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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为什么杀人 §第12章 谢丽尔·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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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那么阿森斯从他收集的典型案例中提炼的“四阶段暴力化进程”也必须适用于其他人的暴力生涯。不过,正如疾病的成因只有在调查者“问对问题,在对的地方找证据”的时候才能发现一样,在某个特定案例里找到“暴力化”,也需要一份准确和充分详尽的传记。遭遇暴力犯罪指控(甚至是已定罪)的人,并不总是心甘情愿地提供这些可能会连累自己的信息。甚至于,哪怕在他们准备好坦白自身经历的时候,也会选择隐藏或是扭曲身边至亲之人的信息,而这些至亲也许已经介入了他们的“暴力化”或他们的暴力行为。

幸运的是,大量知名案例提供了不少可见记录,这些记录足够精确、完整,足以协助我们在其中探求“暴力化”的证据。还有一些记录不甚完整的案例,但至少足以反映部分阿森斯发现的(暴力化)进程之要素。检视这些完整或是不完整的案例也将检验阿森斯理论的权威性,阐明那些之前似乎是神秘兮兮或者莫名其妙的暴力行为。

谢丽尔·克兰便是其中一例,她是20世纪中叶著名女电影演员拉娜·特纳和餐馆老板斯蒂芬·克兰的女儿。在一场恶名昭彰的好莱坞丑闻里,时值14岁的谢丽尔·克兰用一柄切肉刀刺死了她母亲的情夫,约翰尼·斯通潘纳托。一名验尸官陪审员裁决,克兰的杀人属于正当防卫;克兰本人的证词也说,她相信自己进入母亲卧室保护她的时候,斯通潘纳托正在袭击母亲。1988年,克兰出版了一部与克里夫·贾赫尔合写的回忆录,《曲折人生:一段好莱坞故事》(detour:a hollywood story)。在这本书中,她详述了自己的童年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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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袭珍·哈露传统的特纳是个风靡全美的金发美人,她频繁地结婚离婚。在每段婚姻之间,她都有为数众多的情人。“除非有个人爱恋,否则我会孤独痛苦。”她在一次访谈中告诉记者。特纳一度是个穷困潦倒、无人问津的孩子,特纳的母亲(克兰称之为“外祖母”)是个阿肯色州的农家女孩,有11个兄弟姐妹。在距离16岁生日还有两天的时候,外祖母跟一位年长自己六岁的阿拉巴马矿工(同时也是赌徒和走私犯)、金发男子维吉尔·特纳私奔离家,来到了艾奥瓦州的华莱士。“拉娜”——茱莉娅·简,小名朱迪——在一年以后降生。这段婚姻很不稳定;外祖母定期带着朱迪乘火车离开维吉尔,直到她身无分文再喊维吉尔来接她回去。外祖母曾告诉克兰,她之所以离家出走是因为厌倦。朱迪七岁那年,父母在旧金山离婚。克兰写道,外祖母成了一名美容师,并将朱迪送到“一连串糟糕的寄养家庭里”。最坏的一次是在莫德斯托的朋友家中。

某个周日下午,外祖母来到莫德斯托。她发现女儿身上有擦痕和伤口,是被棍棒打过造成的。当天,母女俩就一起回到了旧金山,结束了母亲两年的恐怖生活。母亲在这两年里曾在沉默之中隐忍,因为她曾被威胁:如果抱怨的话会遭到更多殴打。“你妈妈来了,把你的臭嘴闭上。”据母亲回忆,这就是养父母的原话。

外祖母在失业期间对她的忽视,也使朱迪沦为乞食者。她的父亲在一次掷骰子赌博之后的回家路上遭遇抢劫,并被棍棒殴打致死。这一年,朱迪只有九岁。更多的寄养家庭生活随之而来,二人后来到了一处由外祖母与其美容店雇主合租的公寓。最终,母女二人去了洛杉矶——克兰评述说,她们就像纳撒尼尔·韦斯特《蝗虫之日》(the day of the locust)里的人物,“只是因为与其他地方不合拍罢了,(于是他们)就来加利福尼亚寻找魔法。”一家好莱坞小报的出版商在好莱坞的汽水店里发现了朱迪·特纳,那一年她15岁。克兰指出,母亲发育很早,“一头浓密的红发,灰色的眼睛,微微翘起的嘴唇,白皙的皮肤,以及比例完美的身材。”名声和财富随后滚滚而来。不过,电影明星总是把她挣到的所有钱都挥霍一空。

克兰是拉娜·特纳的独生女,出生于1943年。特纳刻意与女儿保持距离,通过保姆和家庭女教师来抚养她。克兰讲述了她母亲本人回忆的一次早年袭击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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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决定在一个周日下午给我洗澡,那一天保姆放假。这一天就在我一岁生日左右,是我们两人第一次单独相处。保姆已经告诉了她要怎么做,但育儿任务让她既惊骇又羞恼。她回忆说,自己与一个涂满肥皂又全身扭动的婴儿较劲,被搞得火冒三丈。就在她双手打滑的时候,突然之间她就意识到,自己正在紧扼我的喉咙。

“我气喘吁吁,”母亲在她的自传《拉娜》里回忆说,“我不顾(谢丽尔)浑身湿透,将她放在了一张靠墙的桌子上。我把她抱紧说:‘谢丽尔,谢丽尔,我不是要掐死你。’(谢丽尔)几乎像个成人一般,推开了我,接着直勾勾地看着我的脸,然后笑出了声。”这次意外最后以开心的拥抱收场,但在此之后,母亲会情不自禁地觉得“好像我已经历了某种争夺似的”。

尽管怒气冲冲(她回忆自己已是火冒三丈),但否认暴力意图(“她的双手打滑,突然之间就意识到”)——这后来成了克兰与母亲所共有的一种态度。克兰写道:

四岁那年,就在我时不时开始去固定地点见她,或是在家中酒吧间见她的时候,我知道得遵守一些规则。我已被警告过了。每逢我被扶起来小心拥抱、亲吻的时候,嘴唇从不相触,肌肤也没有接触。这是为了作秀而已,这种“鸡尾酒式香吻”(cocktail kiss)就像姿势摆了一半的丛林体操。我自知绝不碰到漂亮的妈妈,她的头发,她的妆容,还有她的衣服……“这头发,”她会说得平淡无奇,就好像我会很快忘掉似的,“亲爱的,口红。”

克兰回忆说,“我是如此轻易地服从权威,以至于自己显得十分驯服。对母亲的朋友而言,我是个机器人般的孩子,害羞、礼貌而又严肃。‘太过成熟。’他们说。我两岁以后的照片显示的是一个不自信的小孩子,从来不笑。”克兰将她的童年描述为“缺爱。”

1948年克兰五岁,这一年特纳嫁给了一位富裕的东海岸人。他叫亨利·j.“鲍勃”托平,一位工业巨子兼烟草商的继承人,生活在康涅狄格州的格林威治。很快,克兰就同意喊托平“爸爸”(papa),可是她从来不喊“爹地”(daddy)——这个称呼只为她的生父保留。托平一家最终搬到了加州的贝莱尔,这样特纳就可以重振她那摇摇欲坠的演艺事业。托平名下交付信托的财产并不足以维持他们的奢华生活,于是特纳开始赚钱养家。这场婚姻亮起了红灯。克兰生父在巴黎遭遇车祸而严重受伤的时候,托平冷酷歹毒地通知他的继女,“爹地”已被杀了。而几天之后外祖母说“爹爹正在往家赶”,这让克兰陷入歇斯底里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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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而易见,她很孤独并被漠视。如果说她的“暴虐化”并未在母亲手中开始的话,那么托平则肯定开启了这一进程:

爸爸很容易发怒。有一回把我吓呆了:他用一根藤条抽打他送给我的拳师犬。还有一回,他把送我的卷毛小犬“廷克特”往墙上摔。他和妈妈也曾在晚饭前的鸡尾酒时间互相冷战。不久之前,我还曾被楼下的破碎声吓了一跳。他将一个巴卡拉醒酒器扔向了凯瑟琳·格蕾森(女演员)的头。幸运的是他并没有砸中,只是将吧台镜子砸了个稀碎。在他们那一侧房子里,扭打和砰砰撞门之声日甚一日,几成常态。

这些事件完全称得上是“个人恐惧”。如此易怒的男人殴打克兰的狗、恐吓克兰母亲,不大可能在同一时刻不对克兰造成“暴力镇压”。不过,克兰选择不去讨论她与继父之间关系的话题。就在特纳宣布她打算与托平离婚的时候,变本加厉的恐惧接踵而至。当天夜里,“(特纳)吞下了安眠药,用一把剪刀挑断了手腕的两块肌腱,虚弱无力地试图自杀。”特纳活了下来,成功与托平离婚,并开始与二流电影演员费尔南多·拉马斯交往。克兰记忆犹存的是,这位男演员有一天向她展示自己,并且之后当着克兰的面裸泳——当时只有他们两人。

特纳此后征服的男人让克兰遭遇了更多的“暴力镇压”体验。曾经于1940年代末期取代约翰尼·韦斯穆勒出演人猿泰山的勒克斯·巴克对特纳展开了追求,并在特纳与拉马斯分手之后娶了她。勒克斯英俊潇洒、健硕优美,是菲利普斯·艾克赛特学院兼普林斯顿毕业生,出身纽约州拉伊镇的社会名流家庭。他曾与一位纽约名媛离婚,有两个子女。婚后的特纳和巴克为了避税移居伦敦,也带上了克兰和外祖母。那一年克兰只有10岁,却已经和母亲差不多高。而就在特纳准备将克兰送到一家瑞士寄宿制学校,并将外祖母与巴克的孩子一起送回加州的时候,克兰反抗了。“如果外祖母离开我的话,”她对母亲说,“那么我会离家出走。”特纳只好妥协,允许克兰与外祖母一起回美国。但就在去往机场的时候,特纳在巴克的捷豹汽车里向母亲开炮,以此惩罚她固执己见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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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你懂的,”特纳突然对外祖母说,“这些年来你一直都过于软弱。我一直在照顾你,赡养你——好吧,我已经这么做了。你再也别想从我这得到一个子儿。等你回到洛杉矶后,最好自己找份工作。”

我转过身来。

(外祖母说)“你最好目视前方,小姑娘,管好你自己的事。”

外祖母掩面而泣,眼泪夺眶而出。在去机场的途中,母亲滔滔不绝地指摘了她一路。所有人都沉默着低头看路。母亲指控外祖母利用别人,连吃带拿,自私自利。我在心里大喊,你才是那个利用别人的人,你才是那个自私自利的人——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那一刻我对自己发誓,我再也不会喊她“妈咪”。

1953年圣诞节的前两天,巴克一家回到了好莱坞。克兰还记得,那个冬天她开始逃避社交。原因在于她“担心母亲对我的控制力,剥夺我的母爱”。克兰觉得,她就像“一个相当冷酷的孩子”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学校的同学们注意到了克兰的转变;“有些同学,”克兰写道,“和我说话的时候就像以前不认识一样。”

第二年三月,独自坐在家中霍尔姆比·希尔斯豪宅游泳池边的克兰抬头看到巴克正站在花园台阶上,全身只裹着一条浴巾并紧紧盯着她。“他确实是泰山,对极了,”克兰回忆自己当时的想法,“除了那副太阳镜。六英尺四英寸高、200磅重的巴克让费尔南多叔叔也黯然失色。”巴克走下台阶去了桑拿室,请克兰也进去。“我想给你看点东西。”他告诉克兰。

在桑拿室里,巴克透着泳衣摩挲克兰的胸部和私处,裸露自己(他将自己的阴茎称作“兔子先生”),并告诉克兰,向女儿传授有关男人的知识,这是一个父亲的职责。巴克强迫克兰观看他手淫。“我吓得目瞪口呆,”克兰回忆说,“把我的指甲紧紧嵌入板凳之内。他的双眼紧盯着我的腹部,开始手淫。一开始他很慢,最终他的嘴唇变得痉挛,直到随着一番猛劲暴冲、一次面部扭曲和一声呻吟吼叫,他才把精液射到了地板上。”克兰只想逃走。巴克用毛巾擦干了身子,警告克兰要对刚才的事情保密,然后才走开。克兰跑进自己的房间,并且“将此事抛诸脑后: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将自己的洋娃娃清理一空(其中就包括一个手工制作的母亲微型人偶),装成办过一场茶会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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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后,巴克再度“拜访”了克兰。这一次,他在晚上八点溜进了克兰的卧室,强奸了她。

“还记得兔子先生吗?”他问道。我紧紧闭上了双眼。一只大手游走在我的睡袍之下,并在我的两腿之间蠢蠢欲动。我憋得喘不过气,急不可耐地要喊出声。突然之间,我感到一阵可怕的戳刺。我腾地起身来,四肢乱打,气喘吁吁地喊出了声。但是,他用双手掐住了我的喉咙,将我扔回了床上。没过多大一会儿,我的睡袍就被剥了个光,我的双膝大张,伴随着一阵剧痛,他将他那200磅重的身躯顶进了我的下体。

我窒息了。他是不是要杀了我?我无法呼吸。这种疼痛在我生命中前所未有。最后,他在我耳边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呻吟,这才罢休。

夺走克兰的处女之身后,巴克接着威胁了她。“‘你知道,他们是如何对待那些嘴巴不严的女孩的。你难道不知道?那些向任何人透露我们这种事的女孩,’他说,‘他们会把你带走,你再也见不到父母。他们会把你送到一个叫作少年感化院的地方……因此,如果你还想再见到你母亲、你外祖母、你父亲、你的狗或是你的金鱼什么的,那么你最好闭上自己的嘴。’”

一周之后,巴克又一次强奸了她。克兰羞辱万状,惊骇莫名,她经常做噩梦。“我那时十岁半,即将年满十一岁。”她回忆说。“我从未有能力为自己做哪怕最简单的决定,现在我意识到,我也丢掉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我甚至都没有拥有过我的内在身心,我的继父却把它占据了。”在此后两年里,巴克又强奸了她十几次。其中特别残忍的一次强暴发生在他们从医院回来之后,当时特纳正在医院做流产之后的恢复治疗。有的时候,巴克会在与克兰母亲同处一室的时候,趁特纳目光望向别处的时候抓克兰的下体:“他是如此自信我不会说出真相——我确实没有——不过,我内心特别希望母亲转过身来把我们抓个现行,这样我就能直面可怕的后果,勒克斯也会最终罢手了。”

住在寄宿制学校的时候,克兰悄悄地将她的恐惧告诉了信得过的同学。克兰从同学那儿得知,少年感化院并非地狱。而且,与未成年女孩之间就算发生了自愿性行为,按照法律也属于强奸。这些知识武装了克兰的头脑,她试图用威胁阻止巴克的下一次暴行。巴克却残忍地升级了袭击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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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前臂,扇了我一个耳光。我立刻就眼前一黑,之后感觉到嘴里有血,一双大手扼住了我的喉咙。“你是要向我耍态度,嗯?”他狂叫道。“你这个小婊子!”他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地强暴我,还带着惩罚的怒气。我拼尽全力,只求不再眼前黑过去。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我又羞又恼。我试图尖叫,但他却用一只手攫住了我的喉咙,我无法呼吸,甚至不能喘气。他要杀死我吗?我正在死去吗?我不由得担心。我的四肢就像鱼鳍一样无用,我喘不出气,叫不出声,甚至没法用指甲抓他。他的性高潮带来了一阵狂飙极乐般的悸动,一波又一波之后方才平息。在他仰头后退,起身向门的时候,我狼吞虎咽地大口吸气。“记住——闭嘴。”他在走的时候警告说。

回到学校的克兰决定告诉外祖母。外祖母(闻讯后)带着她去找了特纳。(一开始)特纳拒绝相信克兰。直至克兰讲述了全部的暴虐细节,她才深信不疑。后来,这位女演员告诉女儿,她本想在当晚趁丈夫睡着的时候,拿上左轮手枪走上去枪杀他——但出于对演艺生涯泡汤的担心,她还是克制了自己。这番声言完全称得上是“暴力规训”——尽管,克兰并未交代这段话的可信度。次日早晨,特纳鼓足勇气弃巴克而去。第二天,巴克发现母女二人准备离家诊牙,他试图拉住特纳的车门阻止二人离开;特纳猛踩油门,拖着巴克开了一段。接着又急刹车甩掉了巴克,绝尘而去。

很显然,尽管有女儿的详尽叙述,特纳还是持续怀疑克兰是不是勾引了巴克。与巴克离婚数月之后(巴克并未被起诉)的一天,醉酒的特纳指控女儿对自己的新男友耍花招,还变本加厉地指斥克兰之前已有前科。特纳狠狠地掌掴了克兰。“她是说勒克斯。”克兰控诉说:

她的意思是我曾经与勒克斯调情,还勾引了他!难道勒克斯这家伙没有虐打我、扼我喉咙、残忍地强奸我吗?但她终究还是不信任我!现在她认为,我正在与她争夺迈克尔·丹特!她站在我身前大声嘟囔,我往沙发里猛地一坐,失声哭泣。我像一个男孩一样癫狂,她也吵嚷不休。我越说越抓狂,只为证明我的名誉。我的否认徒劳无功,我很难再有说话的力气了。

乘出租车回学校的路上,克兰决定离家出走。在街头待了一晚之后,克兰被拘留了——在少年感化院。母亲接回了克兰,对她的怒火也有增无减。当晚克兰溜进特纳的卧室,偷走了床头柜里的一把乃波塔(一种安眠药)。不过,就在克兰等待母亲回家(以便服药威胁)的时候她却睡着了,特纳下班之后又取回了这些药片。讽刺的是,那个季节的特纳正在为饰演《冷暖人生》(peyton place)的主角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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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斯通潘纳托名义上是个礼品店店主,实则是个下三烂的骗子,依靠勾引和欺骗有钱的女人为生。“他还算英俊,一种油腔滑调式的英俊。”克兰如是描绘此人。她还提到了他“黝黑俊朗的外貌,鬼鬼祟祟的举动,警惕狐疑的双眼,低沉浓重的嗓音”。他在好莱坞内外都名声响亮,克兰说:“他赢得了‘奥斯卡’的绰号。”斯通潘纳托刚刚与一位二流电影女演员海伦·斯坦莉离婚,这位女星在离婚诉讼期间状告斯通潘纳托,指控他曾试图掐死自己的母亲:原因仅仅是老太太弄丢了他的手帕。这位“邪恶楷模”也是前海军陆战队士兵,曾经做过黑帮头目米基·柯亨的保镖。他送了克兰一匹马并教她骑乘,以此来逐步勾引她的母亲。

就在克兰于奥贾伊的一家高级私立中学大搞青春期逆反的时候,特纳和斯通潘纳托飞往伦敦,参加某部电影的主题剧照拍摄,特纳即将在这部电影里与一名新科男主角对戏,他的名字叫作肖恩·康奈利。斯通潘纳托想要特纳出资并主演一部他自己希望执导的电影;特纳不赞同这一提议,两人因而争吵频频。而当斯通潘纳托听说特纳与康奈利上床的传言之后,他劫走了她的豪车,闯进了松林制片厂的摄影棚,并持枪威胁康奈利。康奈利将他打翻在地。“输掉与康奈利的对决之后,”克兰评述说,“他对母亲的嫉恨之意爆棚了。”在汉普施特德家中的另一次争吵期间,斯通潘纳托袭击了特纳。“追打着她”,并试图用一块枕头闷死她。一名听到特纳尖叫的女仆或许救了她的命,她的脖子上满是瘀青。第二天早晨工作的时候,特纳将这次袭击事件告诉了一位助理制片人(也是她的朋友)。这位制片人到伦敦警察局报了警,警方在当天就将斯通潘纳托驱逐出境。

在美国,克兰参加了《冷暖人生》的首映式,之后前往伦敦与母亲共度圣诞节。“这部电影的两个支线情节,”克兰写道,“也许正是取自我的人生。一段情节提到了一个反复强奸继女的男人(绝望之中的继女用棍棒打死了他),而另一段则牵涉了一位年轻的母亲(由特纳主演)和她那反叛的女儿(由黛安·瓦西饰演)。”首映结束之后克兰说:“我无法将《冷暖人生》抛诸脑后。”这部电影是如此逼真地“镜像”了真实人生,以至于它似乎加速了克兰进入“交战状态”这一暴力化阶段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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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母亲与瓦西小姐搭戏的时候,一些隐微的心曲在我心中来回冲撞。它们都实在是太过熟悉了:母亲投来的冷冰冰、凶巴巴的目光,帝王式的行事作风,冥顽苛严的持家之术。她的这套把式也将翻转家庭,让居家生活成为笑话。

之前我就在《大肆挥霍》(the prodigal)里看过她与银幕“女儿”之间的戏份。不过,那个女儿只有八岁,她们之间的互动也满是爱意。现在,我人生中头一回被她的银幕形象吞噬,眼睁睁地目睹她责骂一名高个子的少女,女孩唯唯诺诺的举止让我想起了我自己。那帧影像在刹那之间令我恍然大悟:母亲之前用来恐吓、控制我的手法并非来自某种情感,而是出自她身为女演员的演技。对她而言,生活就是一场电影。她并不是活在现实之中。

一旦我对她的爱遭受突如其来意外的伤害(特纳指控克兰调戏她的男人),我就看出,她是有能力控制我的。原因只有一个:我入了她的戏,我听任她的控制。如果她说一我却做了二,那么她又会真的做什么吗?她喋喋不休地告诫我要尊重、服从母亲,但是,看看她又是如何对待外祖母的。

尽管有着上述这些叛逆想法(或者正是因为它们),克兰认为,与母亲在伦敦度过的那个圣诞节,是她们二人在一起度过的“最快乐时光。”女儿到访期间,特纳正在修补与斯通潘纳托的关系,给他写热情洋溢的情书,接他打的越洋电话。克兰离开之后,斯通潘纳托在欧洲与特纳重聚了。此后几个月里,据克兰记载,就在这对爱侣前往阿卡普尔科共度加长假期的日子里,“母亲说自己生活在恐怖之中,勉强从他的武力虐待中幸存偷生。”有那么几次,“他猛摔房门,来回掌掴特纳,用枪指着她的头。主要原因是,她拒绝与他上床。”特纳用醉酒的方式抵抗斯通潘纳托。此人昭彰的恶名让特纳不喜欢在公开场合被人看到与他在一起,但坊间有议论说他们或将结婚。

1958年3月他们回美国的时候正值奥斯卡颁奖。特纳凭借《冷暖人生》的表演获得了最佳女演员的提名,她将与出演《三面夏娃》(the three faces of eve)的乔安妮·伍德沃德竞争这一奖项。特纳邀请母亲和克兰陪她出席颁奖典礼,但断然决然地没有邀请斯通潘纳托。伍德沃德笑到了最后,但这项提名本身已经推动了特纳的演艺生涯;明星母亲和心怀愤恨的女儿之后回到了这位明星在加州贝莱尔宾馆的小屋里,讨论将克兰从寄宿制学校接回家里的事宜。就在特纳道完晚安,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她发现斯通潘纳托正在那儿。两人激烈扭打在一起。此时的克兰一心想着挑战母亲,可没准备好保护母亲。她那绵延未绝的“个人恐惧”转成了恐慌。她说,自己正在成为“一块躺在那里不动的胎盘,就像死了一样……我知道接下来我必须做什么:入睡,入睡,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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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斯通潘纳托又一次袭击母亲的时候,克兰下定了决心。在回忆录里,她将一段关键的母女对话放在了这两次袭击之间。克兰将自己描绘成既支持母亲又蔑视母亲的人,她清楚明白地表示,她最终准备好了诉诸暴力,以此回应母亲对自己间接迂回但却成效显著的“暴力规训”:

“宝贝,事情不……那么妙……是我和约翰之间的事,”(母亲)说,“我不知所措。”

“妈妈,离开他,”我说,“眼不见为净。”

“宝贝,我做不到。你看,事实上我害怕他。他威胁说,如果我试图离开他,他就伤害我。他认识不少人,可以雇佣这些人来毁我的容,甚至杀死我。”她微微战栗了一下,接着双手紧捂胸口,扑闪的双眼将目光落到我的左肩之上。“宝贝,我该怎么办?”她说得哀怨满腹。“你得帮帮我。好吗……你会帮我吗?”

她这是在演了一出漂亮的大特写——现在如果闪了快门,这就是照片了。我心里堵得难受,因为我相信她正在危险之中。但是,我心里的一个声音却在说,她在这一刻的所作所为有80%都是逢场作戏,银幕艺术已经渗入了她的生活。她正处困境之中,这显而易见;但从某种程度来讲,她在内心里已经准备好了要自己入戏,以便操作一次逃脱。她是——难以置信地——跑过来寻求我——一名14岁少女的帮助。

之前我就曾经目睹她这么做过。她把个人的难题一股脑推给别人,让他人为自己摆平。直到两年前她与米高梅的合同终止之前,一支忙里忙外的服务大军都在帮她搞定大大小小的麻烦。除此之外,她还常常依靠自己的律师、经纪人、经理、女仆、理发师、男朋友和外祖母。这一状况,直至她必须节衣缩食、裁减服务大军的时候方才中止。现在我成了新兵,该我上场了。

在贝莱尔宾馆的小屋里,特纳继续哭诉着:斯通潘纳托掌掴她,拳打她,拿着一把剪刀威胁她。“她崩溃了,”克兰写道,“我张开双臂拥她入怀……我大感恐惧、困惑,内疚之情笼罩着我。想到她是第一次需要我,我不禁把头埋到被窝里。现在,我们在这里有了第二次……这里谁是父母,谁又是儿女?”特纳一脸恳求之色,紧紧盯着女儿不放。“宝贝,我要做什么才好?”她问得绘声绘色——克兰暗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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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来,贝弗利山庄新租屋里的这场致命刀刺事件便上演了。特纳得知,斯通潘纳托在他的年龄上撒了谎;他号称自己43岁,其实只有33岁,比她要年轻5岁。特纳可以忍受殴打,但是,“自己年长色衰,所以得倒贴小白脸”这种暗示却超出了她的忍耐限度。特纳告诉克兰,她想要在当晚就离开斯通潘纳托,但不想一人独行。克兰在自己房间里徘徊踱步,一边看电视,一边试图撰写一篇有关脊椎动物血液循环系统的学期报告。斯通潘纳托这时到了,并开始大喊大叫——“‘你这个该死的婊子!’他厉声大喝。‘你休想这么容易就离开我。我会先把你剁碎!’”——克兰在自己房间和楼梯平台之间来回奔跑,观察是否有危险,她之前可没见过斯通潘纳托发怒。“他怒气冲冲,杀气腾腾,对她恨之入骨。这是一股已控的怒气,但他脖子上青筋暴起,只用一边嘴唇呼吸。他耸起两边肩膀,好像就要掏出一对左轮手枪似的,同时他的双拳在身体两侧紧握着,像一只垂死之蛇的尾巴翻滚蠕动一样。他一次也没看我,但双眼冒火地凝视着母亲。”

争斗持续升级。特纳冲进自己卧室,并锁上了门。“打开这该死的门,否则我就撞门进来了!”斯通潘纳托怒吼着。特纳打开房门,允许他进来。然后是更多的怒吼。母女二人似乎在走廊里商谈。“‘你为什么不让他滚蛋?’我说。‘妈妈,你是个胆小鬼。’”特纳回应道,她害怕他——“‘吓坏了。’”

争吵在特纳的卧室里继续。克兰时进时退,隔着关闭的房门侧耳倾听。斯通潘纳托的威胁上升到了武力层面,他要把特纳剁成碎片。“不要以为我不会这么对付你的母亲和小孩,”克兰记述了斯通潘纳托的说法,“我甚至都不必亲自动手。我有的是人替我做这个——我会在一边看着。”克兰跑下楼来,“惊恐万状。我得做点什么……我走过厨房房门。在水槽里有一把闪闪发光的切肉刀。对,就拿这个吓跑他。我抓起切肉刀,跑上楼去,并将刀子放在门旁。”

更多的威胁,更多的尖叫。克兰抄起刀子。房门突然打开。“母亲站在那儿,手放在门把手上。斯通潘纳托从她身后跑过来,举起双手作殴击之状。我手持武器近前了一步,他撞到了刀刃上。刀子刺入了体内。刺入了!三次凄厉的心跳之后,我们的身体连到了一起。”斯通潘纳托的身子退出刀刃,倒卧在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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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人们并不会往刀子上跑。特别是经历过暴力争执的人。这柄八英寸长的切肉刀穿过了他的下腹,一路刺到了他的脊柱,中途穿破了一个肾脏,偏脊骨而过,割破了主动脉。之后在贝弗利山庄警察局,在母亲旧友、警长***·b.安德森的办公室里,克兰给了一套说辞。似乎在克兰挥刀刺向斯通潘纳托的时候,他并没有举起手臂殴击特纳;他已经拿起夹克和衬衣挂在双肩上——也许是正准备离开卧室。“后来的报道是准确的,”克兰写道,“我告诉安德森,我做了我所能做的,保护母亲。然而在不知哪里来的复述版本里,毁谤之语却塞进了我的嘴里,在我刺出刀子的当口说出来(原文如此),‘你不需要一定这么做,妈妈!’——这句措辞会引发误解:(我们)早有预谋。”就在克兰说出这段毫无心防的供述之时,她母亲正坐在旁边。克兰写道,安德森特意询问特纳,她是不是已经“听过(谢丽尔)版本的事件说辞”;特纳承认,“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这段证词与克兰“别诬赖我”的说法相抵触。克兰说,她还被诬赖说过,“据说我曾告诉安德森”这些话(省略号也是克兰所写):“我打开房门进去……他们二人都没说什么。我也没说什么。我只是走到他们中间……然后干了这事。”还有(“另一处错误引用”):“我使出全部力气将刀子扎进了他的腹部。”好像是为了强调这些“错引说辞”真实无误似的(尽管她后来矢口否认),克兰在验尸官审讯时写道:“当晚我就在安德森警长的办公室里,将一份证词的逐字记录给了他,但在卷宗中遭到了误读。这份逐字记录指出,尽管母亲坐在四英尺以外,我还是眼睛失神地说着话,并没有任何人驱使我。我在安德森办公室里提交的证词,与我稍早时候(杀人事件刚刚结束时)在我的卧室里给安德森的那一份证词相比,并没有什么出入。”克兰还为她的矢口否认找了一项解释。克兰解释说,如果没有这些否认,“读者大众也许就会把我想象成一个年轻版的里兹·波顿【1】。”

毫无疑问,谢丽尔·克兰为了保护她母亲而杀死了约翰尼·斯通潘纳托。如果她“只是走在他们中间……然后干了这事”,那么这一行为就不再是“人身防卫型”了,而是“挫败-恶意型”。14岁的克兰在“暴力化”上早已远远走在前面,比她在自己回忆录中呈现的那个自己要暴力得多。身为一位经验丰富的暴力之人操控者,特纳也清楚她的女儿是个危险角色;不然她为何没有选别人,而恰恰挑中了克兰来保护自己,对付约翰尼·斯通潘纳托可能的进攻?杀人者挥舞一柄切肉刀的时候,死者手无寸铁。验尸陪审团却做出了自卫杀人(justifiable homi-cide)的裁决,这意味着,陪审员们难以相信一位名利双拥的女明星之女会如此危险暴力。朗尼·阿森斯的暴力病理学(etiology of violence)研究,却足以阐明“为什么”“何以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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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基·柯亨对这类事务富有经验,他目睹了陪审团裁决时的意见歧异。后来他告诉新闻界,“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一个死去的人为他自己的死亡承认罪责。至此陪审团认为,约翰尼只是走得离刀子太近了。”

【1】里兹·波顿(1860—1927),马萨诸塞州女性,著名凶杀案的主角。1892年,她用斧头连劈数十下,杀死了父亲和继母。——译者注