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一人呆坐,却不知黄昏已近。起身信步而出,想要看看这个记忆中的皇城是否还有昔日的模样。不知走了多久,这个曾经熟悉的皇城,正渐渐唤起我尘封的记忆。
飘香扑鼻,心旷神怡。满院金桂,满池凌波。熟悉的香味,熟悉的水波,抬头可见——“金桂逐浪”。
“金桂逐浪”在“杏荷苑”附近,而“杏荷苑”就是我父皇曾经的“袭风园”。袭风园其实是我父皇建立的一个歌舞之地,一年三次从民间搜罗歌姬舞姬于此处,日日笙歌不断。父皇时常来此,饮酒作乐,听曲观舞,有时还带了皇后同来,有时却从这众多女子中封上一两个美人或才人。
赵龑窃得皇位后,将“袭风园”更名为“杏荷苑”。起初,我只以为他是想以此与我大齐划清界限,后来才知道,杏荷苑与我父皇的袭风园虽相似但大有不同。我父亲的袭风园是供他一人享乐,而赵龑的杏荷苑则是拉拢皇子与朝臣的工具。
杏荷苑中的众多舞女与歌女不仅来自民间,也搜罗不少想要逃离这深宫苦海的宫女。这些歌女舞女们日常只是歌舞,每每宫中有些庆典,便会去献舞。若是哪位皇子或是王公大臣看中,便可向杏荷苑讨要。
想到此处,我不禁有心嘲笑。我父皇昏庸,贪恋女色,无心治国,以致亡国。可这赵龑却将皇宫内院的荒淫带向整个朝堂。
杏荷苑附近,共有四处与水有关的地方,“牡丹沐雨”、“ 西荷照水”、“金桂逐浪”、“红梅欺霜”,分别对应春之牡丹、夏之芙蓉、秋之桂树、冬之寒梅。由此,一年四季,杏荷苑附近皆有美景。
而这里,这“金桂逐浪”却是我最割舍不下的伤痛之地。因为我曾在这里遇到了一生中最不该遇到的那个人。
清泪两行,随脸颊滑落,也不知是因为这秋风入眼,还是愁思入肠。那一年,王兄被立为太子,大将军赵龑的三子与四子入宫伴读。而那一年,我还是个被父皇宠溺的骄横公主。时过进迁,时光流转,一切随流年消散,唯独被这满院秋风吹起的清香依旧在回顾过往。
“大胆奴婢!胆敢在此落泪,煞了风景!”忽听得身后一声怒斥传来,慌张不已,急忙转身,却又愣住。
那白皙的脸庞,透着苍白的气息,却掩不住棱角分明的冷峻;那轻轻皱起的眉,深邃而悠远,却透出迷人的忧郁;削薄而淡白的唇,随着微微上扬的弧度,轻轻散开一丝冷漠。
五年漂泊使我没有了雍容的气息,只留下沧桑。但是五年的时光过去,他依然存留着那份虚弱,那份冷漠,只不过多了高贵与优雅,好似与生俱来的皇子。
“大胆!见到牧成王也不行礼!”还是刚才的那个宦官在斥责。他只有小小的身形,声音却大得出奇。
突然忆起,那个时候,我也是问他:“见到夜月公主为何不行礼?”
可如今,他已是当今皇帝的三子牧成王,而我却是初入皇城的宫女舒琳琅。
当时的他只是轻蔑一笑,让我很是难堪。但是现在的我却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呆呆看着他那双熟悉的眼睛,却只看到陌生的眼神。我能感觉到,他的瞳孔微微放大,却依旧冷漠。
他竟然不认得我了!
“如此大胆的宫婢,牧成王还不重罚?”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娇斥声。
只见面前一雍容华贵之人,身着淡紫连裙,外披两层水纱随风轻轻散开。细看之下,只觉她面如皎月,目若羞花,见我看向她,竟然只是淡淡一笑。
“不识礼数的东西!”旁边一宫女一边咒骂,一边上前,生生一个巴掌,将我打得有些眩晕。
待我稍稍清醒一些,却只觉脸颊发烫,赶忙跪地请罪:“司记司宫女舒琳琅,今日初到……不懂礼数……请牧成王恕罪!”
隐隐有痛浸入心间,不是来自那灼热的脸颊,亦不是来自那跪地的膝间,而是不能轻易放下的尊严。想那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又有那张公百忍成金,我只低头隐忍,嘴间泛起一抹笑,却是苦涩尽现。
那宫女似乎并不打算放过我,上前拉扯住我就要动手,却听得一声轻斥:“够了!”却是刚才那紫衣女子。
“牧成王都未发话,哪里轮到你动手?”紫衣女子还是轻笑着呵斥,却惊得那宫女急忙向后退去。
“算了,你走吧。”还是那淡淡的声音,和五年前一样,凉如寒雪,冷如冰霜。
微微抬头,却见他已背过身去。我只觉眼角的泪痕还未被风吹干,却好似又有泪滴要滑落一般。陡然间却发现那紫衣女子笑看着我,笑中意味深长。生怕被她看出端倪,我只得急忙离开,却连自己如何离开也记不清。
赵书言,赵龑三子,我儿时记忆中最清晰的男子。他那虚弱的神情,那冷漠的声音,那轻视我的眼神,一如五年前最后见他时一样。
唯一变了的,是他没有认出我来。
也许,变了的是我吧!
情已逝,爱已殇,国仇家恨在,却如秋华凋零,那份羁绊只能留在心底,而你我却终究与缘分擦肩。
不知是如何回到住处,也不知呆坐了多久,突然听得脚步声传来,却见一宫女被我突然地起身吓得掩嘴惊呼。
我只得上前行礼:“司记司舒琳琅,今日初到,适才唐突,请恕罪。”
却见那宫女大眼一瞪,错愕非常:“你说什么?”
难道还是失了礼?我正惴惴不安,却听那宫女道:“我又不是女官,只不过是个小宫女,何必如此行礼?”
原来是礼过,接连被付尚宫,沈司记,梅司记三人斥责礼数不周,一时竟形成习惯,见人便恭敬行礼。但见那宫女一脸错愕,强憋着笑意,我也哑然失笑。
那宫女见我一笑,也顿时开怀:“我叫欧瑶,奉职于司簿司。你是哪里人?何时入宫?年方几何?”
一连三个问题,问得突兀,可仔细想想,相熟相知不正是从尴尬开始。于是笑着回复:“我是东祈郡人,上月入宫却被配往浣衣局。”
“浣衣局?”欧瑶又是一番错愕:“一定是你生得美,惹了那些多心之人的嫉妒。”
我只淡淡一笑,据付尚宫所言,我是得罪了一个叫顾娉的人。但这只是我那假舅舅李公公为我而造的一个理由。个种情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就更不知该如何向欧瑶讲述。好在欧瑶也不在意,我便没有多言。
“我是昭和六年生人,你呢?”
居然与我同岁,但我此刻冒的是舒琳琅的身份,便用当初琳琅的话语回复:“虚长姑娘一岁。”
“那我就叫你姐姐了!”
一句“姐姐”,却让我挂在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曾几何时,也有人和我以姐妹相称,不过却只有片刻。如今我却不再是我,成为了“舒琳琅”。可“舒琳琅”仍然是“姐姐”。
“瑶瑶又在认姐姐了?”却听得门口传来一声嬉笑。
两个宫女此刻正在门口,背光而立。其中一人稍胖,脸上挂着笑意,另一人却只顾着打量我。
“我就认了!”说着,欧瑶的手紧了紧。
“上次你也认了个姐姐,结果那姐姐才当了几天就没了。”那瘦一些的女子斜斜擦过我俩,进了屋里。
“就你多嘴!”欧瑶撒开我就想上前纠缠,却被我反手轻轻拉住,然后摇头示意她不用在意。
“不用理会,她这人就这样。”那稍胖一些的宫女此刻却上前安抚着我和欧瑶。
欧瑶上前拉住这宫女,喜笑颜开:“月姝姐,这位是琳琅姐姐,今日刚来尚宫局,跟你一样在司记司当差。”
我连忙接恭敬行礼:“舒琳琅初来乍到……”
还未讲完,却又突然被欧瑶抢去话头:“琳琅姐就是有些怕生,很见外。”
一句话引得我尴尬不已,却又逗得那叫月姝的宫女眉开眼笑。
“你呀你!只有你不认生!”言语间,竟也上前拉住我的手臂,亲切异常:“那些礼数规矩之类的,在我们之间不用在意。”
原来如此,昔日我高高在上,经受这些宫女们行礼时却从未想过,她们之间竟是如此自由相处。
“琳琅姐姐,这位是陈月姝,论年纪,你也得叫一声姐姐。”欧瑶言辞恣意,没有半点造作,却让我感受到了她的一份心意。
“月姝姐!”我轻声而唤,心底竟没有过多防范。
“至于她,叫苗婧,她今年十九了,最讨厌别人叫她姐姐。”欧瑶突然压低声音,往前一凑:“可是她也当不了妹妹!”
“你又在乱讲什么?”苗婧的声音陡然传来,惊得欧瑶立刻躲在我的身后以我为屏障。
这苗婧本来还想上前纠缠,却见欧瑶躲在我身后,只瞪了她一眼,扭头离去。苗婧如此,倒也不是给我面子,只是因我初来乍到,她不了解我的底细。
欧瑶和陈月姝在我身后偷笑,我却只是陪着笑脸。
今后的日子里,我将与他们一起生活。只是不知道能在一起生活多久。
夜卧床榻,悄声而语。欧瑶专门把靠里的床铺让给我,让我可以睡得踏实些。
努力回想日间所遇之事,试图忘记那份已逝的情缘。付尚宫虽然对我温和,可她能坐上尚宫之位,脚下不知踩踏过多少人的性命。沈司记虽然对我甚为冷淡,但今日有梅司计从中作梗,怕是自此结下仇恨。梅司计虽然没有与我计较,但她最后对我所讲的话却明显另有深意。
孔孟之“仁义”,老庄之“无为”,合纵以弱敌强,连横以柔克刚。古籍所载,牢记于心,却始终是“纸上得来终觉浅”
红烛独舞,流火暗随青丝逸。夜阑惊风,光阴还怜昼云羞。此心忧,何时毕,欲奈何?
辗转难眠间,思绪却已万千。牧成王,赵书言,此刻的你,是否会忆起儿时的我,又是否为黄昏时见到我而难以入眠?
我哑然失笑,只怕这是我的一厢情愿!
夜来无风亦无雨,今夜却只是我在这深宫之中的第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