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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詹姆斯河从弗吉尼亚州里士满市流过。河面水流湍急,在上游瀑布线附近,来自阿巴拉契亚山脉的水流在岩石上撞击出白色浪花,随后波涛汹涌地流经原来南部邦联的要塞,最后慢慢化为涓涓细流。在这片水域,生活即斗争,自原住民时期便不断发生着暴力杀戮,从1607年英国殖民者入侵詹姆斯敦攫取黄金,到南北战争期间的遍地焦土,直至今天因毒品猖獗、谋杀频发而分崩离析的市镇。如果谋杀确实是件疯狂的事,为何影响如此深远?为何有这么多人死于暴力?
相较于中世纪,詹姆斯敦西部地区的谋杀率自殖民时代起已开始下降。中世纪的欧洲,人们常因争斗而杀人,谋杀率甚至与今天美国最凶险的城市不相上下。在中世纪那个无政府、无管控的年代里,城市和农村的情况恰恰与今天相反:农村暴力猖獗,城市则相对安全。17世纪,新出现的国家垄断开始运用警察和军队压制暴力。谋杀纷争的解决从街头走向法庭,谋杀率也开始大幅下降,到20世纪早期已跌至历史最低点。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现代城市兴起,谋杀率也开始回升。
每当朗尼·阿森斯忆起里士满那条大河,总会想起曼彻斯特餐馆——那是他外祖父龙布罗·扎哈里亚开的小饭馆,在里士满城南、梅厄桥边,位于林立的造纸作坊和烟厂中勉强开辟出的一块狭窄三角地,专门面向作坊工。母亲用外祖父龙布罗的名字给他命名,但把希腊名“龙布罗”改译为英文名“朗尼”,不让当地那些乡巴佬借此取笑他。在那动荡的童年中,外祖父扎哈里亚是最能让朗尼感到心安的人。
曼彻斯特饭馆具有典型的爱德华·霍普作品风格,作坊工人们叫它“伸缩接头”:大大的玻璃窗,白人黑人有各自的入口和座位区;刺着文身、穿着汗衫的彪形大汉们把胳膊肘撑在大理石台板上,喝着酸奶;黑色座椅上汗渍斑斑点点;还没领到下月薪水的常客们所赊的账被记在一块小黑板上;菜单有热松饼、汉堡、腌鲱鱼、黑咖啡、橙汁、苹果酒、啤酒和外祖父的招牌豌豆汤;吧台里卖着香烟和嚼烟,沃利策自动唱机上播放着汉克·威廉姆斯的《相思布鲁斯》或伍迪·格斯里的《费城律师》;作坊排放的煤烟滚滚,如同云影般笼罩,外祖父栽的花和无花果树只得在饭馆后面的小花园觅得栖身之处。“这里总是有吃不完的便餐、热闹的场景、有趣的故事,没有烦忧,也没有恐惧。”当然,家里也不是不热闹,只是那种热闹总让人隐隐觉得,暴力下一刻就会如风暴般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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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力归暴力。或许由于外祖父在曼彻斯特饭馆守住了一角安宁,朗尼·阿森斯最终得以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取得犯罪学博士学位。他矮小结实、相貌英俊,时常开怀大笑,非常谦虚和专注,总能说服最不友好的狱卒,在没有任何保护的情况下独自一人进到监狱里采访强奸犯和谋杀犯,尽管这有时意味着以身犯险。于凶残的叙述中寻找人性中的兽性,他会发现这些危险的暴力犯罪源于粗暴、残忍,以及日常普遍的程式。他会第一次确定地发现暴力行为的恶意逻辑,那是精神病学、心理学、社会学和犯罪学领域的几代同僚们曾陆续研究但仍无法理解的事情。他会发表两部极具原创性的精彩著作。然后他会花上二十年时间,苦口婆心地劝说那些顽固的专业人士。那些人不愿接受他所指出的事实,而这些事实很有可能为犯罪预防提供指引,帮助刑事司法系统识别并收押暴力惯犯。
外祖父守护着自己的女儿艾琳,而艾琳嫁给了野蛮的彼得罗斯·阿森斯,他自称“希腊佬彼得”。“二战”接近尾声的某一天,彼得穿着军队制服,优哉游哉地走进曼彻斯特餐馆,点了一杯啤酒,要求和店主说上几句。外祖父过来后,彼得改用希腊语说道,自己在教堂组织的一次野餐中遇到了艾琳。彼得即将退伍,艾琳觉得自己的父亲或许能雇用他。外祖父认为彼得的言行非常不得体,愤怒并轻蔑地警告彼得,以后不准再和艾琳说话,除非艾琳的母亲也在场。饭馆不需要帮手,但他认为希腊人应该帮助希腊人,所以同意让彼得在前台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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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有一头浓密黑发,梳着大背头,肩宽膀阔,手臂强壮有力,但腿却很短。外祖父觉得他长得像吉姆·朗多斯——人称“希腊金人”的重量级摔跤世界冠军。彼得自己也这么觉得,郎多斯是他的英雄之一,另一个是洛奇·马西亚诺。
彼得娶了艾琳,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但并没在饭馆前台干太久。作坊工人们戏称希腊人为“扁平足妖怪”,嘲笑希腊语的发音:嘎嘎嘎,嘎嘎。“你既不是黑人,也不是白人,你不过是某个夹在两者之间、被边缘化的古怪外国人。”关于希腊人在当地的地位,朗尼这样解释。外祖父则不以为然,他认为要在这做生意,就得承受这些。早在1920年代,他就开始推着小车贩卖甜甜圈和咖啡,然后发展到有一个小凉棚,直到如今有了自己的饭馆,在伯德公园边上安了家,也在银行里有了些积蓄。
彼得则不太一样,他的处世原则简单粗暴:愿意就放马过来,不愿就拉倒。他在宾夕法尼亚州长大,父亲是砖窑工人和职业摔跤手——一个来自斯巴达的粗暴、强硬、一文不名的乡巴佬。彼得的母亲在一场车祸中惨死,身首异处,死在自己儿子的臂弯里。每当作坊工人来曼彻斯特餐馆作弄彼得时,他都会解下围裙,蹿出柜台,痛打那些人。“有次他把一个人从窗户扔了出去,”朗尼说,“还有一次他差点把一个人打死,但不巧那人正好是标准造纸厂的工头,于是饭馆遭到该厂工人的集体抵制。外祖父训斥彼得:‘我们到这儿不是来打人的,是来赚钱的。我已经听够了关于希腊人骄傲的废话。如果你有钱,就有骄傲。如果你没有钱,就没有所谓的骄傲。你到底在做什么?如果你想摔跤,就去当职业摔跤手好了。’然后他就不让彼得在饭馆干了。”之后,彼得在幸运打铁厂找了份工。
1945年,朗尼的哥哥里科出生,1949年朗尼出生,他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和一个小弟弟,而两个较大的儿子和妈妈是彼得主要的施暴对象。朗尼还记得,彼得总这样教训他们:“不管男人、女人还是孩子,这都无所谓。我没让你对我不敬,是你自己敢对我不敬。如果你连老子都不敬,你简直要反了天。”他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彼得的父亲由于常年在砖窑劳作,手上都是老茧,常把彼得打到嘴唇爆裂直流血。有一年他父亲因为用砖拍了另一个人的脑袋,被砖窑辞退了,一家人差点饿死。最后有一次,当父亲差点用烧火棍打死他后,彼得决定离家出走,先在一家旅馆给人擦鞋,随后入伍,随军南下到里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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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幸运打铁厂解雇后,彼得又去雷纳德金属厂打工。他总是翻来覆去地自说自话,朗尼模仿了一段他父亲的长篇大论:“老子我就是个勤劳杂种,都给老子放尊重点。老子有份正常工作,也能赚个外快。老子天生擅长瞎扯淡,是拉皮条的一把好手,老子能把东西卖给任何人,能到处搞到钱。老子根本不需要啥大学文凭还是工会证书,也不用每周巴巴等着发工资。只要老子愿意,哪天都能搞到钱。说话根本不值钱,钱才是这个世上唯一长嘴的,所以老子总得想,上哪儿去赚上一票。”
***任总统的头几年,那时朗尼只有三四岁,彼得从艾琳的一个叔叔手里买下了位于华盛顿特区的一个小饭馆,并把饭馆的名字从“红星午餐”改成“彼得小吃店”。店面不大,13个座位加上一个柜台,卖些炸鱼饼、热狗、烟草、薯条、派、冰淇淋,有两个大咖啡机,全天供应早餐。饭馆在一层,一家人则住在二层。彼得高中时做过鼓手,有空时也跑去友谊酒馆兼走穴打打鼓,赚些外快。
彼得有一把无证枪支,插在柜台下面收银台旁边的枪套里。照他的设想,如果有歹徒胆敢来强令他打开收银机,他就能拿枪把歹徒吓跑。这是个过渡型社区——朗尼认为这可能是叔叔为什么要把这地方卖给彼得的原因。有一天,两个黑人走进来,要了三十六个全料热狗,朗尼正好在那儿帮忙。“我们裁好包装纸,把热狗从炉子上拿下来,放上配料,一个个包起来。”他们用一个箱子把所有热狗装起来,再把饮料放进去,这套餐一共25美元。那两人没付钱,而是一把夺过箱子。彼得要他们付钱,他们便说:“一毛都不给,告诉你,这就是在这做买卖的代价。”说着就往外走。彼得掏出枪,朝他们头顶放了几枪,说:“哪个狗娘养的敢走出这个门,我让他就着热狗再吃几粒枪子儿。”那两人不敢动了,彼得用枪指着他们,朗尼打电话报了警。警察赶到后,彼得没有起诉这两人,而是要求他们交50美元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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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的暴力倾向在家中也未收敛半分。“他会揪起哥哥和我的头发,把我俩的脑袋撞在一起,撞得我们满脸是血,”朗尼说,“我要是躲在床底下,他会把床抬起来,我就死死抓住床垫下的弹簧,让他碰不到我。他是一个野蛮人,一个希腊乡巴佬,一个极端父权主义者。”彼得认为自己永远正确,随时准备与任何人开战,在朗尼的回忆里,他会经常说:“老子不管你是谁,或你自以为你是谁,你是医生也好,律师也好,随便你是啥,只要惹到我希腊人彼得,我就要把你打趴下,让你再也站不起来。”当然,朗尼也承认:“他并不是每天都会失控——我可不想夸大其词,但当他失控时,那可是真的吓人。”
在朗尼四五岁时的某天晚上,彼得发过一次飚,当时朗尼正因为洗澡的事和母亲吵闹。母亲想给他洗头,他不想洗,母亲就向父亲抱怨了几句。彼得马上大吼着冲进来,一把抓起朗尼,将他倒栽葱式地塞进马桶。“他冲了两三次水,我以为我就要被他溺死在马桶里了。这太屈辱了,水不停地冲,我只觉得脏,而且吓得要死。”
彼得还曾把里科打到住院。在暴力这件事上,里科似乎学到了彼得的陋习。朗尼还是襁褓里的婴儿时,里科就用锤子敲过他,还摔碎了他的奶瓶。甚至有好几次,他都试图用枕头捂死自己这个小弟弟。有次他俩打架时,里科把朗尼推下楼梯,朗尼没有受伤,但被吓得不轻。晚饭时彼得问朗尼,他是怎么从那该死的楼梯上掉下来的,朗尼说是被里科推下去的。艾琳心知不妙,赶紧为里科说话,这让彼得更加雷霆大怒。他拿起一个盘子,照着里科的脑袋砸下去。里科被打成脑震荡住了院,还缝了几针。
华盛顿的街头也充满暴力,朗尼在外面依然逃不脱受害者的命运。在一本书里,他描述过一件事:
我在小学放学回家的路上遇到三个稍大点的男孩,他们叫我“短腿佬”,肆无忌惮地讥笑我的身高。等我自以为他们走得够远了,就开始回骂他们,这是个错误——他们突然开始追我,我横穿一片空旷的停车场想要逃走,这只是徒劳。刚进入停车场,他们就开始向我扔石头和瓶子,开始我还能躲闪,直到被一个空易拉罐绊倒。我刚爬起来,其中一个男孩就追上了我,把一块砖拍到我的脑袋上。我踉踉跄跄地后退,用手去捂脑袋,眼冒金星,血漫过我的手,滴到我的衬衫上,之后我就晕了过去。当我醒来时,已经身在医院了——还好有一个女人看到我躺在地上,好心地出手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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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次是在华盛顿时,艾琳要去住院生孩子,就把朗尼留给里科照看。里科在学校惹了麻烦,这次正好趁他母亲不在,就带着子弹满膛的气枪去学校“复仇”。他躲在学校外面,用气枪射窗玻璃,射走出门的孩子们。他还拉上朗尼和他一道,于是两人一块儿被校长赶了出去。他们躲进树林里的小屋,藏了三四天,每天去附近一家超市偷点食物过活。最后,直到有人在超市里出现在他们身后,抓住他们后脖颈,这次冒险才告一段落。兄弟俩以为是这人是超市经理,但却是彼得。像往常一样,彼得又把他们的脑袋狠狠撞了一番。
生活在暴力中,像朗尼这样聪明的孩子很难不去研究暴力。童年遭受虐待的孩子很容易过度警觉,这是必然代价。回溯起自己为何对犯罪学产生兴趣,朗尼会记起被母亲送去里士满外祖父家的暑假。外祖父家住在伯德公园边上的希腊人聚居区,那个公园在里士满市区西边,南部濒临詹姆斯河。从外祖父家前门,能看到公园北门的喷泉和划船的小湖。有一年夏天,一个猥亵儿童的人在公园出没,诱拐儿童。负责案件的联邦调查局需要一个孩子做诱饵,探员就挑中了朗尼,并送他去湖边玩耍,让他不要跟其他人接触,自己一个人待着,探员则带了一些人,待在外祖父家门廊上,用望远镜观察。当时朗尼差不多七八岁,他非常享受这份任务。“我每天都去那儿,”他说,“我一点不害怕,但过了一阵子有些无聊,我甚至开始希望有人来抓我。”猥亵者从未露面,但是朗尼却因此对犯罪学产生了兴趣。
过完暑假回华盛顿后,有一天,朗尼在彼得的小吃店里玩弹子机,见证了一次暴力行为。一个以前曾被彼得轰出去过的男人又进店来挑衅,并和彼得吵了起来。彼得说:“老子警告过你别再来,滚出去。”那个男人说:“你这个混账,我凭什么滚。”他挥起一个空瓶砸向彼得,但没砸中,彼得则掏出手枪,扣动了扳机。朗尼回忆道:“和很多人所想的不同,当你真正激动时,根本很难击中任何东西。”但朗尼几乎就在交火现场,子弹在枪膛里炸响的声音震得他头皮发麻:砰!砰!砰!“我听到子弹打到我身旁的水泥墙上,赶紧蹲下来捂住耳朵。”他吓得尿了裤子。那个男人逃向门口,但右胳膊还是中了一枪。事后,这次枪击被判正当防卫,但彼得因为非法持有武器被罚了一笔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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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场场枪战和社区动乱中,彼得小吃店愈发不景气。彼得从骨子里喜好四处游荡、一心想发横财。当朗尼多年后在大学里看到费里尼的电影《大路》时,他简直不敢相信安东尼·奎恩那幅马戏团强人形象和茱莉艾塔·玛西娜金发、娇小、长期受难的形象和他父母竟如此相像,以至于他默默把这部电影改名为《彼得和艾琳在意大利的大路上》。1959年夏天,彼得亏本卖掉了小吃店,准备举家搬往佛罗里达。朗尼把这次搬家称为“著名的南迁之旅”,至今还嘲笑此举的疯狂:“南下佛罗里达去淘金,还要寻找不老泉,简直就是白日梦。我们买了一辆该死的旅行车,载上了所有物件。彼得买了一个超大号冰箱,往里面装上冰、香肠、奶酪,还有给我的妹妹康妮和小弟弟比利准备的。我们七月动身,该死的旅行车里没有空调,简直热得要死,我们一整个夏天都在佛罗里达转悠,找着安身的新阵地。”
他们住在旅行车里,睡在旅行车里,在加油站排队上厕所和洗潄。为了赚点旅费,彼得会在路边支起帐篷和桌子,卖些小饰品和纪念品。朗尼和里科则负责把路过的车辆拦下。一家人过得犹如丧家之犬。但至少彼得很开心,在朗尼看来,这正是彼得想要过的生活。他得意扬扬地说:“没有账单,再不用付水费、电费、取暖费还有令人讨厌的按揭贷款了。”他们每天除了香肠,就吃花生酱。彼得曾试着在棕榈滩县的博卡拉顿找份厨师的工作,之后又在一个小加油站里找了份活儿。他是这么计划的:“我们就要这样过日子,不付任何房租。我们可以住在车外,把车停在后院,让里科负责给人加油。”朗尼和母亲负责把放纪念品的小桌支起来,挂上招牌。里科给人加油时,其他人摇着铃,吸引人们注意。
成天不洗澡,吃劣质食物,靠着坑蒙拐骗过活——这种生活令人精疲力竭、毫无颜面,最后艾琳终于受够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朗尼说,“他因为艾琳抱怨而打了她,对我们所有人大打出手。但马上要开学了,于是艾琳向他施压,‘我们不能继续这样过了,我们必须给这些孩子一个家,他们得上学。你简直疯了,这样咱们过不下去的。’于是彼得的态度软下来。一家人北上回到了里士满,这次佛罗里达愚蠢之旅终于告一段落。”
很久以后,朗尼会用轻蔑的笔触写到那些理论型的犯罪学家,这些人以刑事暴力的专家自居,个人却从未有过任何暴力相关的体验,也没接触过暴力罪犯。这些人通常这样回应他的质疑:“人不需要真正患上心脏病或其他重病,才能发现治疗方法。”这种说法没错,但“一个人至少得对那些病患有个望、闻、问、切的过程,才能指望能对其有所了解。”在动荡不安的童年里,朗尼肯定对暴力有了足够的了解。
再次回到里士满安家后,彼得在标准造纸厂找到一份搬运硬纸板的工作,又在最北边郊区租了个房子。工厂的薪水不足以养活全家,所以外祖父定期会来看看孩子们,偷偷塞给艾琳一点钱。外祖父看到他们一家人过得有多糟时,终于看不下去了,对彼得说:“你不能这样养这些孩子,你应该开个餐馆。去找个地方,我来帮你筹备。”于是,彼得在市区找到个叫“乔伊国王餐馆”的地方,这看上去是笔不错买卖,但其实这里还是在一个非常乱的社区。朗尼设计了招牌,上面有个大大的王冠,加上用霓虹灯管拼出的“乔伊国王”字样。他放学后就去这里干活,洗啤酒杯,灌啤酒桶。
有天,朗尼懒洋洋地躺在餐馆座位上,透过前面大玻璃窗往外张望,却目睹了非常可怕的一幕。空旷的街道,下午昏暗的日光,一个女人跑入人们的视线,满脸惊恐。一个男人紧随其后,手持一把匕首追赶着她。她冲入一个门廊,慌忙拉开玻璃外门,抓着把手,用这扇玻璃门紧紧挡住自己,一边尖叫着让人放自己进屋。那个男人砸碎了玻璃前门,自己的胳膊也被划伤了,伤口在午后的日光下喷溅出鲜血。他不顾自己血流如注,高高举起手里的匕首,穿过破碎的门框一刀刀刺向那个女人。朗尼看着这一切已经吓傻了。到处是血——男人的血,女人的血。女人身体瘫软,栽倒在地。男人停了一下,随即转头看向街对面的朗尼,冲过街道,满身是血地闯进餐馆,一边挥舞着匕首,一边大叫着命令彼得包扎他的手臂。朗尼在窗边的座位上瑟瑟发抖,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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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彼得连忙赶过来,他曾经在军队里做过卫生员。他帮男人包扎好,然后那个男人就跑了。警察和救护车赶到现场时,朗尼还在激动地向父亲解释,男人在外面对那个濒死的女人做了什么。这么多年过后,朗尼在向我讲述这个故事时,想起他所看到的一切,依然战栗不已。
乔伊国王餐馆依然生意惨淡,不过是他们又一个难以实现的宏大梦想。一天,当朗尼在店里时,进来了两个黑人,其中一个情绪异常激动,突然掏出枪顶住彼得的脑袋。彼得在柜台中间,够不着尽头收银机边上挂着的手枪。那个人开始逐条历数他对白人的痛恨:“你们这些混账对不起我们。我为什么不打死你这个该死的家伙?打爆你的头,让你脑浆四溅。你们这么多年都在搞我们,让我们做奴隶,把我们当牲口喂,我就是要把你的脑子打开花。”他一边咆哮,一边要扣扳机,彼得开始冒冷汗,双手颤抖。朗尼也吓坏了。
那一天,彼得的嘴皮子功夫终于派上了用场。他说:“伙计,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是本地人,我是希腊人,伙计,我们毫不相干。你说的那些事儿发生时,我们希腊人还没来这个国家呢。我们“一战”以后才来,没对你们黑人做过什么。我只不过想在这做点生意糊个口。”多亏另一个黑人帮他说了几句话:“兄弟,把枪放下,别杀这个人,他什么也没干,饶了他,算了吧。”最后,那个人终于放下枪走了。彼得余悸未消,不得不关张一天。
他们把家搬到了伯德公园的另一边,与艾琳父母家正好隔着一个公园。那是一个破旧的三居室砖砌平房,坐落在枫树林大街边上,正对着大学体育馆,又在一个很乱的社区。左邻是一个壮硕的乡巴佬,名叫麦卡希尔,快三十岁了,文着三k党的文身;右舍是另一个年长几岁名叫西尔的农民。朗尼·阿森斯一家在家里都说希腊语,每次一到饭点,艾琳都会用希腊语招呼全家来吃饭。邻居们注意到这点不同,便开始嘲笑他们。西尔嘲弄朗尼:“你们在说些啥?你们这些混蛋一来,黑鬼们很快也会跟着来。”麦卡希尔也跟着说:“这些混账玩意儿根本都没打过仗,我们去参加‘二战’,可不是让这些人住到这儿。他们甚至都没帮我们打仗,我真不知道这些混账家伙算什么东西。可别告诉我你是个基督徒,我可清楚你绝不是基督徒。”朗尼回答说:“希腊东正教。”麦卡希尔就嗤之以鼻。一来二去,里科就会生气,当时他十六岁,但和朗尼一样,个头相比同龄人矮点。他回骂西尔:“去你妈的,我非要教训你不可。”西尔拿出枪来开了几枪,但没打中里科。里科退回屋去。接着,全面战争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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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三个女邻居来敲门,艾琳刚开门,她们立即扯住她的衬衫,向吐她口水,扇她耳光,还想把她拽到外面。当时里科正好在家,便把母亲拉进屋里,赶走了那些女人。朗尼说:“这是一个底层人向上爬的过渡社区,他们以为自己终于从暗处走到阳光下了,所以才怀有这么大的敌意,他们非常排外,充满仇恨。如果靠近排外的人,你就危险了,他们想要证明自己很强硬,就会来找你麻烦。我觉得我们当时是在那里受私刑。”
阿森斯家的邻居——一边是麦卡希尔,一边是西尔——在前院筑起矮砖墙以表明志向。彼得筑不起一整面墙,只能垒起一排砖,与邻居家连成一行。当麦卡希尔发现受到侵犯时,把彼得的这排砖推倒了。朗尼知道要有麻烦了,他担心的是麦卡希尔比彼得的块头大很多,也年轻十五岁——彼得那时已经四十多了。彼得回家后,一言不发地修好自己的墙,又与麦卡希尔家的墙连成一排。麦卡希尔看到后马上出来对彼得说:“我可不会忍受这坨屎一样的东西,我会叫警察来解决。”彼得回敬道:“我们才不需要什么警察来解决,我现在就跟你解决。”麦卡希尔退缩了。
彼得的战火从家里烧到邻里,让朗尼感到难以承受。彼得取笑他,叫他“该死的小兔崽子”。“我以前老是哭,”朗尼回忆,“我在学校受欺负,在邻居的乡巴佬那里受欺负,在家里受欺负。有一天我甚至不能走路了,这不是假装,我猜可能是某种癔症。就是手脚不听使唤。我告诉家人我没法走路,上洗手间得爬着去。彼得不喜欢花钱看病。当我需要看病时,一般都自己去。我会沿着街找相关的诊所,进去给个假名字和假住址,比如‘朗尼琼斯”和纪念碑大街某处。我这样做从没遇到过麻烦,尽管某些医生肯定能看出来我说了假话。”当医生写处方时,他甚至会厚着脸皮要点样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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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癔症性瘫痪持续了一段时间。彼得给他试过芥子膏药,但没什么效果。由于不能走路,朗尼停了一阵子课。由于必须背着朗尼走动,彼得只好求助于医生。朗尼看了一堆专家,说自己感觉背痛。医生们告诉彼得:“我们也不知道,他就是不能走了。我们找不到他的问题,骨头似乎也没问题,一定是神经受损了。”诊疗了三个月后,医生们建议把朗尼送到伯德公园附近一家跛足儿童福利院。“他们带我去那儿看过,”朗尼说,“我只是一个孩子,而那里有很多跛足的孩子。说实话,他们看上去像“科学怪人”一样,把我吓得不轻。于是我又被带回家,决定再找个医生试试。”那个医生做了做检查,然后对彼得悄悄说了什么。彼得看了朗尼一眼,把他扛到车边,扔进后座,开车回家。到家时,彼得扭头说;“你最好自己站起来走下去,否则我就把你的屁股打开花,疼到你他妈都希望自己没有腿。”朗尼立即痊愈了。“我奇迹般地痊愈了,立马站起来走进家。”
连瘫痪都不能成为保护伞,这下朗尼终于明白,他必须自己保护自己。他厌倦了四处受气的境况,决心用武力保卫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