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王落依离开时,那一抹深邃的笑意,我虽知道她并非因为那一副《寒雪冬梅图》而来,却无法回避此刻心中的忐忑。
“看吧,羽翼未丰,就有人要把你推向高空,能不能飞就看你的造化了。”梅绰华在一旁讥笑。她是指沈莹将我推出,导致王落依让我为其题诗。若是比沈莹好,则是驳了她面子,她也不会将我的诗题于画作之上。若是不如沈莹,自此算是在王昭仪那里留下一个技不如人的印象。
却见付心雀面有愠色:“琳琅不必担心,沈司记是惜才之人,若是你所作之诗的确上佳,她倒不会就此将你埋没。”
梅绰华见一向笑脸待人的付心雀此刻微微不满,也不再多言,告辞离去。
沈莹却在一旁道:“尚宫大人所言非虚,你先回去吧。三日内若有诗作,立时呈上。”
我只得恭敬行礼退下。也不知是如何回到房中,却只得一人独自发呆。此为早冬,宫中冬梅还未盛开,而王落依却已经作出此画。若是她想以此画献给赵龑,尚为时过早。而且其中寥落情谊显出一番失落,显然不是想让赵龑叹其画作之精美。
转念之间,又想起今日殿上之事。沈莹将我推出,如梅绰华所言,便是在我羽翼未丰之时将我置入高空。付心雀在一旁解释沈莹并无梅绰华所言之意,但其中厉害关系也不能就此忽视。此次作诗,只能作罢,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著一词。
但是这几日的平静被王落依的突然造访打破了平静,当然还有那挥之不去的身影也再度浮现脑海。五年未见,好像身体比以前更差了。
天色渐晚,欧瑶和苗婧都已回来,唯独不见陈月姝。陈月姝与我同在司记司,我因沈莹吩咐提早回来,但她此刻也到了该回来的时候却不见身影。
冬日的天黑得早些,而我却是坐不住了,晃神之间,便已起身步出住所。我还是想去一趟“金桂逐浪”,我还是想最后一次去看看那个地方,最后一次思念那个人,然后将一切忘记。
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金桂逐浪”之外,却又停住脚步,不敢入内,只是怔怔发呆。难道我和他,真的只能就此作罢?
欲叹思,怕误思,一室飘香散尽离。其中辗转意。夜月迷,望烛迷,泪浸罗裙纱帐欺。情郎何处觅。
“怎么又是你?”
忽听得背后传来一声冰冷的问询,陡然转身,却又似冻住一般,全身僵硬。
赵书言!还是那冰霜一般的脸,还是那冰冷的语气,只是这一次,他居然把目光停在我的脸上。
难道他认出我了?虽然这五年来我的变化不小,可是任何一个人即使再变,也还是会有儿时的影子,更何况,他曾是我最熟悉人。
“本王在问你话,为何不作答?”
我一惊,回过神来,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微微怒意,急忙行礼请罪。他却一如既往冰冷无言。
好一阵,才听到赵书言开口:“为何总来此地?”
该如何回答?难道告诉他我是来回顾过往,我是来斩断情丝?慌张之余,我竟然再度沉默下去。
微微抬头,却见赵书言正呆呆看着我,一言不发,微微有些出神,便慌忙问询:“牧成王却又为何来此?”
虽然大胆,却是道出我心中所惑。他是因为思念于我,还是因为愧疚于我?但话一问出,却见赵书言一向冰冷的脸,竟然有了微小变化,那是轻轻上扬的嘴角。
“好大的胆子!胆敢如此问询本王!”
是啊,我为何如此开口?如今的我与赵书言,早已调换了主仆之位,我已经没有与他平起平坐的资格,亦没有可以直视他的资格。
可是,那张脸,是我这五年逃亡中梦到最多的脸,那声音,是我这五年来最想听的声音。即使我的国因为他的父亲而亡,即使在他父亲夺取皇位的过程中,他也出了一份力。
想到此处,我突然惊慌起来。是啊,我的国,也是因他而灭。他除了是我朝思暮想的未婚夫,他还是赵龑的三子,他还是亡我大齐的仇敌之一。
可是我,竟然恍惚得不记得了!
心中恨意陡升,就要喷薄而出,却突然听到有人唤我。竟是陈月姝!
陈月姝见我身旁有个男子,却不认得那是牧成王,脸上微微诧异,只是行了一礼,便着急要拉我走。
“出事了,让我们都回去呢!”
我使劲往后一拽,问道:“什么事?这么急?”
陈月姝见拽不走我,只得看了看赵书言,然后压低声音道:“秦掌记不小心把王昭仪的画作染了墨迹,此刻王昭仪已经再度大驾司记司,着司记司所有宫女立刻觐见。”
来了,这么快就来了!但为何是秦萱而不是我?转头欲向赵书言行礼告退,却见他嘴角升起一丝嘲讽之意,顿时心中冷意突生,竟然不想与他讲话,转身欲走。
刚迈步出去,却被生生拉扯回来,手臂间传来一阵疼痛,却是赵书言拉住了我。还未回过神来,却觉耳边一阵温热,竟是赵书言已经靠近。他的脸,近在咫尺,我却不该转头相视。脸上顿时发热,一直烫到颈间,四肢却好似掉入冰窟一般冰冷。
“若是你能从王昭仪手中活下来,明日黄昏到此,本王会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那冰冷的声音从耳际浸入,直达心扉,却没有丝毫冰冷气息,只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身体兀自僵直,却听得赵书言一声冷笑,远离了我。待我回过神来,却已不见他的踪影,只有在一旁惊讶非常的陈月姝。
“你这是在做什么?”陈月姝吃惊不已:“后宫严谨宫女……”陈月姝讲到一半却突然噤声,直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故作镇静笑了笑:“你可知他是谁?”
陈月姝诧异摇头,我笑道:“不知道就能保命了!”
陈月姝被我一句话惊得张大嘴,久久不能平静下来。而我却暗自发呆。他怎么知道王落依冲我而来?他又为何要约我明日在此相见?他到底有没有认出我来?
陈月姝见我有异,诧异问道:“你想到什么了吗?”
“为何这样问我?”
“秦掌记素来和善,刚正不阿,虽然时常在言语上颇有伤人之辞,但从无害人之心。她能有今日掌记之位,源于她日常勤勤恳恳。今日我虽亲眼见她所为,但总觉得其中另有一层深意。”
原来秦萱在司记司其他人心中也如我所想一般。但我仍然没有表达自己的想法,因为秦萱赠我三句良言的第一句就是:“言多必失”。
“月姝姐,不如我们绕道而行吧。”我提议绕远路而去。
“这是为何?”
“王昭仪此来目的就是为那幅画,你我二人又何必匆匆赶去出头。迟些过去,又不是不去。更何况那么多人,王昭仪也不会独独想起我二人来。”
陈月姝略一思索当即点头,于是我二人便绕道从九曲回廊而行。一来反着绕一圈,二来回廊九曲,脚下之路便长了许多。
终于走过回廊,绕过前方夹壁,便是游风苑,此处是尚宫和司记典记们的居所,素来当风,顾名游风苑。还在慌神之间,陈月姝却突然一把拉住我低下身去,却听袭内传出几人小声交谈之声。细听而心惊,正是付心雀、沈莹,还有秦萱。
门半掩,烛光微透,我只感叹,故意绕远只为躲避此事,却偏偏还是碰上,难道这就是天命?
却听沈莹道:“此事刚刚发生,王昭仪却已知晓并且急速赶来,我司记司内怕是有人多了心思。”
付心雀叹气道:“此事稍后再处理,当务之急是想好如何应对王昭仪。”
“把我交出去吧,我会承担所有罪过,绝不牵连司记司。”言语者正是秦萱。
“不是把你交出去就能敷衍过去的。”沈莹怒意正盛。
一时三人无言。
良久,又听沈莹道:“秦萱,你的描摹能力向来不错,就赶紧重新临摹一幅画吧。”
付心雀惊呼:“这可是死罪。”
“什么都不做也是死罪,还不如假造一幅画。更何况此画算不上太难。”
我心中暗惊,原来我没看错,王昭仪的画作的确只是一般,而沈莹之前也真的是在奉承。更让我心惊的是,沈莹居然能有如此大胆的想法。隐隐觉得,昔日我为公主之时,也肯定有过诸多类似被骗的情境。
“也只能如此了。”付心雀道:“你我先去见王昭仪,尽量拖延时间。你尽快完成画作。”
忽听得门开,有人步出,却听秦萱叫住沈莹。
“沈司记为何不直接把我交出去?”
“为何要把你交出去?你以为我和梅绰华一样艰险狡诈?”
“这宫中还有何人不奸诈?”
“哼!”却听得沈莹怒意陡升:“随你怎么想,快点落笔吧!一切待此事过后再来清算!”
“请沈司记放心,即使被王昭仪发现,秦萱也绝不连累尚宫局一人!”
看来秦萱的确是污了画作,但沈莹不仅没有多加怪罪,反而为其出谋划策。难道沈司记确如常人眼中那样好心?可是她与梅绰华相斗多年,如果真的不害一人,又如何能走到今日地位?
暗自走神,陈月姝却拉了拉我的袖角,陡然发现,付心雀同沈莹已经离开。
静静若责墨,心心只由我。此时天地一片墨黑,唯独微黄烛光倾洒在院落中。我与陈月姝站在门前,只看着那半明半灭的窗影发呆。
终于,我轻轻推开未完全关闭的门,“吱呀——”一声,惊了秦萱。
“你们怎在此?”此刻尚宫局典记以上,不论是否为司记司人,都已经去见王昭仪,而司记司众人更是奉命全部前去觐见。她根本没想到会有人出现,更不会想到出现的人会是我跟陈月姝。
我欲开口,却不知讲些什么。告诉她我听见付心雀和沈莹与她谈话?她定会防备于我。告诉她我是来帮她?可连我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
“王昭仪宣见司记司所有宫人,你二人不去,岂不是给人落下话柄?”危急至此,秦萱居然还不忘好心提醒我与陈月姝。
但也因此,我不再犹豫,上前一笑:“秦掌记不是也没出现么?若是王昭仪问起,独秦掌记一人不见,岂不更加难以应对。”
秦萱不知我听到沈莹让她假作一画,只以为我是有心为难,面露不愉之色。
不待秦萱呵斥,我便开口:“若是还有其他人没有到场,王昭仪自然也不会单单以秦掌记一人不在而为难尚宫大人。”
秦萱细思片刻倒也觉得有理,便不再多言,她急于作画,此刻正是无心理会于我,便低头继续仿画。
我和陈月姝在一旁安静站立,也不打扰。只见秦萱纤纤右手,如玉如脂,却行笔如流水,转瞬间便将远处梅花着墨一半。若是尚宫等人撑得够久,怕是能伪作一幅精品出来。再看那王昭仪所作之画,沿着那脚印之旁,一排墨迹点点晕染开去。看秦萱细心临摹,心中暗自庆幸自己适才多虑,以秦萱之手法,描摹出一幅一模一样的画绝非难事。
可就在转过眼的一瞬间,陡然心惊,立刻阻止秦萱下笔,我心惊半响,才道:“秦掌记不用再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