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用决绝的态度面对赵书言,却让自己痛彻心扉。
这一刻我才真正知道,其实我一直都是最简单最笨的那一个人。昔日我为公主,自以为高高在上,却未料他们两兄弟早已将我看透。赵书言说的没错,我心软,即使我知道如果不是信了他的话,我不会落得如今下场。即使我下定决心要复我大齐,我也狠不下心对付他们两兄弟。
难道我只是空有一心复仇之愿,终究是无法实现?
我狠心待他,其实是想让自己狠心决绝,甚至连好好的道别都没有,就匆忙离开。但是我忽略了自己的软弱,以至于我哭倒在路边的石阶上,久久无法收住悲戚。
“琳琅姑娘。”忽听得一人唤我,陡然惊起,却见昏暗的夜色中,一男子正温和地笑看着我。他的一双眼中,竟是清澈如湖水一般的神采。忽然忆起,此人正是王昭仪身边的宦官,名为周祺,却也是王昭仪最信任的人。
没料到与这周公公竟然在此偶遇,还让他看见了我软弱痛苦的模样。虽然我对他无恶感,却不愿与王昭仪再次扯上关系。
“周公公好,琳琅有礼!”我恭敬行礼,却没来的及低头拭泪。
周祺轻轻一笑:“真没料到琳琅姑娘是如此性情中人。”
周祺分明是在说我毫无防备之心的痛哭,如此至情至性在这后宫之中要想存活,实在是难上加难。我明白他的意思,却也没有辩驳,只是轻轻擦拭脸颊泪痕。
“泪水擦干又如何?”周祺淡淡一笑:“你的眼睛终究是红的。”
我淡然一笑,回复道:“眼睛虽红,终究会恢复。”
“即便一切恢复如常又如何?你终究还是曾经泪流满面!”周祺转头不再看我,只轻声道:“就算其他人不知道,难道你能当一切不曾发生过?”
我不知周祺如今这番话是何意,亦不知他为何在此。但此处离赵书言的“秦花阁”不远,周围亦没有其他与我有交集的妃嫔或是王爷,只怕他已联想到我此刻流泪与赵书言有关系。
我惶惶难安,只得先开口问道:“周公公是专程来指点琳琅的么?”
话虽如此,却是辗转向他问询他出现在此处的目的。
周祺听闻,只淡淡一笑:“我奉王昭仪之命,送些补品给牧成王,未料会碰见舒姑娘。”他也的确聪明,虽未明言,却解答了我心中疑问。
“那周公公适才所言所为却又是何意?”
“舒姑娘聪慧过人,想必早就察觉到王昭仪的用心?”周祺讲完不动声色看着我,只等待我的回答。
我不言语,没有任何点头,但却已经做出最好的回答。
周祺轻轻一笑,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既然我得到王昭仪信赖,自然不能对舒姑娘不管不顾。”
我听在耳中,却有些诧异。这周公公不比其他宫人,没有咄咄逼人之势,亦没有表现出昭然之心,此刻的话语明显是示好。但是就如我入宫之前陆倾蓉所言,对我笑的却不一定是对我好的。而如今周公公的好意,我却不能看得如此简单。
周祺似乎看穿我的顾虑,只是道:“我只想提醒舒姑娘,即便身边无人,也不能放松自己,因为隔墙还有耳。”
周祺的话分明是提点。我今日在此痛哭,将自己内心展露无遗,可一时放松,却连他靠近都没察觉。说得严重一点,适才我所展现的一切,与周祺初见我时完全相背离。而他适才见到的才是真实的我。如果他有心对付我,只怕我已陷险境。
我诧异非常,不明白周祺的好意是为何,还是一副防备的姿态。
周祺轻轻叹气:“更何况还未到日暮穷途之时,何必绝望落泪。”
的确,如今不是日暮穷途,还不至于绝望。面对这深宫中的处处惊心,面对赵书言我便如此,那日后我见到赵龑之时,又当如何淡定如常?信念至此,才渐渐回忆起初入宫时的淡然,还有属于舒琳琅的那份超然脱俗。
周祺见我深思,便轻轻一笑,从我身旁擦身而过,好像打算离开。我微微发愣,只觉他这样离去,会让刚才发生的一切归于无痕无迹。
我急忙回头疾呼:“周公公!”
周祺回转身来,仍然眼带笑意。
“琳琅愚钝,不知周公公为何示好?”
“你的确聪慧,但却不懂尔虞我诈的相处之道。”周祺笑道:“我若是你,就不会开口询问。”
我微微诧异,却不敢再开口。
“因为有求于你之人,一定会自己开口!”言毕,周祺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周祺之意,若是他有求于我,或是想要利用我,他一定会自己开口,但是他没有。那日在司记司初见周祺,只觉他虽然没有盛气凌人之势,但也是个不漏半点痕迹之人。而他今日所为分明就是提点,与王昭仪的有心试探刚好相反。我兀自沉思,却还是猜不透他的意图。
悲戚之意被这瞬时的惶恐冲淡少许,我收起刚才痛哭之后的悲怆神色,缓步往回走去。
冰雪难当聪明意,鸳鸯怅惋君不知。
晚归,欧瑶等人沉浸在今日喜庆中,一时也未察觉我的异常,只留我独自在被子里暗自落泪。
天明,我却浑身发软,无法起身。未料经历昨夜,我竟然病倒。
今日告假,独自一人躲在屋中,却竟是感伤。
满目苍凉意,心底流云飞,垂头凄然泪。
突然有人来传,让我前去“虹霞殿”。我拖着疲乏的身躯,缓缓起身,一脸病容,却还是跟在那宦官身后缓步而行,不敢有半分逾越。
“虹霞殿”是当今皇后的居所,皇后是赵龑发妻,是陪伴赵龑最久的女子,但却一直无所出。如今皇贵妃能成为后宫真正的女主人,一方面也是与此有关。
今日皇后突然召见,我也大致猜到,也许同我那日在皇贵妃处所做的词有一定关联。但我还是存着侥幸,希望并不是这个原因。
“虹霞殿”内,暖气四溢,让我这本就生病的人,顿时倦怠,昏昏沉沉。
“奴婢舒琳琅参见皇后娘娘!”
低头垂目,跪地行礼,却微微轻瞟,只觉上方正中,坐着一身穿红色锦衣的女子。
此人就是赵龑的皇后。
皇后没有让我起身,四周只是安静,静的让我心惊。
“抬起头来!”
我微微抬头,用余光轻看高高在上的皇后。却见她一袭红衣,映得满面发红,虽然看不见皱纹,却也难掩已过四十的年岁。不过以她现在的容颜还是可以看出她年轻时的美貌,即使不是倾城之色,也绝非寻常脂粉可比。
可是此刻,皇后面色阴沉,却是一脸怒意。周围只有一个宦官和一个年岁与她差不多的宫女。一屋之内,加上我也只有四人。我隐隐觉得,今日,我并不能轻易度过。
“本宫昨日得了一件事物,却不能明白其中的奥妙。听闻你是司记司才女,才唤你来替本宫解答。”
原来如此!只是为了能弄明白一个新奇事物!
可是这深宫之中人才济济,何须是我?
难道又是王昭仪的试探?可王昭仪此刻并未在此处。而且王昭仪与皇贵妃交好,自然就不会再与皇后亲近。
我只得恭敬行礼,自谦几句,但还是从身旁宦官手中接过一个锦盒。但见锦盒内有一珊瑚如意,长约一尺,绯红可见。
我一见之下,不禁一愣。这珊瑚寓意祥瑞,如意寓意吉祥,这明明就是贺寿之礼,可皇后为何又偏偏称不明其中之意。
“皇后娘娘,奴婢愚钝,不解其意。”
“哼!”皇后一生冷笑,却不发话。
我只得再次端详,却见如意之上竟有小篆刻字。我今日尚在病中,眼神不明,思维不清,适才未曾注意。现下发现,便将锦盒凑近些查看。
只见珊瑚如意上娟秀小字:“年年芳榭旧时风,日日秦筝送老翁。梦醒初时久待逢。露华升。莫上九霄暗柳争。”
我心中不禁一声冷笑,继而惊慌起来。
原来还是为了这首词。原来如沈莹所担心的一样,皇贵妃终究还是用了这首词,而我终究因为一时恍惚将自己送上绝路。
转念一想,这皇贵妃也的确厉害。当初表明要用沈莹的提议,甚至是奖赏了沈莹,却又不动声色借用我的词献给皇后。她这是对皇后的讽刺,也是对皇后权力的挑战,而我却卷入她二人争斗之中。
我抬头,却见皇后此刻怒意正盛,我将锦盒合拢,道:“皇后娘娘,这首词是奴婢所做,但没料到会刻于这如意之上。”
皇后还未开口,身旁那宫女便已经怒斥:“大胆奴婢,居然敢讽刺皇后娘娘年纪?”
我今日因为生病,头脑不清晰,乍一听闻,竟然没有反应过来我何时讽刺过皇后年纪。细细一想,才回忆起,我所作的那首词中,有一句是“日日秦筝送来翁”。这本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词,在有心人口中却成了讽刺。
我只得恭敬解释:“启禀皇后娘娘,琳琅当日作词,并非此意。”
“本宫最上心的不是这句!”皇后突然将我打断,却又不言明。
我细细思索,才反应过来,皇后应该是暗指后宫明争暗斗的那句:“莫上九霄暗柳争。”
此时我终于深刻体会到当初沈莹所言。沈莹当初明明知道皇贵妃的心思,却故意假装不知,还给出了一个让皇贵妃不满意的答案。她是宁愿不得皇贵妃赏识,也不想卷入皇后与皇贵妃之间的争斗。
我不过因为见到秋云才一时感慨想起已逝的母妃,却又偏偏作了一首让人从中能挑出问题的词来。
此刻的我,百口难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