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个见到的是沈司记。如张召所言,这沈司记确实有些冰冷。虽然皮肤较之寻常女子稍显黄黑,但其一双妙目却流转生姿,更甚者,她那小巧而挺拔的鼻梁,竟有一种异域女子的神态。
初见沈司记,如同适才见到付尚宫一般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学着肖华的样子行礼。
沈司记面不改色,眼光轻轻掠过:“没人教过你如何行礼?”
这礼数不周是宫中大忌,我心中一晃神,竟未注意言语上的礼数:“琳琅初入宫不久,就被发去浣衣局,未曾学过。”
“连如何说话也没人教?”沈司记言语冰冷,如冰霜一般划过我的心。
我一时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肖华在一旁提醒我:“还不向沈司记请罪。”
脑中转过千回往日里那些宫中奴婢向我请罪的场景。跪地,垂首,语气惶恐,态度谦和,句句“该死”,声声“颤抖”。可如今我面对只是一个区区司记,无论如何也不可以下跪,可这宫女向司记请罪又该如何行礼?
“琳琅不识规矩,请沈司记恕罪!”我恭敬俯身垂头。
垂头之际,无法去看沈司记的面色,只得等待着她的发落。心中却已隐隐有些不安,若是就此得罪沈司记,今后被为难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可是若被打发到类似浣衣局的地方,别说什么苦差事不能承受,就单是见到赵龑都很难。
“哼!”沈司记发出一声冷笑:“倒是好本事啊,宫中礼仪都未学会,就被打发到浣衣局,短短一月间居然又从浣衣局被安排到了司记司。我是该说你聪明过人,还是该忌惮你背后有人。”
“琳琅愚笨才会得罪人,若是背有大树也不会被罚去浣衣局当差。”可是我刚说完就知道我说错话了,如果真正愚笨,又怎会如此巧妙地回答。
稍显慌张,我又连忙补充道:“只是琳琅自小读了些诗书,识得几个字,才被派到司记司协助整理簿书。”这分明就是张召透露给我的信息。
沈司记轻轻一笑,道:“那你是想做‘千秋史笔’,还是‘咏絮才女’?”。
我心下一惊,这沈司记也是才华横溢。更难得的是,她用她的才情试探我的真假。“千秋史笔”说得是汉朝才女班昭,曾接替其兄修著史书,就连那女子奉读的《女诫》也是出自她之手。而“咏絮才女”则是指晋朝才女谢道韫,其咏雪之句“未若柳絮因风起”至今仍是千古佳句。
无论才情或才思,我都远远不及这两位才女。而沈司记提及这两人并不是真的要试探我的才情,应该是试探我的野心。选择任何一个都是妄自托大,虽然显得自己愚笨,但却令野心彰显无遗。若是一个不选,虽然隐藏了野心,但也将自己的缜密暴露无遗。
这一局棋,又是一局死棋。
既然是死局,那就只能险中求胜了。
“琳琅愚钝,虽略懂诗情,略知史闻,却是心不及班姬,难断古今事,文不及谢女,唯记惶恐心。”只寥寥几句,我明言自己无心做班姬那样的千古才女,又借谢道韫的才情表达今日得罪了沈司记之后心中的惶恐之意。既不正面回答,又没有驳了她的面子,还巧妙的求了情。
“确是有些才情。”虽未抬头,却已然从沈司记的语气中听出她态度有所缓和。
“不管你是得罪何人去了浣衣局,我也不管你今日因何而来到我司记司。你必须步步谨言慎行,不得半步逾越。听明白了没?”
“明白了!”我诺诺回复。
未避免失礼,我仍是低头垂目,只是眉头轻轻一拧,没有在面上展现半点。
沈司记却恰好没有错过我那轻微的眉间波动,她上前来抬起我的下巴,细细端详。我心中一惊,忘记此刻应该垂下双眼,居然直接迎上了她的眼光。不过沈司记却没有怒意,反倒甚有兴趣。
“长得倒是美貌动人,为何付尚宫要如此安排?”沈司记轻声一言,似在问我,又似在自语。
可是关于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只叹李茗安排虽好,却没有让张召将所有告知于我。还在疑惑,沈司记的手却轻轻垂下。
“倾国倾城之色,即便不施脂粉也难以掩盖,千古难得之才情,即便处处影藏也必将显露。”沈司记似是在自叹,却又像是在提醒。
这两句话分明是告诉我,无论怎么掩藏都会成为那皑皑冬雪中的一支红梅,不是说有多么貌美,也不是说才情多么出众,而是注定的倾城倾国之命。
“哟,沈司记又在伤叹自己呢!”却听得人声从身后传来,其声音不似深闺女子的柔,也不似江湖女子的沉,却好似从鼻中发出过多的叹气之声,乍一听有些不习惯。不过这女子的声音却是诸多男子会喜欢的娇柔,我也因此对这人有了一分好奇。
连忙学着肖华退让到一边,让出一道来。却见一女子从身边擦过,此刻因刚被沈司记教训,便不敢抬头。
“梅司记幸苦!刚忙完就过来了?”却听沈司记言语冰冷,似在不满适才梅司记的言辞。
却听那独特声音再次响起:“哪里?还不是为尚宫大人解忧。”
“梅司记还真是尚宫大人的好帮手,时时处处为尚宫大人解忧。”沈司记却冷冷回复。
只寥寥几句,两人之间的貌合神离展现无遗。细细回味,这深宫之中貌合而心离之人又何止是她们两人。这言辞间看出其关系的倒还能防备,最可怕却是那“貌状温恭,与人语必嬉怡微笑,而褊忌阴贼”的笑里藏刀。
据张召所言,沈司记为第一类人,虽面色清冷,待人冷淡,言辞间颇多清高之意,但可以敷衍奉承。而那梅司记却应该是第二类人,表象笑语不断,内里却满腹谋策。
我此刻看得通透,那是因为我还是个旁观者。心中不禁隐隐担忧,当我成为局中之人,是否还能冷静地拨开一层又一层的迷雾看清近在咫尺的真相?
“这是谁啊?”却听梅司记问询,但却不是对着我,而是问一旁的肖华。
却听肖华恭敬回复:“禀梅司记,这是今日刚配到我们司记司的宫女舒琳琅。”
“舒琳琅拜见梅司记。”这一次我学乖了,虽然行礼还是有些生硬,但言辞上已经尽力掩饰。
却听梅司记笑语:“该不是你初来乍到,不识礼数,得罪了沈司记吧。”
乍一听,心中一惊。这梅司记居然能猜测到刚才发生的事情,也太过厉害。可转念一想,这也是她太过了解沈司记,一时心中便也没有那么慌张。
这沈司记自诩清高,肯定喜欢人称赞她的学识。再想起张召曾言,只需巧意奉承便可,便道:“沈司记腹载五车,适才古为今用教导琳琅。琳琅却一时混沌,徒然沈司记一番苦心。”这言辞虽是说自己愚钝惹得沈司记不愉,但却是暗中夸赞她才思过人。
还没来得及观察沈司记的神色变化,却见一旁的梅司记突然掩口而笑:“看来我司记司又多一才女,今后可要多多替沈司记分忧代劳啊。”
梅司记话一出口,我的冷汗就从后颈沁出。好毒的言辞!表面上既是称赞了我,又是为沈司记着想,实际却用短短一句话将我的筹谋全部打散。“为沈司记分忧代劳”,那便是昭然可见野心。倘若沈司记太过记仇,恐怕之前对她的那些不敬也会一并加诸于我身。
却听沈司记冷哼一声:“我还有事要忙,就劳烦梅司记安排一下了。”
“沈司记慢走!”还是那韵味独特的声音,却未有展现出一丝不喜。
任由沈司记从我身旁擦过,心中惶惶难安。还来不及回想适才的心惊胆战,却又听梅司记道:“抬起头来!”
我只得微微抬头,却不敢再将眼睛抬起。梅司记见我却没有付心雀与沈司记见我时那般惊讶,反倒笑意盈盈。
“不用如此拘束。你远离家人,今后在这深宫还将经受孤苦寂寥。在这司记司啊,就得像在家中一样,我们也都是你的家人。”
我面带微笑,微微抬头,心中却是另一番意境。却见这梅司记年纪比沈司记还略显年轻,体娇小,脸也娇小。一双美目如秋日盈盈水波,正如月牙一般半弯着。她眼间的笑意却又更让我为之一嗤。真不知她刚才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和我是一家人!
心中虽有所想,脸色却不得有丝毫神态变化,还是笑着回复:“谢梅司记有此心。”
却听梅司记话锋一转:“肖华,去唤秦萱来教导舒琳琅宫中礼仪。”
肖华恭敬退去,屋内只留我和梅司记两人。
“我有些好奇,你为何不施脂粉?”
又是这样的问题,我已经尽力掩饰自己的容貌,却还是躲不过众人的眼光。
我恭敬回复:“古人早有‘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的诗句,奴婢不过是信之而学之。”
梅司记笑看着我,并没有立即作出反应。这一看,却让我心惊。难道又说错话了?
“我这人没有读过什么书,也不会那些文辞,讲话不用拐弯抹角的。”
“是琳琅无知,请梅司记恕罪!”
“我又不是沈司记,听不懂是我的问题,又怎会与你计较。”
一时间,我只微微抬头看着那似笑非笑的脸,无所适从。
“我只送你一句话:朝起尽职,夜归晦迹,该你得时自是你的。”
此话何意?是警示,是指点,还是威胁?我不得其解。浑浑噩噩间就见一女子前来,得了梅司记的令,领我前去居所。
此人正是梅司记所提的秦萱,却见她举手投足皆是柔柔弱弱的神态。倒是她那一双手,柔软纤细,令人羡慕。
我所住房间是个六人房间,如今加上我只有四人。轻扫四壁,只觉得与我昔年曾为公主时简直一为天上人间,一为人间炼狱。
“今后你就住这里,和你同住的三人晚些时候回来。”却听那秦萱语气平淡,看不出对我是喜是恶。
“多谢秦萱姐姐!”我恭敬万分,从袖中取出一支早就藏匿好的双股挽花金钗递上。今后一段时间,我将随她学习宫中礼仪,她的一切人际脉络可能就是我了解这深宫的第一个渠道。送上一份适合身份的礼,可以让我得到更好的照顾。
秦萱只看了那金钗一眼,便将眼光上移,最后停留在我的脸上,却并未伸手接下那金钗。我只觉她眼神冷漠,不似方才,一时间心慌起来。
“愚蠢!”秦萱丢下两个字,转头就走,出了房门,却又远远飘来她的声音:“明日卯时到佳德轩来学习宫规礼仪。”
待秦萱身影消失,我还久久不能回过神来。付心雀对我另眼相待,沈司记被我无意得罪,梅司记话中有话,还有适才那秦萱的“愚蠢!”两字,一桩桩一件件漫过我心。
这半日心惊如此,半步之间,招招落错棋子,正是那半步错,半步惊,全局没落,点滴零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