂草丛中,便慢慢地、无目的地开始沿湖边走。

第一次跟仲华挨得很近很近、象老朋友一样说话,就是在那一年的这一天吧?当时她根本没想到忙忙碌碌的仲华会来听她的学术演讲,而且会留下来等她一同出去,郑重其事地劝她不能在道路选择上三心二意。潇潇又一次想起仲华的温厚平和的声音,说话时极富表现力的手势,和他那大步流星、旁若无人的走路姿势。如今他已经是一个城市的领导者了,他应该得到这样的信任,只有他才配。那么他成家了吗?有孩子了吗?果然找了一个平凡又平凡的贤妻良母吗?和谐吗?幸福吗?潇潇冲动得不能自已,真想此时能面对仲华的、眼睛大声问他一句。

还有康劼,那个闻名全校的“麦克白”,潇潇想起他的无数热吻便觉得呼吸急促,浑身虚弱得没有一点力气。他们第一次灵魂的碰撞不就是在这个湖边吗?在那个阳光和湖水同样灿烂的中午?还有他们后来的分手,竟然也是在五月四日,在康劼坐火车从他家乡回到学校以后。天哪多么巧合!这一天难道对潇潇的生命旅程至关重要吗?

潇潇在湖边的草坡上坐下来。春天的黄昏中,湖水自有一种令人醉心的美。潇潇很想痛痛快快哭一场,把几年来心里的委屈和不痛快统统哭掉。而她作出哭的准备之后却发现自己并没有眼泪,相反她嘴角一牵,倒哼出了一声短促的笑。

就在这一刻,潇潇作出了她一生中最重大的决定。

她骑上车子发疯一样地赶回家去,一路上超过了一个又一个同行者,擦着他们的车把或者前轮,弄得人人对她侧目而视。她冲进院子,放下自行车,又发疯似地奔上楼梯,用力擂打晓立家的门。

开门的正是晓立。他们一家人正准备吃晚饭。潇潇顾不上跟晓立的父母招呼,一头扎进晓立的房间,然后把晓立拖了进去,关上房门。

“晓立!”潇潇神情冲动地盯着他的眼睛,“告诉我,你是不是还在爱我?”

“潇潇……”晓立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

“你告诉我,是不是爱过我?是不是到现在仍然爱我?”

“你不该问我这句话。我永远……”

“那好。”潇潇斩钉截铁地说,“请你答应我做你的妻子。”

“潇潇!”晓立猛然抬头,无论如何不敢相信。

“答应我做你的妻子。你快答应,快答应,别让我改变主意!”潇潇说到这里,无法控制地哭泣起来,象一个哀求授助的、惊惶的孩子。

晓立沉默了片刻,只有片刻,他猛然张开手臂,温柔地抱住潇潇的头,拥在自己胸前。

“潇潇我爱你。”他轻轻地说,“你也答应我,永远别离开我,永远不要!”

“我会的!”潇潇呜咽着说,“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还在互相摸索互相等待。可我们干吗不结束这种游戏呢?我们有什么必要自己痛苦也让对方痛苦?上帝把我们生出来,就为了让我们成为夫妻,我到今天才明白这一点,我已经是明白得太晚太晚!”

“可我已经太高兴太高兴!幸福降临得这么突然,我简直觉得此刻是置身在梦中!”

他们两个人互相拥抱着、哭泣着,急切地亲吻对方脸上的每一处地方。他们被一种伤感的快乐浓浓地笼罩,以至两个人的身体都在簌簌地发抖,两个人都没有感觉到那种相拥相抱的温暖。

双方父母在当晚就被郑重其事地告知这一喜讯。自然每一个人都觉得大喜过望。潇潇妈妈对潇潇说:“你总算明白过来了,总算作了这个最好的决定。对你来说,没有比晓立更好的家庭更好的人品。”

而潇潇此刻心里说的却是:“结束了!快乐的时代,天真浪漫的时代,无拘无束的时代,从此就这么结束了!”她心中一片怅惘,无论怎样努力也没法对妈妈作出一个欢欣的笑脸。

潇潇对晓立说她不愿意住在家里,晓立自然是十分随和。双方父母对这一点倒不觉得突然,如今的年轻人谁不愿意小两口自由自在,常住家中反倒容易发生矛盾。晓立父亲并且利用他多年行医的关系,找人把家里的一大套房子换成了一小套和一中套,小套就给了晓立和潇潇。虽然房子在郊区,上下班路远了点,却也是煤气生卫设备俱全,精精巧巧,安安静静,很适应潇潇当时一心要过宁静生活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