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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归程

已经是落叶飘零的深秋时节了。高高的、水洗过一样碧净的天,寒冷清新的风,从人们鼻子里和嘴里呼出来的淡淡的白气,以及铺满了林荫大道、脚踩上去唦唦作响的金黄色的落叶,一切都饱含着浓烈的诗意。生活就象一股涌动的潜流,表面依然是平静安详,不动声色,暗里却以雷霆万钧的速度汹涌澎湃地向前流去,流得毅然决然,一无反顾。

不知不觉之间学校里组织起了无数的研究会、讨论会、报告会和专题讲座。校园中心的广告栏里,不断贴出一张白纸或者黄纸的通知,说明将于何时何地请何人来作何报告。报告的内容都是新鲜而且吸引人的,诸如“萨特的存在主义在欧洲近代哲学思潮中的地位”、“二十世纪西方电影流派”、“控制论在人类科学和生产中的应用”、“中国经济地理概况及未来的战略地位……”潇潇常常觉得奇怪:以前怎么不知道有这么多值得探讨、研究和重新认识、估量的事情呢?世界只有这么大,前人已经走遍了天涯海角,一切都仿佛描绘得明明白白了,可是突然之间又掀开了一层地盖,于是一切都变了样子,变得令人清醒而又迷茫。

潇潇每天仍然是上课,背唐诗宋词、背英语单词、做古汉语作业、写读书报告。跟以前不同的是,晚上,她常常放弃了图书馆的座位,而挤到教室或者礼堂去听讲座。人真多,台阶上、窗台上、讲台附近的地方,全都挤满了人,闹不清怎么大家都对这些感兴趣。尽管在寒气袭人的秋天,尽管所有窗户都四面大开,会场里还是热烘烘的,热得一个个全都面颊微红,鼻尖上抹着一层闪亮的油汗。

一次听完一个电影讲座出来,猴儿从后面追上潇潇,问她:“怎么样?这个老师讲得不错吧?”

潇潇笑着说:“到底是学电影的,听他讲课就象看表演,好有趣好开心哟。”

“计划要讲四次。照这个拥挤样子,下一次该挪到小礼堂了。”

“这些讲座都是你牵头拉的吗?”潇潇好奇地问。

猴儿毫不客气地说:“我出点子,我有一帮干事们去跑腿。”

潇潇笑一笑你这人确实鬼点子多。”

猴儿搔一搔头皮,吭哧了半天,终于说:“潇潇,有句话一直想问你。”

“说吧。”潇潇用脚喀嚓喀嚓踩着路边的落叶。

“你对我印象到底怎么样?”

潇潇没有说话。对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有思想准备,她知道猴儿总有一天要撕破他们之间的一层纸,明明白白把这话说出来,只是或迟或早罢了。尽管这样,潇潇此刻还是忍不住地心跳耳热,慌乱和犹豫。

过了一会儿,潇潇让自己冷静下来,答非所问地对猴儿说:“我只会爱上这样两种人:要么我非常崇拜他;要么我非常喜欢他。”

一句话就把猴儿噎得说不出话来,因为他自忖他哪样也不是。

潇潇有点后悔,这句话实在说得太干脆、太没有进退余地了。她原可以慢慢对他暗示出来的,猴儿毕竟是好人,她从来也没有讨厌过他。

“猴儿,”她真诚地说,“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对不对?你不会恨我吧?我这个人就是不会转弯抹角。”

“我正是喜欢你的坦率。”猴儿笑了笑,当然笑得有点苦涩。

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平平静静,客客气气。话说回来,事情也并没有开始过呀!猴儿对她从来也没有超过一般的同学关系呀!

可是,如果在她的生活中没有插进仲华呢?她也会这样断然地拒绝猴儿吗?会的,她会的,这跟仲华没有关系。并不是说,当你有朝一日爱上一个人之后,你才觉得以前的一切人都不可爱。她不是孩子了,早已经到了能够把握自己生命之船的年龄了。

潇潇清清楚楚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仲华的情景。那个炎热的夏季傍晚注定要永远留存在她记忆之中了。只是想起来有些奇怪,她怎么会在一见之下就这么痴迷、这么无边无尽地爱上那个人。她像生活在一截望不见光亮的闷罐子车里,无法挣扎和叫喊,只是焦虑地盼着那个人奔过来,替她打开车门,让她痛痛快快地看到阳光、草地和南来北往的车。在这些长长的、希望和失望交织的日子里,她无数次地在心里说:他快走过来吧,快走过来吧,不然,她就要被永恒的黑暗吞下去了,被饥渴、焦急、痛苦无望的思念和期待煎熬干了,再不能走出这扇车门,再不能拉着他的手,勇敢无畏地、快快活活地走向世界。

在图书馆,在饭厅,在学生会、宿舍楼和一切能碰到仲华的场合,潇潇总是饱含痛苦地久久注视他的背影。他长得不算高大,也不算风流倜傥,潇潇甚至觉得他有点像个普普通通的产业工人。可是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说话时极富表现力的手势,他大步流星,旁若无人的走路姿态,这一切都让潇潇心醉神迷。他从来都是那么匆匆忙忙,急不可耐,仿佛前面不知道有多少事情在等着他。他没有女朋友,没有,她留心注意过。他似乎对女同学们不屑一顾,实在不能不说话时,也是三言两语、急于应付的样子。他和潇潇之间隔了一段长长的距离,潇潇甚至想到她或许一辈子也不会和他发生什么事情了。

然而有一天,事情终于发生在潇潇身边。

五月五日,潇潇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天。那是在“五四”科学论文讨论周里。潇潇不甘心自己对荒诞派戏剧的潜心研究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收场,终于下了决心向学生会学习部提交了一篇讨论有关荒诞派戏剧的论文。被批准在科学论文讨论周里宣读的论文为数不多,不知怎么的潇潇居然有幸被选中了,安排在五月五日下午。

教室里坐的老师同学不算太少,有七八十个吧?坐了大半个教室。潇潇很满意。上午的另一个论文报告,是讨论有关中国现代文学问题的,教室里连一半人都没坐满。这么说来,还是她选中的论题有点吸引力。她站在讲台上,从粉笔盒里抽出一支白色粉笔,掂在手上。一点张惶失措的感觉都没有,这倒是出乎意外。她原以为自己会慌得牙床发紧的。以前她一紧张就会不由自主地咬紧牙齿,牙齿和下腭硬得无法打开,也就无法讲话。今天要是那样,才真叫糟糕呢。

她在这时候看见了仲华。老天爷,他居然就坐在第一排!她居然就这么长时间没发现他!他神态自若地在那里坐着,没有抬头,座椅旁边的扶手上摊开了一本带拉链的黑色活页夹子。真是奇怪,这个哲学系的学生,这个学生会的大主席,居然有兴趣来听她的文学论文报告。

整整两个小时,她觉得自己思路敏捷,口齿清楚,音色明亮,很富感染力。因为兴奋,她还感觉到脸颊发烧,眼睛发亮。我现在一定显得容光焕发吧?她心里想。她不知道底下这些老师同学会怎么看她,仲华会怎么看她。

论文宣读完毕,下面是自由提问。有一个老师和一个同学分别提了些问题,她答了一半,还有一半答得有些含糊。她觉得在这种场合不太好说。一个同学说要找时间跟她个别讨论,她说可以。已经有好几个人不耐烦这种提问,离开座位走了,她连忙宣布结束自己的论文报告。

她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还忍不住回头望了一下空荡荡的教室和空荡荡的黑板。她有些惋惜:这么一会儿就结束了!可是她好象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来得及讲出来,真的。收集资料,归纳,分析、比较、研究,她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呢!容易吗?

走下楼梯,她惊讶地看见仲华站在门厅里,两手交叉在身前,抱住那只黑色活页夹,仿佛在等待什么人。

“还没走吗?”她迎上去问道。这是第三次,是第三次她跟他说话!她猛然间觉得心都不跳了,四周一片寂静。刚才她对他说了句什么?记不起来了,脑子里空空的,只留下仲华的一双眼睛,一双非常普通的、炯炯有神的眼睛。

“哦,对不起。”她喃喃地说,一面下意识地弹了弹手指上的粉笔灰。

仲华笑了起来:“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我是在等你的。”

“……”

“有一个问题,我想问问你。”

“那么,刚才为什么没问?”她轻声说。

“那不太好。我是说,万一你觉得不好回答,不是要僵住了吗?”

他这么温厚平和。他的神情、他的声音都这么温厚平和,象个体贴的、细心的大哥哥。

“我很高兴。”她说。

仲华朝她点点头:“边走边谈吧。”说着就管自向门外走去。潇潇毫不犹豫地跟上了他。他在楼前空地上找着了自己的自行车,开了锁,在手里推着,一边侧身和潇潇往前走。

“关于荒诞派戏剧思潮的哲学根源,你还可以讲得更透一点。”他说,“也许我这要求偏了吧?我是学哲学的,总是喜欢追根究源。”

潇潇笑了一下。凭直觉,她知道这不是仲华要讲的话。

“你为什么要转开去搞作家评传呢?半途而废,这有点儿可惜了。你今天讲得不错。”

“那么……”潇潇咬了咬嘴唇,“我不明白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我以为你不会认识我。”

仲华很快活地笑了起来:“我说过,猴儿总在我跟前说起你。有空就说,说得我差不多跟你熟透了。你们之间的一切我都知道。”

潇潇惶惑地站住脚:“这真要命!我们之间……其实什么也没发生过。”

仲华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是这样。猴儿这个人,看起来神灵活现,鬼精灵得很,其实骨子里面老实。大概是太老实了!”他略带憾意地看了看潇潇,“说真的,他是真喜欢你。”

潇潇摇摇头:“别说这些吧。”

“无可挽回了?”

“是。”

仲华沉默了一会儿:“好吧。不过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不把这个研究搞下去?”

潇潇随手摘了一片路边的叶子,在手指间玩弄着:“这很难说得清楚,你知道,一个人干什么或者不干什么,很难用一句话说明白。谁不想搞一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呢?可是你喜欢的偏偏不一定能搞下去。就象是在羊肠小道上走路,你走着走着,忽然一抬头,看见这条路断了,被什么东西堵起来了,你怎么办?”

“翻不过去吗?”

“我不行。也许别人可以,你可以,但是我不行。我这个人意志太薄弱,受不得寂寞,碰不得鼻子。”

仲华哈哈笑道:“别把自己说得这么可怜呀!”

“是真的!”潇潇说,“有时候我很恨自己,我这人不脱俗,没法儿做到我行我素。”

仲华用手掌拍拍自行车把:“人呐,活着都想干点事情,一干事情又发现困难重重。能够不畏艰难勇往直前的人,说起来是太少了。”

“你是这样的人。至少我这么认为。”潇潇轻声说。

仲华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别这么过早下结论。认识一个人需要时间。”

潇潇不说话了。她在琢磨他话里的意思:人能够确切无误地认识自己的优点和弱点吗?象仲华这样的人,他也能承认自己在某些方面的不足吗?

他们走上了大路。潇潇要去图书馆还书,仲华去团委参加一个短会,他们分了手。走出几步,潇潇又回头追上仲华。

“想问一下,你今天到底是不是来替别人当说客的?”

仲华盯住她的眼睛:“不,是想来听听你讲的东西。”

“你会感兴趣?”

“我希望什么都能了解一点。我觉得有这个必要。”

“谢谢。”潇潇说。她现在心里有点发酸。她其实应该勇敢地说一声“我欢喜你”的。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暗地里这么喜欢他,崇敬他。他不知道,老天爷!

从这天过后,仲华的身影便在潇潇的心里越发膨胀。她没法不想起他。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里发疼,发紧,象是被一双大手死死地卡住了似的,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想象不出怎样才能让仲华知道她对他的爱慕。他一天到晚总是匆匆忙忙的,偶尔碰见她,只不过亲切地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就为了这一笑,潇潇甚至改变了平素的走路习惯,去食堂或者图书馆时,不从圆形的花坛旁边走了,而改走了校学生会前的另一条林荫路。

有一次,学生会请了中央美术学院的讲师和中央乐团的指挥,在同一天晚上分两处开讲座。潇潇和同宿舍的小金子决定去听音乐讲座,那个大名鼎鼎的乐团指挥是很有吸引力的。她们收拾停当走出宿舍楼的时候,潇潇突然在穿梭一般飞过去的自行车流中发现了仲华。不知怎么,她下意识地、锐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仲华飞身下车,回头的时候,神情很是惊讶。后来看见潇潇,他就笑了,还是那种温厚、亲切、大哥哥般的笑容。

“有事吗,潇潇?”他把自行车推到路旁,两手撑住车把,一只脚踩在脚蹬上,随时准备要走的样子。

潇潇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象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了?你是不是要去听讲座?”仲华问她。

潇潇点点头。

“我也是。我去听美术讲座。人多,要早点儿去占地方。”他把自行车蹬得在地上滑来滑去。

潇潇说:“你快去吧。”她觉得这几个字说得很僵硬,很勉强,很困难。

仲华又对她笑了笑,脚一踮就上车走了。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人流中。

潇潇同身对小金子说:“我要去听美术讲座。”

小金子埋怨她:“你一会儿一个主意。我不听你的。”

“我一个人去。”

小金子惊讶地望了望潇潇的眼睛,那眼神里有一股执拗的、热切的劲儿。小金子有些明白了,叹了口气:“好吧,听你的。”

走在路上的时候,小金子忽然问:“潇潇,你觉得你有把握吗?”

潇潇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摇摇头:“我没有跟他说过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猜就是。”小金子说,“这能看得出来。可是他不会爱上你的,你干的是一件傻事。”

“为什么?”潇潇叫起来,“为什么呢?”

“说不上,只是一种印象,一种感觉罢了。你别忘了,我是写小说的,暗地里曾经观察过他。你应该有点儿准备,別太痴情,别把他塑造得过于完美高大。”小金子拍了拍潇潇的手臂,仿佛很同情她,要想安慰她似的。

美术讲座在小礼堂举行。人很多,潇潇进去以后已经找不到座位了,只好跟其他几个同学一块儿挤靠在窗台下。小金子紧靠着她站着,没有因此而埋怨她。潇潇随即用眼光在会场,搜寻仲华的背影,没有,几乎所有的男同学全是蓝灰色上衣,黑黑的脑袋,分不清谁是谁了。潇潇装作要上厕所,跟小金子讲了一声,便沿墙壁从会场后面走到前面,推开太平门出去呆了一会儿,又进来,从前面慢慢地走到后面。现在她终于发现仲华了,他坐在会场中间偏左的位子上,跟旁边几个男同学谈笑风生,显得很随和、很自在。潇潇站下来,痛苦地盯了他一眼。想起他并不知道她在会场里,在迫不及待地寻找他,她就觉得伤心绝望,五内俱焚。

讲座从开始到结束,潇潇仅仅只看到了仲华一眼。散场的时候,人群拥挤不堪。潇潇拼命想挤上前,挤到仲华身边,可是她毕竟身单力薄,被人墙无可奈何地堵住了。

这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潇潇再也没有看见仲华。她有意无意地向猴儿问起过他,猴儿说他出去实习了,要一个月后才能回来。这一个月她变得沉默寡言,郁郁不乐。

有一次,宿舍里只剩下她和小金子的时候,小金子忽然对她说:“无望的爱情是最痛苦的。”

她摇头。她不相信这是无望的。凭什么这样说呢?是她太缺乏勇气,不敢面对面向他说出那个火热的词句。也许旁敲侧击地试探一下也好,给他送去一个信息,看看他反应如何。可是潇潇就连这一点也没有做到。一半是因为自尊心太强,生怕碰了钉子;一半是因为缺少机会。他们相见交谈的机会是那么少那么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