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从上大学二年级起,就莫名其妙地、如痴如醉地迷上了荒诞派戏剧研究。她立志要写出一篇非同寻常的论文,其中能够表达她对于人生的全部领悟,即便不能酣畅淋漓,也必须是辞能达意的。
在此之前她曾经一度迷上过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学说。第一次阅读到有关资料时,她感到震惊不已。此后有好几天时间,她昼思夜想,不得成眠,她惊叹弗洛伊德对于人的心理的细微分析。三个层次,一点儿也不错:无意识、自我、超自我。尤其使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是弗洛伊德有关生本能和死本能的阐说。生本能——性的欲望,追求欢乐;死本能——挑衅和侵犯他人,并在一定条件下追求死亡。两种本能交织在一起。是生命的原动力——利比多(libido)。太棒了!潇潇甚至觉得她可以借此来解释世界上生生死死一切自然和社会现象了。
再以后,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又取代心理分析,在她心中占据了重要地位。《肮脏的手》,一个震撼人心的存在主义戏剧。她三天中连读了三遍。丑恶、痛苦、绝望,赤裸裸、血淋淋,这一切给了她如此强烈的印象,使她一连几天沉浸在迷惘和思索中。是的,这里那里,总是跟她以往读过的文学作品不太一样。太不一样了!荒谬吗?并不。形式上的标新立异吗?也不是。她琢磨出来了,归根到底,是从什么样的角度看待世界的问题,哲学观念的问题。
有一次,潇潇去参加一个“西方当代哲学思潮”的讲座,正巧坐在猴儿旁边。
“怎么样,萨特的信徒,还那么虔诚吗?”猴儿笑嘻嘻的问。
“不行了。世界上好象什么都有道理,又什么都没道理。”
“其实还是要认认真真学点马克思主义,是实实在在对中国有用处的。”猴儿说。
潇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实在的,她对政治没有多大兴趣。她好奇、关心、寄予希望,但是她不想真正介入,也没有作过什么深刻的思索。她认为搞政治要有坚定的信念和不屈不挠的意志,以及热情、果敢、敏捷,譬如猴儿,譬如仲华。可是她不行,她优柔寡断,想入非非,极易受魅惑和引诱。她是个标标准准的梦幻型的女孩。
真是的,潇潇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朝三暮四,游移不定。她现在如痴如醉地迷上了荒诞派戏剧研究,她立志要写出一篇非同寻常的论文来。
放暑假前,潇潇听到一个消息,说是学校文工团的话剧队准备在暑假期间排演一个剧目,并且已经请到青年艺术剧院的一个导演来当顾问。潇潇灵机一动,跑到学生会去找猴儿,向他推荐“荒诞派”剧作《阿麦迪或脱身术》。
“跟你说,尤奈斯库的这个三幕喜剧准保能在学校打响!没准儿还能在全国引起轰动。不难演。这就是说……上台的人物挺多,挺热闹,有戏、出效果……”
猴儿笑嘻嘻地打断潇潇的话:“得啦,现在来游说已经晚了。”
“怎么呢?”
“人家的剧目早就定了。角色都分下去了。世界著名悲剧《麦克白斯》,作者莎士比亚。怎么样?大概不会比‘荒诞派’差劲儿吧?”
潇潇怔怔地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都要哭了。
“你怎么啦?嗨,你这个人!到底要干什么呢?”
“……失去了一个机会。”潇潇沮丧地说。
“有这么严重吗?剧本又不是你写的,你也不想当个什么主角,干吗要这么说?”
“可是我想研究这种戏剧。我需要支持,需要气氛、声势、理解……没有人肯这么干。真的,谁都不想沾一沾‘荒诞派’的边儿。更多的人不知道它是怎么回事,没见过。要是我会演戏……可是明明有一个可以争取的机会,我来晚了!我总是做这些马后炮的事情。大概我什么也不会研究出来。我这人干什么都不顺当……”
猴儿拍了拍她的手背:“别说得这样丧气呀!下学期我们来组织讨论会,专门讨论‘荒诞派’戏剧,怎么样?由你主讲,你别怯场就行。”
“哦呀!”潇潇吸了一口气:“真的吗?组织一个讨论会吗?哦呀呀,猴儿!猴儿!”潇潇高兴得连连大叫猴儿的绰号,弄得附近好几个同学频频往这边张望。
这个暑假潇潇没有住回家。假期太长,一回去就什么也干不成了,倒是在这里,可以看看书,找同学聊聊天,或者找老师讨教讨教什么的。学校每星期放一次电影,在足球场,露天的,自己带板凳。潇潇几乎一场不拉。那时外国片子上映得很少,逢上一次,大家都稀罕得什么似的,全校出动涌往球场。有一次放一部美国片子,放到一半下起雨来了,幸好大家事前都有准备,足球场上立时撑起了一把把雨伞,象满地冒出了五颜六色的大蘑菇。
日子过得说快也快,不久暑假结束了,又开学上课了。
有一天猴儿找到潇潇说:“嗨,文体委员,在你们班搞个试点吧,学跳集体舞。”
“学校指定的吗?”
“不,我选的。我是宣传部长,有这个权利。”
潇潇笑了:“你总是盯着我们班,你不知道我们要看的古代文论有多么难啃!”
猴儿也笑着:“支持一下吧,谁不知道你们班最有艺术细胞呢。”
潇潇答应了。明知道猴儿关注她这个班,是因为对她的一份幻想,潇潇还是不忍心让他碰钉子。
她去找了班上的团支部书记,跟他商量学跳舞的事。团支书是个热心分子,立刻答应了作为团日活动来组织,邀请非团员参加。
猴儿已经给他们借好了活动场地,是学校第二体育馆。按猴儿的意思,先把这个班的同学教会,然后是整个中文系,然后是全校。他计划用一个月的时间普及这项活动。
这一天晚上,月亮特别大,特别圆。校园里到处灯光明亮,但是正在晚自修时间,走到哪儿都是一片静谧。潇潇和班上的同学一块儿往未名湖边的体育馆走去,大家都显得有些兴奋。男同学们在互相取笑谁擦皮鞋的时间最长;女同学们手拉着手,轻声品评各自衣裤的配色。小金子下午刚用电梳子给她们把刘海烫了几个卷儿,现在头发卷儿老是紧紧贴着额角,擦得皮肤痒丝丝的,冷不丁,一个调皮的小男生用英语说了一句对不起,我踩了你的脚。”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另一个男生揭发他说,他从昨天开始就在刻苦练习说这句话了。这一来大家更是乐不可支。
老远就看见了体育馆的灯光辉煌,灯光倒映在幽深的未名湖中,象湖里刚刚升起的一座水晶宫殿,又象一盏一盏莲花宝灯在湖面飘荡。猴儿早已等在门口。他告诉他们,请了艺术学院的两位同学来当教练,还通知了其他各系来观摩学习,每系来两个人,男女各半。
活动安排在体育馆宽大的体操房内。棕红色的地板油光锃亮,使人觉得脚尖一蹬马上就能飞快地旋转起来,转得象一只奇妙的陀螺。艺术学院来的教练和外系同学都已经等在那里。潇潇一眼从人群里发现了身穿浅灰色衬衫的仲华,她又惊又喜,不由自主地就向他走去。
“嗨,大政治家也肯屈尊俯就来学跳集体舞?”
“这你就说错了,艺术是一种高尚的精神活动,所以我才心甘情愿挤进来鱼目混珠。但愿你们班的艺术家们别嫌我太笨。”
“啊,我总觉得你会拖我们班的后腿。”
“天哪,你们太把我看得一钱不值!”
潇潇快活地笑起来;“等着看你的滑稽表演吧。”
猴儿拿了个哨子开始招呼大家上场。两个人一排,一边是男生,一边是女生,女生不够,男生中便把几个身块儿小的推了过去,声明他们可以充当“替身”。于是,舞会便在“一二三,二二三”的念数声中开始。
艺术学院的两个教练跳得真漂亮。拉手,向前甩,向后甩,原地转身,互换位置,身子轻盈得象一阵风,整个姿态显得那么优雅自如。潇潇紧盯着他们的步子,嘴里跟着默数“一二三,二二三”,每完成一套动作,便来一个大旋转,转到前面一位男生的左边。
不知道转过了几个男生,她已经转得有点迷糊了,脑子里象喝酒微醉一样,有一种晕晕惚惚,飘飘欲仙的感觉。
“来,把脚步调换一下你刚才错过一拍了。”她忽然听到身边是仲华的声音。
她赶紧掉换脚步。地板滑,她一个转身,差点没站稳,他不露痕迹地暗里带了她一下。
“瞧,嘲笑别人的人反要被人嘲笑了。”潇潇开心地说。
仲华诙谐地回答:“上帝总喜欢惩罚刻薄之人。”又问一句,“是累了吗?”
“还好,就是腿有点发硬。”
“偷点懒吧,动胳膊,别动腿,做出个样子就行了。”
潇潇噗哧笑出声来:“你真是典型的南郭先生。”
一套动作到此完毕,潇潇继续往前旋转,转到另一个男生旁边。可是她的身边总回响着他低低的、亲切有趣的声音。
休息的时候,两个艺术学院的同学被大家怂恿着表演交谊舞,很多人围在旁边看,有几个男生跃跃欲试,可是不敢邀请女同学,只得互相搭配着笨拙地转动身体。
潇潇的眼光有意无意地在人群里寻找仲华,可是没有找到。她想他或许到门口透透气去了,也就往门口走。这时候猴儿跟上来,在她身后“嗨”了一声。
“有事吗?”她回身问道。
猴儿被她的眼睛盯得有些不自然,“没什么事,跳舞的时候你跟仲华说些什么?挺有趣的样子。”
潇潇笑起来:“哦,是我搬起石头打了自己的脚。我先说他笨,结果自己跳错一步,被他发现了。”
猴儿也笑着,说一声:“这家伙!”
他接着告诉潇潇,话剧队的《麦克白斯》已经大功告成了,明晚在小礼堂彩排,问潇潇愿不愿意去看,潇潇想了一下说,明晚如果没事就去。
第二天晚上其实大礼堂正在放一场电影,潇潇却终于去了小礼堂。她很想看看这个在“荒诞派”戏剧之前被选中的莎士比亚悲剧,看看话剧队的那帮“明星”们为什么会选中它?把它演成了什么样子?
她去得很早。舞台上大幕低垂,剧场四周的壁灯也没全开,暗幽幽的。一群人涌在台脚试服装,嘻嘻哈哈地好不热闹。服装都很简陋,大约是用白纱布拿“广告色”染了染缝起来的,从脖子上留个洞套下去,两只光胳膊伸出来,身子就象个圆圆的蛹。虽叫人感到滑稽可笑,却也跟剧中服饰的时代合拍。
潇潇走近去,想在前排找一个位子坐下。她必须仔仔细细看一遍这个戏。
“请帮我看看头套正不正,好吗?”她从过道上穿过去时,立在过道上的一个演员忽然对她说。
这人穿了一件特别肥大的白色长袍,使他站在那儿时象一面宽宽的盾牌。潇潇忍不住想笑。她仰脸看了看他的头套,是正的,金黄色的卷发很飘逸地披落在额前和头侧,幽暗中象一团十分柔和的光。
“是正的。”潇潇说。
“谢谢。”
他朝她行了一个礼,是那种怪模怪样的中世纪的礼。潇潇终于笑了出来。她发现他脸上几乎没有上妆。
“不化妆了吗?”
“不了,太麻烦。反正是排演,自我感觉能出来就行了。”
他跟她说话也象是朗诵台词一样,咬字清楚,抑扬顿挫。到底是校话剧队的。
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潇潇忍不住又抬头瞥了一眼他的脸。他有一张阴郁的脸和一个显得十分沉重的大额头。选演员的时候,也把他这个额头考虑在内了吗?潇潇好奇地想。
七点半,话剧准时开演。大幕拉开了,灯光从四面八方对准了舞台中央。苏格兰人和挪威人之间发生了一场天昏地暗的鏖战,将军麦克白斯在战斗中立下汗马功劳,被封为贵族。女巫在荒野中却预言他将要当上国王。一场悲剧就这样发生了。现在是麦克白斯同班郭出场。这个“麦克白斯”长了一个沉重的额头和一张阴郁的脸。哦呀呀,是他吗?潇潇吃惊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不疼,一点儿也不疼。她的注意力全被台上吸引过去了。
麦克白斯:……在我面前,我看见的可是一把钢刀,刀柄对着我的手。
来,让我抓住你,抓了个空,可是你还在这里,不吉利的东西,你不是个看得见也抓得到的吗?还是,你只是我心里的一把刀,是个狂热不安的头脑所虚构出来的假象?……
现在在整整的半个地球上生命似乎已经死灭,该诅咒的噩梦正在蹂躏着帐幕里面的好觉;妖巫正在死去的赫刻特的面前殷勤奉献,而阴森的恶胆,杀心炽旺,听着替它把风的饿狼声声哀嗥,就象采花的达昆那样抬起脚步,象这祥偷偷地向前移动,似幽魂一般前去捕捉它的猎物。
你坚定而踏实的大地啊,不要听见我的脚步声响,不要说出来我在走向何方,你的土石若晌出来我的方向,就怕这时机要错过了它当有的骇人的胆量。我大言恐吓,他还是活着,空话只会把火辣辣的行为吹凉。
(一声钟响)
潇潇全神贯注地、一动不动地盯着台上,盯住了这张凶残、矛盾、绝望、扭曲的脸。从这张脸上显示的痛苦如此深沉巨大,潇潇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为之颤栗。悲剧的崇高感!哦,也许不全是因为话剧本身,还有这个“麦克白斯”,潇潇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完完全全被“麦克白斯”迷住了,她快要神迷魂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