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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归程 二十

潇潇回北京之后,有好几天时间无精打采,怏怏不乐,茶饭无味,总觉得困倦万分。中午在编辑部里趴在桌上想睡觉,晚上回家之后新闻联播也不看就上床,仿佛一辈子的瞌睡都要在这几天里消磨光似的。

晓立发愁说:“潇潇你一定是病了。出差时那个城市没流行肝炎流感之类的病吧?”

潇潇半闭着眼睛,睡意朦胧地回答他:“要有流行病,报纸上不早就发消息了吗?用得着你来操心。”

晓立说:“我不过顺便问一问,是替你担心嘛。”

潇潇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去去去,看你的电视去。”

而潇潇虽然困倦,躺到床上之后又未必能睡得着觉,脑子里不免东想西想,从第一次看见仲华直想到几天前在他家里吃的一顿饭。她暗自思量,精神上和身体上的极度消沉,是不是跟她这次出差的失意有关系呢?转念想到,说是失意又根本说不上,因为仲华明明白白说出了他对她的欣赏和喜爱,他所有的举动也证明了他心里是有她的,对此她应该满意了,不可能也不忍心逼迫仲华付出太多的代价。

星期天和晓立两个人回父母家去。妈妈一见潇潇的脸色大吃一惊,说:“怎么这副模样?脸黄得象张腊纸,眼睛都瘦大了。”

潇潇就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浑身没劲,不想吃,只想睡。”

妈妈愣了一会儿,忽然眉毛一弯笑了起来:“我的傻孩子,你恐怕是怀孕了!”

潇潇大惊失色说:“真的?”静下来一想,才想到这个月例假真的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潇潇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愁眉苦脸地问妈妈:“这可怎么办?”

妈妈喜滋滋地说:“怀孕了是好事,我和晓立妈妈早就想有个孙子抱抱了。”

潇潇叫起来:“什么呀,人家根本不想这么早要孩子。”

妈妈以医生的身分对她半劝半哄,说是第一胎不能去做人流,否则以后容易习惯性流产,年龄大了再想要孩子时,那就是身不由己,想要也要不到了。

潇潇淡淡地回了一句:“我想想再说吧。现在不过是你的猜测,到底是不是还不一定呢。”潇潇知道晓立一贯的性格是喜欢大惊小怪,便不想让他过早知道这个情况,嘱咐妈妈先不要对他说什么,脸上也不要有什么神情露出来。妈妈不以为然地说了句干什么要弄得这么玄玄乎乎的。反正我是反对你做人流去,你如果心里还有妈妈,就听我这一句话。”

潇潇第二天照样去上班。她到编辑部点了个卯之后,便溜出来骑车去医院。她在妇科挂了号,取尿液做了个妊娠试验,果然是怀孕了。

一瞬间潇潇的心情很复杂。她在妇科门口的长椅上孤零零坐了半天,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自从跟晓立结婚以后,她还从来没有生孩子的思想准备,总觉得有了孩子便是另一种人生了,就已经是跨进中年妇女的行列,未来不再存在,每一天琐碎的日常生活便是今后几十年的缩影,心高气傲的潇潇,不能想象自己到那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然而一想到真的要做人流,潇潇心里又觉得害怕。害怕疼痛,害怕晓立的哀伤和妈妈的责怪。她缺乏足够的勇气来独立自主应付这道难题。

她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出了医院大门,骑车回家。她决定还是跟晓立商量商量。

身体的不适加上心事重重,潇潇这一天没有做晚饭,躺在床上听任晓立在厨房里手忙脚乱。晓立足足忙了半个多小时,端出来一碗西红柿鸡蛋面,送到潇潇床前,要她坐在床上吃。潇潇低头朝碗里一看,西红柿煮得只剩下籽和皮能看见,面条烂成了糊,且闻到一股浓浓的面腥味,大概他只用了一碗水来烧这一碗面条。潇潇皱了皱眉头说:“不想吃。”

晓立诚心诚意对她:“吃一口尝尝!我放了很多味精,很鲜的。”

潇潇不得已接过面条碗,端在手里,用筷子三拨两拨,眼泪就一滴滴落下来了。

晓立万分惊讶,说:“潇潇你到底怎么了?要是有病,就请告诉我,我陪你上医院。”

潇潇哽咽地说我不是有病,我是怀孕了。”

晓立一时间大睁着双眼,脑子里无法反应过来似的。突然他象孩子样地蹦跳起来,高举了双手大声喊道我的妈呀,我有女儿了!我要做爸爸了!”

潇潇眼泪还挂在脸上,哭笑不得你怎么知道就是女儿?”

晓立孩子一般笑着,说:“我喜欢要一个女儿,跟你一样漂亮可爱,但是比你温柔。”

“为什么要比我温柔?”

“因为你太厉害。”晓立说着,猛然抱住潇潇,在她脸上狂吻乱亲。潇潇一个劲地喊:“面汤要洒了!”晓立呜里呜噜含糊不清地回答:“洒就洒吧,洒到床上我来洗,从今以后什么都归我来做,再不要你动一根指头。”

潇潇长长地叹一口气。她知道孩子的命运在这一瞬间里已经决定了,她(他)将要啼哭着降临人世。晓立对她怀孕的反应如此狂喜,她实在实在不忍心让他伤心失望。而且她知道晓立一向喜欢孩子,他将来一定是一个和气的、耐心的、钟爱孩子的好父亲。

晓立第二天就不肯让潇潇骑车上班。他说骑车太累,上车下车又容易造成流产。潇潇好笑地问他怎么会懂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晓立说,生在医生之家,还能有什么不懂的事情。潇潇只好每天挤公共汽车。而晓立又生怕她挤车挤出意外,坚持要跟她上同一辆车,送她上班,然后自己再赶到单位。下班同样如此,他到编辑部楼下等她出来,两个人再走到公共汽车站。车上若是挤得厉害,晓立会用胳膊和屁股撑出一个空间,把潇潇包容在这个空间里,若再有人硬挤,晓立会急急地喊:“别挤别挤,这儿有孕妇!”一车子的人便回头朝潇潇看,把潇潇弄得面红耳赤。潇潇为此事跟晓立发了几回脾气,说没见人家做丈夫的这么大惊小怪的,肚子里又不是金娃娃银娃娃。晓立回答说:“我的女儿比金娃娃跟银娃娃还要珍贵呢。”遂照旧兢兢业业为潇潇做“开路先锋。”

有一天晓立回来之后,兴冲冲拿出一个包装很漂亮的盒子,让潇潇猜是什么东西。潇潇故意说:“你能买回来什么好东西。”晓立抓起盒子哗地一倒,倒出来一套漂亮的儿童运动衫,玫红色,胸前用各色天鹅绒贴出一只活泼的小松鼠,晓立用手在小松鼠身上猛地一拍,小松鼠就吱地一声叫唤。

潇潇被逗得笑了,说:“设计这服装的人,也亏他想的。”

晓立得意洋洋告诉她这叫‘音响服装’,广州的新产品。等我们女儿一出世,我就给她穿上这套衣服,把她打扮成一个红娃娃。”

潇潇拾起那套衣服仔细看了看,好笑地说:“这衣服起码是三岁孩子穿的。刚生下的婴儿才有多大?”

晓立认真地用手比划着:“你说有多大呢?这么大,还是这么大?”

潇潇撇一撇嘴你不是吹牛什么都懂吗?婴儿生下来多大怎么倒不懂了?告诉你,身长四十五公分到五十公分。”

晓立便有些失望:“这么一点点大?我真希望她长得飞快,不久就能搀着她的手逛动物园。”

潇潇过了妊娠反应期之后,食欲大增,心情也好了许多。晓立天天从市场上给她买多脂肪高蛋白的食物:鸡啦,蹄膀啦,猪肝啦,核桃啦,芝麻粉啦,填鸭一样地给她吃。胎儿不满三个月时,潇潇已经感觉到自己挺腹凹腰,行动颇有点累赘了。

孩子的存在一旦成为事实,潇潇心理上,感情上慢慢地也就把这个事实接受下来。夜里睡在床上;隔了薄薄的棉衫,抚摸自己微凸的腹部,一种母亲的柔情就会弥漫开来,使她迫切地要想跟自己的孩子见面,看看孩子到底是男是女?象晓立还是象她?聪明不聪明?活泼不活泼?喜欢吃娘的奶吗?会甜甜地喊她一声“妈妈”吗?长大了是当科学家,作家?还是音乐家,画家?

想着想着就微笑起来,觉得自己对孩子期望过高,简直有点想入非非。又推醒晓立,诉说她的忧虑,她对生孩子的过程畏惧到极点,总觉得她会活活疼死,而来不及跟孩子见上一面。晓立就安慰她说:“什么都别怕,有我呢,我会从头到尾在你身边。”潇潇觉得晓立真是成熟了许多,是她可信赖,可依靠的人了。她便放心地握住晓立的手重新入睡。

妈妈有一天老远老远坐了公共汽车来看潇潇。是潇潇去开的门。妈妈放下手里的水果兜,见到潇潇毛衣下摆已经绷得很紧,大吃一惊,说:“你这孩子也未免长得太快了。”

“长得快不好吗?”潇潇笑嘻嘻地问。

妈妈说,长得太快也不是好事,将来生的时候困难。

晓立在一边插嘴:“不是可以剖腹产吗?”潇潇就大叫:“天哪,你安的什么心?好端端的叫我挨上一刀?”

妈妈笑起来现在还不打紧,到六个月以后就要适当控制饮食了,可别弄成个巨大型胎儿。”又说,“要常到医院去检査检查,听听医生的意见。”

晓立趁机告潇潇一状:“叫她下班就在床上躺着,她总要干这干那。”

潇潇反驳他你也未免太紧张了。”

妈妈在中间做“好好人”说:“适当的活动也是必要的,潇潇自己注意就是了。引体向上的动作千万不要做,吃重的事情不要做,其它不妨。”

这天晚上,潇潇吃过晚饭要冼个澡。晓立给她在浴缸里对好冷水热水,问她要不要帮忙?潇潇皱了眉头说:“你这人实在婆婆妈妈,我干不了的事自然会开口求你,我如果不求你,你就不用问这问那了,烦不烦呢!”

晓立讨一个没趣,祌色间未免怏怏,目送潇潇进卫生间以后,就自己看电视去了。

过了一会儿,晓立听到外面“哎哟”一声。慌忙跳起来去看,原来晓立刚才提热水瓶的时候不注意,滴了一些水在外间地板上,上过涂料的地板沾了水很滑,潇潇从卫生间出来,穿了拖鞋一脚踩上去,哧溜一下跌坐在地上。

晓立急得直跺脚:“我的妈吔,这可怎么好!跌到哪儿了?有什么感觉吗?”

潇潇见晓立急得那副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边笑边前前后后转动身体,看看吧,哪儿也没少一块。”

晓立松一口气:“吓死我了。叫你当心点,你还是这么大咧咧的。”

潇潇叫起来这也下能怪我!拖鞋穿旧了本来鞋底就滑,谁知道地上又有水。”

晓立推她到床上去,一边说好了好了,都怪我都怪我,你赶紧睡下来吧。”

结果睡到半夜,潇潇突然腹部开始剧疼。只一会儿工夫,脸上变了颜色,满头满脸冷汗直冒,她忍不住地扭动着身子凄厉呻唤。晓立吓得手脚哆嗦,围了潇潇团团直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见潇潇身下的床单慢慢有血迹扩散开来,湿漉漉地叫人触目惊心,满屋子弥漫开腥甜腥甜的气味。

晓立这时候再也顾不得别的什么了,打开屋门冲出去,疯狂擂响了邻居家的门,向他们求救。邻居女主人听说了潇潇的情况,马上就趿了鞋子到晓立家来。她把潇潇的身子翻开来看了看,颇有经验地说:“胎儿恐怕已经下来了,得赶紧送医院,流产不干净,日后还会出大事。”

她很冷静,立刻想到楼下附近有一户人家是踩三轮车的,自告奋勇去敲门借车。又喊了她丈夫出来帮忙,因为她丈夫会踩这种车。然后她指挥晓立用濡了血的床单把潇潇一裹,她抬脚,晓立抬头,把潇潇抬下楼,放到三轮车上。晓立自己也爬上车,坐在潇潇旁边。她丈夫问一声:“妥了吗?”飞快地踩了车直奔医院。

医院里对潇潇作了刮宫和消毒处理。天亮的时候潇潇已经安静下来,很快睡着了。等她睡过一觉之后,晓立再喊一辆三轮车,把潇潇带回家中静养。

这时候晓立妈妈和潇潇妈妈接到电话都赶来了,潇潇见了她们只是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晓立妈妈绞了热毛巾给她擦脸,一边轻言轻语说:“傻孩子,哭什么呀,流产这事谁都难免。年轻轻的,过个半年一年再怀上一个就是。快别哭了,哭了对眼睛不好。”

潇潇妈妈也说:“当初怀上的时候还不想要,现在没有了又伤心,也搞不懂你怎么想的。

两位老人又一起去敲邻居的门,对热心的女主人千恩万谢。女邻居爽气地摆摆手:“谢什么呀?谁家都免不了有个急难的时候,他们小夫妻两个又不懂这些事,我帮个忙也是应该。只要人没耽误就好。”

两位老人临走的时候,各人留下一百块钱,要晓立多给潇潇买营养品吃。两个人一再嘱咐:流产跟生孩子一样需要调养,一点儿马虎不得。又约了第二天再来看潇潇,帮晓立料理料理家务,这才结伴出了门。

晓立等她们一出门,就跪到潇潇床前痛悔不已地说:“一切都怪我,是我没把你照顾好。我原以为小心又小心了,谁知道还是让你受这种折磨。”

潇潇两眼望着天花板,沉默了好一会儿,幽幽地问:“胎儿是男是女,是什么样子,你看清了吗?”

晓立摇头说:“急急忙忙的,我没看清什么。恐怕看也看不出来,才三个月不到呀。”

潇潇长长吐一口气:“晓立你知道吗?一开始我还想去做人流,想不要这个孩子。也许就是上天对我有坏心思的惩罚,我不配当一个母亲、”

晓立捂住她的嘴:“不,你别想得太多。我们不久还会有孩子的。我们会象别人一样做父亲和母亲。”

潇潇抬起手来,顺势把晓立的手松松捏住。两个人默默相望,各人想着各人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