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浓，沾染晨间霜华，颔首忘远，萧瑟一地枯叶，夹杂满心寂寥。只道是“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对镜照妆颜，镜中的人消瘦而面色苍白，这是五年漂泊的痕迹，也是年少亡国的痕迹。我再次整理了一下衣衫，月白底衣，外着淡青百褶轻纱裙，素雅但却不失芳华。再看镜中的人，轻挽乌丝，轻施朱粉，却还是无法完好地遮盖苍白的神色。

可左看右看，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终于，我从案前拿起那只并蒂桃花髻笄，斜斜插入发端。从今以后，我就是舒琳琅，舒琳琅就是我。

轻叩木门的声音传入耳中，我起身开门，灵鹫一脸不舍，却碍于身旁站着的女子而没有开口。女子是来接我入宫的司膳司外采宫女，只一脸冰冷。

终于要进入皇城了吧，终于要接近那个地方了吧。我应该不会遇到他吧？如果遇到的话他还会认出我吗？

送我的人只有灵鹫，可是我知道，在看不见的暗处，玄蜂、白泽、赢鱼，还有秋云都正在注视着我。没有多余的话语，我怕我的心动摇，也怕灵鹫他们的心动摇，所以我只能笑。笑得那样从容镇定，却宽慰不了自己的心。

入宫门的时候异常顺利，想来是早已打点好。司膳司宫女把我带进宫之后，直接交代给了张召，然后没有丝毫好奇，没有丝毫关注，迅速从我们眼前消失。

张召再见我，却是一脸喜意：姑娘久等了吧，这宫中上下打点，却要花费不少精力。”

我轻轻一笑，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眼看着张召喜笑颜开，淡淡道：“张公公幸苦，日后还有依仗张公公的时候，请多多指点。”

张召得了好处，自然欣喜，此刻也尽了一个得好处之人该做的事。他一边向我介绍这皇城内的建筑，一边领着我向前走去。

这个皇城，青砖地依旧光洁，琉璃瓦依然红艳，可是故地未变，人却无旧颜。

犹记得入宫前，灵鹫试图劝服我放弃，玄蜂盘算挽留我回头，就连一向寡言的白泽也讲述不少宫中故事，只为让我放弃以身犯险的计划。可注定命如此，必要绝仁弃义，才能如凤凰涅槃。

古道凄凄，红墙青瓦上阳苑。纤云相怨，难笑红颜断。玉璧明珠，未央昭阳銮。今何劝？何来目炫，一任平生乱。

还在晃神间，张召已经介绍了不少地方。此刻见我恍惚，竟停下步伐询问。

我顿时收敛心神：“哦，初见如此恢宏的殿宇，一时难掩心中兴奋之意。”

“呵呵！”张召却笑言：“姑娘刚才走神没什么，可是接下来小的说的话，可是李公公提前关照过要让姑娘知晓的。若是听漏了，一个不小心可就与好运失之交臂了。若是不仅听漏，还走错了步子，恐怕连走完这皇城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几句话看似好意，却是威胁。命在我手，但一步走错就会没命。我和他之间是一场你来我往的平等对弈。以我目前的身份地位，他能如此态度对待我，是碍于李公公的面子。但是我毕竟作为新宫女入宫，在他心中却也还是有着高我一等的优越感。

虽然宫殿未变，但我在这宫中的地位早已变换，我只得笑着等待张召继续说下去。

“姑娘初入宫，宫中礼仪需要花些时日慢慢学，这急不得。李公公将姑娘安排在尚宫局司记司。这尚宫局尚宫目前只得一人，名为付心雀，为人倒还谦和，四处逢源，也没得罪过什么人。付尚宫喜欢埋头做事却不多言语。因此，姑娘在尚宫局，只要听话就好。”

李茗将我安排在尚宫局做事，与之前陆倾蓉所讲的，扶持我成为赵龑妃嫔的说法刚好背离。可我心中却不知这样的安排是好是坏。

“司记司主要掌管宫中薄书出入录记，以姑娘学识很快便能上手，若是做得好，得到青睐与重用也不用花费太多时日。”

看来李茗对于自己的侄女倒还是知晓不少。舒琳琅的确是个有学识之人。

“不过司记司的两位司记却都不是省油的灯。沈司记做人倒还公平，赏罚分明，巧妙奉承就能敷衍过去。不过梅司记就不好应付了。这梅司记平日里笑意盈盈，也不见她发脾气，但是却极为记仇，一旦得罪了她，那就真的不会那么好过了。”

见张召说的仔细，我也礼貌回复：“谢张公公指点。”

张召笑着停下步伐：“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至于去路如何，就看姑娘自己的造化了。”

张召的笑似乎有些深意，我虽怀疑却没能问出口。

“姑娘稍后片刻。”我还在犹豫，却见张召已经进入一朱门背后。

不一时，张召出来，仍是上身前倾，笑意盈盈：“付尚宫在内等着呢，姑娘请进吧，小的这就回去向师傅复命了。愿姑娘一切顺遂。”

我点头以示谢意，深吸一口气，迈出了最艰难的一步。今后一切都将和以前划清界限，每一步都会成为我最悲戚的步伐。

殿内浓香萦绕，浸渍在心，却只见一人轻手擦拭着案上薄尘。此女年纪不到三十，步态轻盈，翘盼不舍姿。难道这就是付尚宫？这般年纪就能成为尚宫？

一时思绪繁多，呆立原地。女子终于回转身来，乍一见我，竟也有些诧异。

“舒琳琅见过付尚宫。”我尽量让语气谦恭平淡，同时也有些呆涩。我曾是宫中高高在上的公主，又何时对他人行礼。此刻虽尽量模仿着昔日宫女们的动作，却也知肯定是礼数不到的。

付心雀似乎并没有注意，反倒有些发呆：“走近些，让我看看。”

堂堂一个尚宫，此番面对一个新入宫的宫女，竟然没有丝毫俾睨之色，确实难得。我不由得有几分亲切之感，也暗中感叹这假舅舅的安排甚为得当。

却见付心雀仔细端详着我，喃喃自语：“是有几分相像。”双目却又突然无神，似是在想着什么。

难道她认出我来？可是我却丝毫记不起是否见过这个付心雀。赵龑入主皇城之后，宫中宫女和太监几乎全数被杀，能在大军入城后还活着的人也被赵龑送去为我父皇守陵。这宫中怕是没有能认出我的人了。

“长得倒也清秀，眉宇之间竟还有些英气，与那寻常人家娇柔女子又很是不一样。也难怪那顾娉会把你打发到浣衣局去。”

简单几句，不仅让我深有惶恐之意，更是不能明白其中内涵。我在入宫之前已经尽量将自己打扮得朴素，只是轻施脂粉，却还是被这付心雀夸赞。要想在宫中隐于这上万宫女身后，怕是还要另想他法。至于付心雀看出的那股英气，应该是我这些年流离在外磨砺出来的吧。

而这付心雀所提及的顾娉又是何人，把我打发到浣衣局又是何意？莫不是这张召忘记告诉于我？但细细一想张召适才的话语与神色，倒像是他故意不告诉我。

还在左思右想之间，却听付心雀道：“李公公说你读过些书？”

“略读过一些，识得几个字。”过去五年，灵鹫他们曾经搜罗过不少传世古籍，一得空，我就会翻阅，细品其中滋味，又何止是略识几个字？但此刻我也只能学着谦卑。

“你是否聪慧过人，知晓那顾娉为何打压你？”付心雀突然话锋一转，没有再继续询问我读过书的事，却又开始询问起顾娉。

一来我并不知道顾娉为何人，二来我也无法猜度出这付心雀的心思。转念之间，只觉我无法在深宫中隐藏自己，那我又何必成为“聪明”之人。

“有道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何必聪明误一生’。琳琅只求安稳偷生。”

我的这句话说得算是比较隐晦。一来我表明自己不愿争权夺利，不愿与人为敌，不管那顾娉与我有何冤仇，今后一笔带过。这样并未直接回答关于顾娉与我的恩怨，又可以回复付心雀的问话。

而我所说的“何必聪明误一生”则是化自东坡的《洗儿诗》，目的是回复付心雀之前所问我是否读过书。既然李公公有意将舒琳琅读过书的事情说出，便自有其深意。虽不知为何，但按着这条路子走，总不会有错。

付心雀听完我的话，突然一声冷笑：“我不管你心有多大，愿有多高，在我尚宫局，你就得守我尚宫局的规矩。虽然李公公荐你到我这里来，是因你学识，但你今后的命是好是坏，也只得看你的造化。”

我立刻垂首称是。看来这宫中之人，不论是陆倾蓉还是这付心雀，都是善弄权术之人。不仅能彰显其好意，又能不失时机大杀他人威风。

我不禁觉得，也许我选择入宫是一件正确的事。不论最终我是否可以将公孙狼及他的“枭”彻底迷惑，也不管我是否可以接近并了解赵龑，我在这宫中的所见所学必将成为我今后对付赵龑最大的筹码。

宫女肖华，司记司女史，此番由她领我前往拜见司记司两位司记。肖华虽然不是女官，但能待在付尚宫身边，也应该有其过人之处。但是她一言一行却让我甚为惊讶。

“看你这长相也不差，怎么就不会打扮自己？”她声音如鹂鸟，流转清新，但所言却这般没有着落。

我只淡淡一笑，回复：“琳琅确实不会。”

这肖华虽算不得倾城之色，但莲步升升，柳腰袅袅，在这后宫中只是一个宫女也算是埋没了她。再看她的打扮，的确比一般宫女更为细致。那一抹朱唇在这深秋之中，更显出一袭绯红。

肖华性张扬，行不过两个回廊，却言语颇多。我也只得一路跟随其后，耐心回敬，不敢有半点敷衍。

一路穿过回廊，却陌生得心痛。虽在这深宫出生，虚度十年幼时光阴，但却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昔日我为主，今日却为仆。只道是，往日浮华梦，今时已不同，翘首缱绻尽，垂目漠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