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睡好,天未亮,便已起身。今日还有不少琐事。午后,阳光倾洒大地,有些慵懒,心中却是百般滋味。昨日经历的一切好似流年,可入宫已久,仍未见过李茗,甚至连他的消息都没听到。
正在恍惚中,却突然有一个宫女走到我近前。还未回过神来,却听她问道:“是舒琳琅么?”
我微微点头,她却将手中一物塞入我手,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欲叫住她,人却走远。
摊开手掌,只见却是一张冬梅粉黄蜡小笺。轻轻展开,上有一竖苍劲小子:“亥时正 西荷照水。”下落款:“俞”。
心中不由一阵惊喜,俞华盛终于要见我了。虽然早已认定李茗就是俞华盛,可临到要见时,反而不那么确定了。
进宫之前,早已计划,若是见到李茗,证明他就是舒琳琅的舅舅俞华盛,那便可以借助他的势力,迅速接近赵龑以了解他。以玄蜂之前查探的信息来看,李茗为内侍省少监,他要接近赵龑很是轻松,不过我要通过他来接近赵龑却并非易事。
可是,今夜我要见的,又何止是我的假舅舅!
枯坐一日,只等黄昏。天色渐渐昏沉,早早便来到:“西荷照水”,找遍整个园子,没有相见之人的身影。转身只见凌波盏盏,不禁哑然:原来即使有恨,还是放不下,我的仇恨,从来只针对赵龑,却好似忘记了他曾经对我的谎言与伤害。
夜色降临,我并未告诉陈月姝她们我去哪里,只说我要出去透透气。这些日子,我时常一人在外,站在树下发呆,或是绕着居所闲步,她们早已习惯。
今夜,我居然隐隐心慌,像极了在绛峰城内见侯氏灵的那个夜晚。经历这些日子的心惊胆颤,我居然还是无法淡然。心中更为忐忑的是,我见到李茗应该如何开口。
“西荷照水”胜在其夏日之景。夏日里,一片荷花开满整个池塘,傍晚余晖照耀下,美不胜收。以前父皇在世时,时常会在夏日黄昏来此,观看众多舞女练舞。但此刻正值冬日,荷无颜,冬风寒,鲜有人至。李茗约见此处反倒相对安全。
待得转过一个弯,远远便见到那“西荷照水”,昔日也曾于黄昏时分来观过这景色,如今回顾,心中却别是一般滋味。
盈盈水波在月色下显得苍凉,而冬日寒风却吹得我瑟瑟微颤。但见一人正在池边亭中,负手而立,我只见得他背影。可是这背影,与我心中想过千万次的身形都不一样。面前这人,长身玉立,身形偏瘦,却极为挺拔,与我往日里见过的宦官大不相同。
面前此人就是李茗?难道这就是舒琳琅的舅舅俞华盛?
不敢确定,只得缓步进入,但见背影有些寥落,似在沉思,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生怕打扰了他。
面前之人终于转身,乍一看到我呆立其身后,顿时一惊。淡淡月光下,一见此人正脸,我竟然也是一惊。此人不过三十出头,不似张召那般面色苍白,也没有周公公那样的深邃美目,不能用面如冠玉、貌若潘安来比喻,也不能用威风凛凛、相貌堂堂来形容,但我的眼却难以从他脸上移开。
“为何不讲话?”简单一句话,语气温和,但问话却盛气凌人。
你要见我,却要我先开口讲话!心中微微有些气愤,只当是为舒琳琅不满。舒琳琅那般淡雅如兰的女子,居然有这样一个趾高气昂的舅舅。
心中虽不满,面色却没有丝毫波动,反而盈盈俯身行礼:“司记司舒琳琅见过李公公。”
静默无声,心中不安,微微抬头,面前之人面带微笑,却笑得有些冰冷。
当面前之人露出一脸冷漠的笑意,我突然惊慌起来,难道他不是李茗?我居然未向他确认就已经开口。
正在慌张之时,却听面前之人笑道:“是不是没想到我生得这幅摸样?”
见我没有回答,此人露出一丝嘲笑的意味:“我与你母亲同父不同母,长相差别较大。”
原来此人就是李茗,也就是舒琳琅的舅舅俞华盛。
又是虚惊一场!心中不禁感慨,这皇城中人怎么个个喜欢这种让人惊吓的感觉。之前陆倾蓉恶语相向,可能是担心我知道她关于李氏估衣铺的秘密。而付心雀、沈莹、梅绰华却是打算给我下马威。可这李茗却有些过分了,面前站着的是自己的侄女,怎么还如此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看穿一般。
看来这宫中不论是妃嫔,还是宫女,甚至连宦官都是如此。他们个个心中有太多秘密,也有着千万惧意,总担心被人看透,被人掌握,所以往往喜欢选择先发制人。
可这也恰恰是他们的弱点。
见我还是不说话,李茗有些诧异:“据你母亲信中所写,你是个识大体,懂礼数的大家闺秀,怎么此刻见我,居然不知如何开口?”
的确不知如何开口,虽然我冒名“舒琳琅”入宫,假装是俞华盛的侄女。可是只要我的目的还是夺回这个天下,那我就不可能成为舒琳琅,自然也不能从心底把面前这个人当成是舅舅。
再加上他今日出言多是指责,心中不忿,大为不快。
但此刻不是一言不发的时候,于是恭敬谦和地回复:“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茗脸上有些尴尬,问道:“你母亲可有提过我的一些事?”
“甚少。不过……”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李茗的这个问题,因为我知道的也不过是玄蜂打探而来的消息。
“我能感觉到母亲对你的情谊,比不得亲兄弟,但是却比一般宗亲要亲近些。”其实这完全就是猜测。一来,舒琳琅母亲所写家书之上,用词比较中肯,既不是普通家人之间,也不是陌生人之间的方式,这亲疏关系从中可见一二。二来,入宫这些日子,这做舅舅的好似并不十分关注侄女,也可隐约看出,李茗对于舒琳琅母亲也有一层淡淡的疏离。三来,今日初见,李茗没有过多惊喜与关心,反倒像是有些试探。
话一讲完,但见李茗脸色变得更加尴尬起来。他脸色的变化却让我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你是不是心中对我有些不满?”李茗突然的问话太过直接,也太过于惊人。
我故作淡定,笑道:“李公公为何如此认为。”
“你母亲的弟弟是个宦官,你在这皇城中需要受到一个宦官的关照。若是以后你有机会成为人中之凤,怕是提起来都觉丢脸。”
原来这李茗还是非常介意自己是个宦官,但是他又为何要在孟磬生死后选择入宫,并且还跟在赵龑左右?不过此刻不是询问他的时候,而是需要解除他对我的怀疑。
“英雄莫问出处!何人该是枭雄,何人又该是英雄?琳琅又如何有资格评判?”我只用一句自叹来回答了李茗,但见他眼中有些异样的神采,像是诧异,又像是更加疑惑。
“不过,琳琅确实心有不愉。”我淡笑而语:“入宫半月有余,李公公未有相见之心,今日一见,竟然多番指责。着实让琳琅心寒。”
我是带着笑意讲话,没有半分愠色,但语气却是有些冰冷。
李茗微微一笑:“这性子可一点都不像你母亲啊!”
龙生九子,还九子不同呢,居然如此拘泥于我与其姐姐是否想象。
却听李茗话锋一转:“与你母亲信中所提也是不一样。”
原来他真的是在试探于我。如果舒琳琅母亲曾在信中多次提到舒琳琅为人如何,按今日我这番大胆的回复,倒是和舒琳琅淡雅如兰,心静轻舒的性子相差甚远。心中本还有些慌张,却突然觉得,如果李茗与宫中其他人一样,这还是一次试探,一个下马威,那又如何?
最终,我露出一抹笑意:“母亲讲述女儿当然自谦,琳琅从母亲口中听见的你也与今日所见不一样。”
李茗脸色一变,怒道:“你这是与一个长辈讲话的态度?”
“公公息怒!”我仍然笑意盈盈:“琳琅不是在对长辈讲话,而是在回答内侍省少监李公公问话。”言外之意,我今日不是对自己舅舅有意见,而是对李公公有意见。
“我可是你舅舅。”但见李茗脸色有些僵硬,心中暗自好笑。你要试探我,要怀疑我,那我怀疑你,你又为何而生气?
想到此处,便道:“公公姓李,单字茗。可是琳琅舅舅却是姓俞,单凭公公口说,琳琅又如何能相信。”
李茗冷笑:“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怪不得司记司上下都无人能为难的了你。”
看来这李茗表面对我不管不顾,暗中却是多有了解。若是不知李茗有心怀疑我,我还真的会有些感动。
“你不仅不想法子向我证明你是琳琅,反倒把这疑问推到我的身上。确实有点让我不知所措。”
“如何证明?”我笑看李茗:“回忆母亲这些年的经历?我知道在我出生前,俞家就已败落,母亲离开帝都也有十几年。怕是讲出来,李公公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见李茗不再言语,我又道:“或者我应该心惊胆战,哭着求着让李公公相信?”
李茗强笑:“你对我还真是颇有意见啊。”
“是李公公对琳琅颇有怀疑。琳琅只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好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着实狠狠将了我一军。”李茗面露喜色,居然是真的欣喜,怕是心中真的为我的能言善辩而喜。
“不过,你面对司记司内众多司记典记之时也是这样?”
心中暗喜,等李茗问这句话好久了。只要此言一出,我就能解释清楚为何我与他以前所了解的舒琳琅有如此大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