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掉落肩头的一瞬间,恍如几世年华逝。原来金玉在其外,华美非凡,深意在其中,肃然惊心。
深宫女子,如王昭仪之位者,如果被人看透心思,绝不会如此轻易作罢。可是这王落依却偏偏放过秦萱,也放过在场几人。适才还在担心,会不会是王落依打算秋后算账,慢慢与我等计较。
可是枯叶落肩,伸手欲掸,才发现,其实只是会错了那画中之意。既然不是她心中所想,自然也就不会有性命之忧。可是王落依却将画作焚毁,那适才所猜测的画意恐怕也离真相不远。
秦萱见我一脸震惊,呆立树下,亲亲触了下我的肩,替我把那枯叶取下,于手中把玩。
“怎么?一片枯叶而已。”话刚毕,陡然惊问:“难道你又想起那画?”
我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可是一言不发却是最好的回答。
“你到底想到了什么?”
“尚宫大人已经下令,司记司众人不得再提一句。”
我本以为秦萱会就此作罢,可一向循规蹈矩的她居然摇头:“我是局中人,我想知道。”看来经历今日危机,秦萱心境较之前已有较大改变。
我叹气沉思:“言者与听者皆是大罪。”转而抬头问道:“是否仍要听?”
秦萱沉吟片刻:“就算是死,我也想死得明明白白。”
从她眼中我看到一种决绝,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好似当初我义无反顾决定回到帝都进入皇城时的心境一样。我不禁会心一笑,原来很多时候,经历过生死,才会知道面对比逃避更加有意义。
“其实我也只是隐隐有些感觉而已,并不太真切。”
“难道还是会错了意?”
我微微点头,看来不只是我,连秦萱也感觉有些异常。
“适才我叮嘱你切不可将王昭仪的真实画意说出,其实就是担心一旦猜测到她的心意,反而让她对我们有所顾忌,甚至起杀心。”
秦萱也点头认可:“王昭仪不仅没有杀我,反倒是从轻处罚。的确蹊跷。”
“琳琅斗胆猜测,我们并不是真的猜透那幅画的意境,但应该很接近。”
秦萱接着猜测:“所以,王昭仪担心其他人会看出来,才把画作焚毁。”
“不尽然!”我摇头:“以王昭仪性格,她焚画的目的,恐怕是想让我们对猜测到的画意信以为真。”
“那王昭仪的真实意图会不会是不能让人知晓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也许王落依本就想将画作呈给赵龑,但在秦萱道出极为接近的画意之后,却突然改变了想法。她恐怕没想到,仅仅一个宫女也能从画中看出画意。那这画中隐含的意义就更瞒不过疑心颇重的赵龑。一旦赵龑看出她画中之意,可能会对她造成威胁。所以,秦萱说出画意,不仅不会给她带来任何不便,反而是帮了她。
我将猜测向秦萱道出,却见她也是一阵心惊。
“那画意到底是什么?”
我淡淡一笑:“不知道,也不重要了。”
但是我没有告诉她,其实我隐隐猜到那画的真意。王昭仪深受赵龑宠爱,但却因出身低下,又无一儿半女,迟迟不能走上妃位。可是以王昭仪性格,她绝不会是就此满足之人,因此,那一地脚印,应该是她要走的路,而她肩上的落梅则是要扫去的障碍。她一时不知是继续前行还是先抖落肩头的梅,其实只是在表达她内心的犹豫不定。只怕经此日一事后,王昭仪已经下定决心。
秦萱见我若有所思,也是一笑:“是啊,不论是何意,都不重要了。今后此事将如风中尘埃,就此消散。”
王昭仪为后为妃与我等无关,重要的是,只要知道事件最终结局就足够,何必去计较王昭仪真正想做什么。
“虽然谢谢你,但有一点,我想告诉你。”秦萱神色恢复冷漠,我的心却平静如常。
“尽管你今日救我一命,我却不会就此承你恩情,为你牛马。”
我救你,并不是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只是想救而已。不过我却只是淡淡一笑,并没讲话。
秦萱见我并未生气,有些尴尬:“我能答谢你的就是……”秦萱突然压低声音:“小心梅司记!”
我心中暗惊,却只点头微笑。难道墨染画作也与梅绰华有关?
秦萱走后,我仍在树下呆立一阵。刚才很想问问,秦萱为何会污了画作。如果是她染了墨迹,那动机是什么?如果不是她做的,那到底是谁陷害于她。
但转念一想,也许此事也应该随着王昭仪的那幅画一般,就此消散。人之在世,所遇之事诸多,却不是每每拨开云雾都能见到那青天中的炎日。
夜难眠,思绪万千,只觉这深宫众多妃嫔,恐怕都如王昭仪一般,不达后位绝不满足。可人生不过数十年,如此步步履薄冰,却真的有意义?
只道是,寻尽蓬莱往路,只为君王相护。碧水有夫人,竟为风言一妒。何度,何度,惊蛰天秦皇顾。
这一日,度日如年!盼着黄昏来临,却有些浑浑噩噩起来。时不时回过神来,我不禁问自己,我到底是想知道他的答案,还是只为见到他?
没有答案,就像当初我逃离皇城之后,挣扎是否复国之时所想的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一样:我应不应该恨他?
黄昏终于来临,我也终于踏出这一步。初冬的“金桂逐浪”在凉风中显得有些萧瑟,我的心也随着一起颤抖着。
两三点,照星晚,半池凌波掩。望霜怨,最遮面,莫厌花间艳。
夜幕渐临,沾染凉意,却始终不见那个人影。那日他明确告诉我,我能从王落依手中活下就可以再次来这里见他。那么真如我所想,他知道王落依是冲我而来,那他也一定知道王落依为何要为难我。可是我却不知道,或者说我只是猜测,并不敢确认。
可是他为何没有出现?是因为不便见我,还是因为觉得我一定难逃此劫?又或者是,他忘记了与我相约于此。
念及此处,不禁慨然。堂堂皇帝之子,当今牧成王,为何会记得与一个宫女的约定?
原来是我,遗忘了自己的身份而已。
凉风撕裂般划向脸颊,我不禁拉了拉领口,缓缓坐在地上,背靠壁柱,呆呆望着点点星倒映在水波之上。
不知何时,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覆上我的肩膀。没有惊慌,没有惶恐,亦没有回头。
是他来了么?
“等我很久了么?”
轻点头,却还是没有回头,我害怕回过头去,我害怕被看出眼中的深意。
“还记得你我初遇那日的情景么?”
我轻轻点头,嘴角泛起笑意。怎么可能忘记?那一日,他还不是牧成王,只是赵龑三子,只是赵书言。
那一日,正是秋桂飘香之时,也是昙盛开的季节。我让宫女们将我院中的昙花全部搬到“金桂逐浪”,一边闻着满院的花香,一边等待夜幕降临。
昙花是我最爱的花,因为它曾是我母妃最爱的花。母妃爱昙花是因为昙花的美,美得惊艳而不可一世。我爱昙花,是因为花神的传说,凄美而不可方物。
温暖的手掌慢慢抚向我的发间,轻轻撩起那鬓角的发丝。
我轻轻一笑:“那时的你,在那满院金桂与昙花之间突然出现,我还以为是天上的仙人,便追逐上前,却被你突然推入池中。”
“呵呵!是呵!”身后的人传来一声轻笑。
“你救我出水,也是这样轻抚我的发间,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你的温柔。可是我不懂,那是不是爱,我只知道很想再次见到那温柔的眼神。”
原本温和的手陡然停下,身侧的人也像是定住一般。我感觉到异样,却不敢回头,只是微微侧了侧头,向着那停住的手靠了靠。
“那又为何要让你父皇赐婚?”
“堂堂大齐夜月公主,何人敢不服?呵呵!”我痴痴一笑:“唯独你,总是不愿多看我一眼,也不愿多对我讲一句话。你可以对宦官宫女们毫不吝惜自己温和,却总是一脸冰霜的对着我。那时的我一点也不服输,总想着让你向我认输。”
“那和你我成亲又有何关联?”
“不记得是哪个讨好我的人了。他告诉我,只要父皇能为你我赐婚,只要你成为我的夫君,你这一生都会输给我。”
身侧的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额间的手却渐渐冰凉。
“呵呵!可笑吧!”我不禁叹气。
“那现在呢?你的心意呢?”
是啊,现在我的心意呢?
赵书言与其弟赵书壁一同入宫为我王兄伴读,可他两性格刚好是两个极端。赵书壁知道我性格乖张,不愿得罪,处处讨好,我反倒是对他多有好意。不过赵书言却恰恰相反,他对我总是一脸冰冷,就算我有意与他攀谈,他也不愿理我,甚至于还会出言相讥。
那时的我,只想让他像其他人那样对我臣服,只想他不用那冰冷的眼神看我。可若说十岁那年我不懂是否是因为爱而求得父皇赐婚,那这五年来,我对他的爱恨交织又是什么呢?
我启唇却无法出声。
“先不要回答我!”身侧的声音轻轻传来:“我要你转过身来,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的答案。”
我不知如何回答,却逃避不了转身。鼓起勇气转过头去,身侧的那张脸一点一点展现,却模糊的很。我努力想睁大眼睛,却始终看不清。是夜色太浓还是我的心被遮蔽了?
“告诉我……”那陌生的脸庞还有那陌生的声音:“你的答案……”
我惊慌失措:“你是谁?”
“呵呵!”陌生的声音再度响起:“你朝思暮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